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唢呐声中渐行渐远(散文)

袁方

      父亲辞世后的头一个寒衣节,我回到了我的故乡。杨村依旧横在关中平原上,像关中平原上的无数个村落一样。她们在这里存在了几百年,抑或是几千年?街道不长,街面的人极少,两旁是一些老男人老女人静悄悄地坐在自家门前打瞌睡;偶尔,远方的村落传来几声狗叫……这一切,我是那么的熟悉。因为我就是在这个村子出生、长大,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街道。可是,这一次,面对着这熟悉的一切,我却觉得那样的陌生与疏离。这种陌生与疏离使我惶恐、不安,脑海中甚至闪过了“背叛”这个词。

      可是,就在我走进家门的那一刻,那一种陌生与疏离又一次强烈地涌上了心头。因为我知道,故乡还是故乡,家还是家。可是,家里已经没有了爷爷,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父亲。此刻,他们都已经与祖先们一起,长眠在村东头那冰冷的墓地里了。

      吃完午饭,大姐安顿着去坟地烧送寒衣的事情,她叮嘱要把哪些烧给爷爷、哪些烧给母亲、哪些烧给父亲。按风俗,寒衣节烧送寒衣,嫁出去的女子是不去坟地的。就在她叮嘱的当儿,街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唢呐声,随后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姐说,村西头的一个老人去世了。然后,两个姐姐都低下头,红着眼圈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分着纸钱与寒衣。唢呐声肯定又勾起了她们的往事,想起了父亲、母亲、爷爷离世的情景。

      唢呐声愈来愈响,哭声也愈来愈悲。听着这熟悉的唢呐声,我突然想到,就是这唢呐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亲人,故乡,也就是在这唢呐声中渐行渐远。

       在杨村,只要家境过得去,安葬故去的亲人,都会请上一帮乐人,敲着响器,吹着唢呐,吹吹打打送自己的亲人们上路。为什么要这样,没有人考证过,我有时候想,是否因为这里的人们寂寞地生,寂寞地活,又在寂寞中死,因而,在他们永远离开杨村时,就要吹打出一些响动来?总之,杨村历来如此。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村里响起了唢呐声,我就知道,又有丧事了。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唢呐声会在我家响起。

     1980年年初的一天,正在复习应考的我被堂兄匆匆从学校接回:爷爷去世了!爷爷的死是我经历的第一个亲人辞世,那时候年龄尚小,加上一切有父母他们打理,有很多事情我并未参与其中。印象中,安葬爷爷的那些天,家里一天到晚响着唢呐声。爷爷去世时七十三多岁,算是高寿,加上爷爷去世前已经卧病几个月,父母对爷爷也十分孝顺。村人说,老人虽说老伴去世得早,但有这样的儿子、媳妇,后半辈子也算享福了。三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的去世留给我的印象除了耳畔那挥之不去的唢呐声,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爷爷,那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给儿孙们留下了微薄的家业,留下了勤劳善良的美德,可他自己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在唢呐声送走了爷爷,生活又走上了它原有的轨道。我也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上学、工作的地方离家都不远,我以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唢呐声不会在我家响起。但是,我错了。万万没有想到,仅仅过了六年,母亲就去世了。

     将近三十年了,我很少向人说起母亲的死,即便是对妻女、对最好的朋友都未曾详细地说过,甚至,就连我自己也很少回忆起母亲的死。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想象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傍晚、那个晚上,母亲的遗体是怎样孤零零地躺在冰冷冰冷的土地上?可是,“不思量,自难忘”,二十八年来,几乎是每一天,这个问题都会缠绕着我,使我寝食难安,也无数次地撕裂着我的心。

     母亲的死是一次意外。有无数个“如果”都能够使那一场意外不会发生,可是,它就偏偏发生了!

      如果没有那一次意外,到今年母亲刚好八十三岁。而她去世的时候,只有五十五岁,凄厉哀婉的唢呐声,将母亲永远定格在五十五岁!

       二十八年后的今天,我常想,母亲是多好、多能干的一个人啊!直到今天,杨村的中老年人,只要是了解、熟悉母亲的人,无不称赞她;对于母亲的去世,无人不觉得遗憾。因为,作为孝顺的媳妇、贤惠的妻子、慈祥的母亲、友善的邻里,作为一个女人,母亲实在是无可挑剔的。作为母亲的儿子,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姐弟。这对于一个有六个孩子的农村妇女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可是,就是母亲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竟然遭此横祸?难道不能等她的儿子再长大些?难道不能让她多过几年眉头舒展的日子?母亲去世十周年时,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可能是上苍见母亲太苦了,便将她召回到天上,让她的儿子分担她的苦难。”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母亲去世之后,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最艰难的一段岁月。至今,我都很难想象那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我想,是母亲生前教给我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以及每次我回家时看到拖着一条老寒腿的父亲那期许的眼神,让我走过了那一段岁月。而等到终于走过了那一段岁月之后,父亲却无可挽回地老了,他来到了他生命的第八十三个年头。

     家里又一次响起唢呐声是在2009年春天,父亲去世了。前几年,一位在外地工作的朋友去家里看望过父亲,对我说,老人很硬朗,看样子能活一百岁。我当时笑笑,感谢他的良好祝愿,同时也衷心希望他的祝愿能够成为现实。父亲是杨村最普通的一个农民,普通到他认为一个农民一辈子只有种好地哪怕赔本也要种好才是本分的地步。所以,父亲一生只在土地上默默地劳作,默默地下苦力。也正因为一生的劳作,他落下了一身的病,只是青壮年时那些疾病没有发作而已。果然,到了2008年,父亲的身体境况急转而下。次年春,清明节过后不久,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去世,作为儿子,我非常悲痛,但却没有多少遗憾。父亲走得很平静、很安详,那个傍晚,他见到了儿女、孙子、孙女,然后,在后辈的簇拥中走完了一生,合上了双眼。

       在唢呐声中办完父亲的丧事,我要回单位了,大姐对我说:父亲没了,你回来的日子就少了,可能的话,多回来看看。那时候,我不大理解大姐话的意思,可现在,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寒衣节的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在萋萋芳草中,在爷爷、母亲、父亲的坟前,面对着火中不断翻飞的黑蝴蝶,听着从杨村传出的唢呐声,我懂了。

      按照字典里的解释,故乡,是指你出生的地方。我们这些在外谋生的游子,之所以留恋故乡,热爱故乡,是因为故乡有你祖先的坟茔,有生你养你的父母,有着和你割不断联系的兄弟姐妹。可是,随着祖先坟头的荒草愈来愈茂盛,随着你的父亲、母亲一个又一个离你而去,随着他们在悠长而又凄厉的唢呐声中走入他们长眠的大地,你扎在故乡土地深处的根须,实际上在一个一个地断开。这时候,你的故乡在你的心灵上就渐行渐远,直到模糊成一个遥远的不可企及的背影,化为一行一行的抽象而又冰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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