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林风被枕头下调成振动的手机猛地惊醒。
自从高跃事件后，她就有了一个毛病，如果不亲自枕着手机，根本就睡不着觉。
抓出电话，一看，姐姐林潇的。
顷刻间，林风睡意全消，这么晚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顾不上穿拖鞋，林风赤脚就来到卫生间，关上了门。
电话接通，里面竟是抽泣声。
林风的脸都白了。
正这时，那边却又传来喜极而泣的声音：“岳川入围了，入围了……”
原来，这天晚上，经过六年级全体教师几个小时的奋战，新华路小学第一轮选拔的结果，在千呼万唤中，在凌晨时分，白纸黑字，终于出来了。
当路敏战战兢兢地挤过去，一眼看到那一长串排名时，整个人都傻了——岳川，这个让她揪心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优秀学生，这个因为闹肚子，把一场考试时间弄得七零八散，有两道数学大题都没时间写的倒霉孩子，不但没有落选，而且还名列第25！
刹那间，路敏想哭，管它25还是26，只要是前100就足够了。
岳川，好样的！
路敏很清楚，以岳川的实力，第一轮如此险境，他都能顺利突围，后面的四轮就更不在话下了。
一秒钟也不能再等，路敏即刻拨通了林潇的手机。
听到这个消息，林潇半天没反应过来，恍然中，她体会到了一种感觉，一种从未有过感觉，一种叫死里逃生的感觉……她的手在颤抖，她要找人倾诉，要找人分享，可是，房间里空空荡荡。
岳峰出差已经好久了，家里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个弱女子在承担，在承受。就比如昨天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当命运的重压袭来时，还是她，一个弱女子在苦苦挣扎。
岳峰，你混蛋！劫后余生的林潇，越想越伤心，冲动之下，竟然把要给老公的电话打给了林风，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这一晚，林风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睡，她不禁回想起两天前，自己也刚刚经历过的那场死里逃生——
高跃回来了。
就在他出走了四天以后，就在父母和老师在油锅里煎熬了四天以后，就在林风老师即将登上都市报头条的关键时刻，他神秘地出现了。
回到两天前的中午。
记者走后，林风心如死灰——高跃的安全，高跃父母的逼迫，记者的冷笑，即将上“头条”的残酷，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她感觉自己已经坠入深不见底的马里亚纳海沟……但是，有一点，林风是极端清醒的，学生出走，非同小可，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找到高跃。
林风匆匆扒了几口徒弟小夏特意给她留的饭菜后， 正准备去高跃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请问是林风林老师吗？”
她本能的一惊：“我是，你是哪位？”
“这里是第二人民医院，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学生叫高跃？”
“啊！是！是！是！”林风声音很大，小夏紧张地看着她。
“刚才120从都市村庄拉来一个在网吧晕倒的学生，经过我们抢救已经没事了，可是他不敢告诉父母，只给了老师的号码。既然这样，就请你来医院一趟吧，顺便也商讨一下医药费的问题。”
林风扑向办公桌，抓起自己的包，快速下楼，骑上电动车飞奔而去。
原来，这几天，高跃一直躲在都市村庄的隐蔽网吧内，昼夜狂打网游。
面对憔悴不堪的林老师，愧疚之余，他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林老师，你知道吗？ 从我上高中的第一天起，我爸妈就给我定了目标：A大学，那可是985啊！林老师，你也知道，咱们普通高中的学生，底子差，就算我往死里学，也达不到他们的要求。
高中三年，我爸天天都在说，老子起早摸黑开出租，不吃不喝，还不是为你攒学费？你要是考不上，你对得起谁啊？说得我无地自容。而我妈呢，除了打麻将，就是跟我唠叨，麻友的儿子考上了什么什么大学，我脑袋都要炸了。但是，我忍了，我理解父母的苦心。
前几天，我爹突然拍给我一个手机，儿子，我已经为你上大学准备好了最新款的手机，你可不能让你爹我失望啊。我妈趁机火上浇油，儿子，记住，这可是你爸开出租两个月的全部收入啊，这个大学，你必须考上！
什么叫必须啊？我忍无可忍。
夺过手机，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其实我是在心里发狠，什么A大学B大学，我—不—考了！
作为报复，我天天拿这要挟我命运的手机玩游戏。
……
高跃事件之后，林风的心空了。
然而，高考在即，她无力沉溺于自己的悲凉，短暂地调整之后，又满血复活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风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高跃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梦见自己的高三.六班在今年的高考中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一大早，林风就精神抖擞地到了学校。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上午，刚上完第二节课，林风就发现，在学校的qq群里，她和她的高三年级被点名了！
那是一份来自校教务处的公告：各位老师，在这个五月招生季里，我校全体教职工群策群力，以各种方式宣传我校亮点，吸引优秀学子，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现总结如下……最后，请以下年级以大局为重，抓紧时间完成招生宣传工作。校荣我荣，校衰我耻！”
眼见自己被点名，林风很不舒服，要不是最近被高跃的事情拌了脚，招生宣传这么大的事我们会落在后面？
片刻之后，林风就说服了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还为这点小事生气？唉，仔细想想，领导也挺不容易的。试想，在一帮重点，次重点高中的内外夹击下，我们普通高中简直就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啊，那一年不都是被生源压得透不过气来？而且，在外人眼里，人家才不管你的生源如何，你学校的升学率不高，那就是你们领导和老师没本事。
其实，林风学校并不敢奢想最优秀的生源，那是重点学校的菜，他们眼巴巴盯着的不过就是中等学生——岂不知，同样虎视眈眈的还有同级别的另外十几所普通高中。可以想象，如果你不大力宣传你的学校，如果你在招生季不奋力一搏，你可能一无所获。所以，“校荣我荣，校衰我耻”并不是一句空话。
林风想，也许某一天真的实现了全面均衡教育，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些了吧。
这时，林风忽然想起，在那次行政扩大会议上，校长神情严肃地宣布“五月招生节，每个中层领导、年级长、教研组长必须招来最少5名优秀学生，无理由！无条件！”
天哪，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有着落，这才是我应该被点名的吧？陡然间压力倍增。
林风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向外面走。
可转念一想，不能盲目啊——去哪里找优秀生源？当然是去初中学校；去初中找谁？当然不可能直接找学生，而应该找初三班主任。还有谁比他们更了解自己学生的呢，关键的时候还能给学生一些建议。
半个上午，林风都在疯狂地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她自己在初中工作的大学同学薛丽。
恰好薛丽就是初三班主任。可是，她的话让林风的心凉了半截：“老同学，不瞒你说，你这样的电话我已经接到无数个，无数个了，基本无用……”
再打，依然如此。
无奈之下，林风对徒弟小夏说：“你侧面打听一下，看看咱们学校教师的家属或者亲友中，有没有在初中学校任教的，越快越好。”
小夏很快带来一个重要信息：高一年级物理邱老师的老婆是某一个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
林风不敢怠慢，立刻来到高一办公室。她把邱老师拉到一边，悄悄说明了来意，岂料，老邱苦笑着说：“最近找她的人太多了，不瞒你说，昨天我已经被主任找去谈话了……我还正发愁呢。”
林风以同样苦涩的微笑向邱老师告别。
一筹莫展。
晚上回到家，林风向老公诉苦，谁知，杨健竟半开玩笑地说：“我说林老师，依我看，你们还是练好了内功再说吧。”言下之意是，你们学校的升学率那么低，难怪不被社会认可。
林风勃然大怒：“你，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杨主任，就让你们重点的老师来我们学校练内功吧，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你们能把我们学校升学率提到你们重点的水平，你再来奚落我也不迟！”
杨健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局如此，就不要怨天尤人了。这样吧，我认识一些学校的教务主任，我也给你想想办法。”
林风笑了，这还差不多。
这天下午，在单位的洗手间里，林潇站在宽大而洁净的盥洗台前，一边洗手，一边盯着镜子中自己憔悴的脸，若有所思。
虽然岳川在第一轮选拔中“死里逃生”，但对林潇而言，毕竟其内心遭遇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创，尽管时间很短，但也多多少少留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不过，她的眼神却愈加坚定起来。
这时，吴乔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林潇正直直地盯着镜子，忍不住打趣道：“美女，对镜贴花黄呢？”
林潇双手撑住台面，透过镜子对她笑了一下：“哪有时间贴花黄呀？我是想看看白发添了几根。”
“头发白了不可怕，至少它还在！”吴乔凑过去，替她拔下一根茕茕孑立、亮的刺眼的白发。
“精辟！几日不见，长本事了。”林潇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头皮，回过身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正是上班时间，不时有人进来，两人准备离开，这时，吴乔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很疑惑地问：“林潇，你妹妹不是老师吗？”
“对呀，怎么了？”
“我昨天下午回家时，怎么看见她在路边发传单？”
不会吧？她教学工作那么忙，怎么可能上街头搞什么‘促销’？
前天，虽然口口声声说“一万句对不起”的林风，又一次食言了，并没有准时出现在林潇的家门口。这么一想，林潇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联想到平日里妹妹的遭遇，她着急起来，难道林风下岗了？
林潇立刻拨通了妹妹的电话，开门见山：“林风，我单位同事看见你在路边发传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是下岗了吧？”
“下什么岗，那是在宣传学校。”林风笑了笑。
“宣传学校，也不至于站在马路边吧，那不成了街头小贩了吗？个人认为，一个学校的口碑，取决于它的教学质量和良好的校风，这你不会不懂吧！”
林风苦笑了一下——
杨健经过多方努力，也毫无结果，林风失望之极。
这天上午，快要放学的时候，小夏突然跑过来，对着万分焦灼的林风说，“师傅，可靠消息，今天下午4点，十一中将召开初三毕业班家长会。家长是什么？你懂得！咱们是不是可以去碰碰运气？”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林风和小夏猛一击掌，“其实，有些家长对咱们学校并不了解，所以，只要咱们宣传到位，一定会有成效的。”
下午，林风、小夏还有另外两个年轻教师，带着一大包学校的宣传资料，提前半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顷刻，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当日的十一中真如过节一般热闹。只见学校大门外，培训机构、电讯部门、纯净水公司、辅导材料出版社等悉数到来，他们的宣传台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的员工身披大红绶带，热情地向每一位路过者塞传单，发邀请。
林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她的第一反应是，我们几个应该站到大门口，那是家长的必经之路啊。可是，再一看，“有利地形”均被那些公司抢了去。正犹豫间，一个培训公司的员工走过来，大声地驱赶他们，声称门口是他们的地盘。
别看林风们在三尺讲台上口若悬河，可吵架还真不行。涨红着脸，他们退到马路边。
林风心一横，对几个年轻人说：“既然我们来了，就一定要有宣传效果。记住，只要把宣传彩页发到家长手里，我们就成功了！”
怎么发？大家面面相觑。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就是站在街头，微笑着把彩页塞到行人手里去……
年轻人的目光躲躲闪闪，林风也多少有些心虚。
还是小夏机灵，她赶紧把一大包宣传彩页拿出来，递到林风手上，林风又均分给每个人。
于是，几个站惯了讲台的教师，此刻，诚惶诚恐、心情复杂地站在马路边，怀抱一大摞宣传彩页。
林风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当她向行人递出第一份资料时，双手忍不住颤抖，眼神迅速躲避。
路人并不会关注到林风的感受，有人粗暴的推开递过来的资料，有人随手把彩页扔进了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