人降临到世上，在人世间走一遭，到底为了什么？这一问题，千百年来，不断有哲人在思考与回答。
巴西作家保罗.戈埃罗在小说《炼金术士》中就借撒冷之王之口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每个人都是带着天命来到世上，天命就是一个人总梦想着去实现的事情，这个梦想就是你来到这个星球上的使命。"
芸芸众生，每个人的追求各有不同：有人追逐金钱，有人追逐权利，有人追逐名望，有人追逐爱情，有人追逐艺术……只要不伤及他人利益，不触犯道德、法律底线，这种种追求其实都无可厚非，用保罗.戈埃罗的观点来看，他们都只不过是在完成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所背负的天命。
基于此，再来读英国作家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其笔下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的种种行为，就不再令人匪夷所思了。
斯特里克兰德是伦敦一家证券公司的经纪人，他有一位美丽贤淑的妻子，有一双儿女，过着上流社会的优渥生活，可是，这个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绅士，在他四十岁时的某一天，突然离家出走，其妻委托他人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他时，发现他躲在巴黎一家阴暗潮湿的廉价小旅馆里，落魄潦倒，衣著肮脏不堪。无论受委托人"我"对其劝说还是指责，他都决意摆脱家庭的缧绁，不顾妻儿死活，显得如此无情无义。更令人感到荒谬的是，他的离家出走，并不是他妻子艾米以为的"与其他女人私奔了"，更不是因为在工作上遇到了麻烦与困扰，而仅仅是因为他想画画。
一个年屇四十的中年人，此前没有任何绘画基础，要学习绘画这门艺术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斯特里克兰德却这样对被委托人说："我告诉你我得画画。我管不住自己。一个人掉进水里，他如何游泳是无关紧要的，游得好坏都无所谓：他不得不挣扎出来，别让自己淹死才是大事。"
或许，斯特里克兰德来到世上的天命便是画画，尽管他在四十岁前对此毫无察觉，可是，某一天，他突然省悟过来，于是抛弃一切，开始追逐梦想，完成此生的天命。
斯特里克兰德如中国神话传说里的夸父，为了追逐太阳，终日不停。这一路，斯特里克兰德追逐得很辛苦，他的画作不被世人欣赏，甚至换不回一顿午餐，最后落到贫病交加的地步，躺在巴黎的一座小阁楼里奄奄一息，若不是唯一赏识他的朋友斯特罗伊夫出手相救，恐怕早就一命呜呼。
被救下后的斯特里克兰德住进了朋友斯特罗伊夫的家中，斯特罗伊夫是位住在巴黎的荷兰籍二流画家，他发自内心地赏识斯特里克兰德，认定斯特里克兰德才华出众，并心甘情愿被其嘲讽与打击，不顾妻子布兰奇的百般阻拦，也要让其留在自己家里。
诚如"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斯特罗伊夫的确是斯特里克兰德的伯乐。从伯乐这个角度来看，斯特罗伊夫的眼光也算是天才级别的，因为，他早在世人发现斯特里克兰德的绘画成就之前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斯特罗伊夫对斯特里克兰德的态度，与中国历史上的公子小白对待管仲，齐如山对待梅兰芳一样，那是一个天才对另一个天才的发现，一个天才对另一个天才的包容。
可是，面对斯特罗伊夫这个命中贵人，斯特里克兰德又是如何回报其知遇之恩的呢？他先是毫不客气地住进朋友家，吃朋友的，用朋友的，还霸占朋友的画室不让朋友迈进一步，后来更是发展到与斯特罗伊夫之妻布兰奇私通的地步。
如果用普世的观点来评价斯特里克兰德，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抛妻弃子，夺友之妻，忘恩负义，毫无愧疚。他所做的这些事情，拿出其中的任何一件来，都会遭世人唾弃！
记得木心说过：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或许，顺着木心的这种思维来审视斯特里克兰德，才能理解其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在斯特里克兰德的眼里，只有画画才是他唯一关注的事情，世间所有的道德规则他通通视而不见，活得极其自我，自私，自大。
用斯特里克兰德的话说，是布兰奇自己投怀送抱，他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因而他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也的确如此，是布兰奇自己爱上了斯特里克兰德，当斯特里克兰德第一次出现在布兰奇面前时，她已在潜意识里被其独特的魅力吸引，因担心自己陷入爱河，所以才极力阻止丈夫让斯特里克兰德住在家中。在后来二人的日益接触之后，布兰奇果然被斯特里克兰德身上的野性与狂妄所吸引，沦陷其中，不可自拔。更令人惊叹的是，斯特罗伊夫发现二人的苟且，对妻子的爱始终未减，对朋友的态度依然如故，甚至为了维持婚姻，甘愿假装不知情。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处处有包容之心的好男人，最后还是失去了他深爱的妻子。
布兰奇在羞愧与悔恨中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因斯特里克兰德的冷漠无情。或许，斯特里克兰德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爱过布兰奇，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都只是布兰奇一个人在自导自演。布兰奇这个痴情的女人，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因为贪恋那一束耀目的火苗，毁灭了自己。
如果说斯特里克兰德的妻子艾米失去了丈夫，是因为艾米完全不了解她的丈夫，不知道丈夫心底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么布兰奇呢？她是如此欣赏斯特里克兰德啊，为何同样得不到他的真爱？
可能斯特里克兰德在世上唯一热爱的，只有绘画。他把阻挡他追求理想的女人看作牵绊，把与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视为缧绁，一旦觉悟到自己被束缚，他就能毅然决然地抛下一切，来一场彻底的断舍离。斯特里克兰德对布兰奇如此，对与自己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妻子艾米更是如此。
艾米酷爱交际，流连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显得与斯特里克兰德格格不入，她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沉默寡言的斯特里克兰德在想些什么，甚至向外人介绍自己的丈夫没有丝毫艺术细胞。可以想见斯特里克兰德与其生活的痛苦，但是，并不是所有像他这样的人，都能如此决绝地选择离开。
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曾有过同样的困惑，每每与妻子索菲亚因性格不和或观念不同而争吵，他都有离家出走的冲动，但只要索菲亚拿出他年轻时写给她的书信诵读，他就忍不住和妻子抱头痛哭，放弃离家出走的计划。直至82岁高龄之时，托尔斯泰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趁其妻不备，带着仆人逃走，却因感受风寒，最终因肺炎离世，很难猜想，如果不是因为途中遇雨患病去世，托尔斯泰在其妻找到他后会不会再次回归家庭。
很明显，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与斯特里克兰德相比较，要有人情味得多，斯特里克兰德绝对是世间一朵奇葩，他对待俗世生活的态度与李叔同出家时的坚定与决绝毫无二致，任何的哀求与泪水，都阻挡不了他追逐理想的步伐。
布兰奇去世后，斯特罗伊夫忍住悲痛，一度还邀请斯特里克兰德同他一起回荷兰，可是，斯特里克兰德拒绝了，在朋友离开巴黎后，他沦落街头成了码头工人，几年后，更是自我流放，跑到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上，在这个小岛上，他与当地的一个年轻的土著女人阿塔同居生子，在简陃的棚屋里继续作画，几年后身患麻风病，双目失明，无钱医治，临死前，他让阿塔将他的巅峰之作全都付之一炬，所幸的是，他之前的部分画作留存于世。
这个伦敦证券公司的经济人，四十岁后，一路狂奔，逃离城市，逃离文明，越过丛林，越过太平洋，终于抵达梦想的自由之地，最后让自已的灵魂也栖息在这片原始蛮荒之所。
在遇到阿塔之前，斯特里克兰德一直视女人、视家庭生活为牵绊，他如此评价女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她们把爱情看得无比重要，简直滑稽可笑"、"一个女人爱上你时，她并不会满足，除非她掌控了你的灵魂。因为她是弱者，她便有强烈的统治欲，只有统治了你，她才会感到满足"、"男人的灵魂游于宇宙最遥远的地域，她却热衷于把男人的灵魂囚禁在家庭收支账簿的小圈子里"……其实，斯特里克兰德害怕的并不是女人，而是害怕女人给他的约束感，害怕的是不能自由自在地追求心中的理想。
阻挡斯特里克兰德追逐理想的何止只有女人，更有俗世的喧嚣与挣扎。因此，斯特里克兰德不断地逃离，直至漂泊到塔希提岛上。在那个落后的小岛上，天空很蓝，大海很蓝，每个棕色的脸孔都笑逐颜开，他们懒散，他们吵吵嚷嚷，却有着最原始的快乐，最纯真的友情，这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干扰干涉，没有名利困扰。斯特里克兰德终于找到不是故乡的故乡，同时找到的还有一个名叫阿塔的女人，用斯特里克兰德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她从来不干涉我，她给我做饭，照看她的婴儿。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想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她都给我了。"
可以想见，斯特里克兰德在小岛上的几年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在这个原始状态的生活环境里，他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绘画风格，因而那几年他创作了大量颠覆美、破坏美、甚至以丑为美的后印象派画作。斯特里克兰德一直对自己的画作抱有十二分的自信，在他病重之时，医生上门免费为他医治，他对拒绝接受他送一幅画作为感谢费的医生说："现在这幅画对你来说什么都算不上，但是，说不准哪天你会因为拥有它感到很高兴呢。"
斯特里克兰德也并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当他发现自己去日不远时，也曾极力劝说阿塔去嫁给另一个男人，当阿塔坚定地回答"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时，斯特里克兰德溢满双眼的泪水，缓缓地淌下了他的脸颊。
据小说作者毛姆介绍，小说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是以十九世纪伟大的现代派画家高更为原型塑造的，高更的人品一直备受世人诟病，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并没有特意地美化高更的形象，而是写出了一个有惊世才华的伟大画家的不一样的人生经历以及他独特的人性，毛姆想让世人知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可以拒绝文明，拒绝名利，拒绝富裕生活，甘愿为理想放弃一切，人们可以抨击其人品，诋毁其声誉，却不得不承认他依然是个伟大的画家。
英国作家毛姆本人有哲学背景，这一特质注定他的小说与众不同。他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插入了大量的议论，篇幅几乎占到小说的十分之一。所以，读《月亮与六便士》也近似地读一部哲学著作，其对人性的挖掘入骨入肉，令人不由得不惊叹其思想之深邃、眼光之准确。
毛姆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的小说情节总能扣人心弦，小说的结构处理更是匠心独具，铺垫、伏笔，堪称完美。令人一旦翻开他的小说，便无法释卷。《月亮与六便士》就是如此，仿佛一部侦探小说，悬念迭生，这些谜底又在有条不紊的叙述中层层揭开。
小说的人物之间也能做到相互映衬，比方说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与同样放弃远大前程逃到埃及的犹太医生亚伯拉罕、阿塔与混血女人蒂亚蕾的相互呼应。这些次要人物的设定，有力地佐证了世人无法理解的人并非个别现象，他们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奇葩，绽放在地球上不同的领域，艳丽非常。
毛姆把小说的题目定为"月亮与六便士"，大约是指精神追求与物质追求，芸芸众生选择低头拾六便士，而斯特里克兰德选择了抬头看月亮。至于到底是拾六便士，还是看月亮，都只是个人选择，也只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命。
而我，愿在俯身辛苦找寻六便士的过程中，偶尔还能抬头望一望天空中那轮美丽的月亮。
___转自柠檬草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