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
犹记得文学史第二节的课后作业是,每个人谈一谈自己对于日本文化中喜欢与不喜欢的部分。若记忆没有出现问题的话,当时自己的答案是“含蓄”。
那是在初到日本,还未对日本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有太多了解时的答案。如今一学期已过,结束了古典文学史的学习,再加之稍稍涉猎了一些文学作品,现实中也开始近距离地接触这个国家的文化与人,现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答案依旧没有改变。
二.“仔细想来,世间万事都能忘怀,唯有对故人往事的眷恋,最难放下。”——《徒然草》
在阅读《枕草子》时,其实时时刻刻会想起的反而是《徒然草》中的这一句。清少纳言的这部半带回忆录性质的随笔,缘起是为了守护认可自己的唯一的那位王妃,用笔安慰自己和她;看似勾勒的是那曾几何时凝结于皇宫里的嬉笑、祭礼、春曙漂浮在天际的微云、夏夜的萤火、樱的唐衣和青朽叶色的布匹、与人私会时令人厌烦的犬吠、画好妆容披上浸满香气的衣裳、而纵然无人欣赏但溢满欣喜的快活,字里行间满是对自然微小美好的感动。村上春树在中国的追捧曾使得那一年的流行语出现了“小确幸”这个词语。我有时会想,这些恐怕就是一个古代女子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能够感受得到的最多的,也是最细腻的“小确幸”吧。
但其实,这些都不是她随笔中最美的景色。
最美的是定子。
NHK有一部纪录片,讲述了清少纳言的生平。清少纳言后半生尤为波折,政局波谲云诡,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还是注定失败的结局。无论是对早已失去支柱的定子,还是饱受流言攻击的清少纳言,都很难守护好自己的幸福。定子离世,对清少纳言来说是极大的打击。但她还是孤身一人守住了珍视的一切。后半生的颠沛与苦楚都在文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虽有伤,但幸而亦有回忆支撑。悲痛都流于笔端的美景。所有已然失败的结局都不如曾经的回忆中的一瞥。“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种感觉很像简·奥斯汀,一生得不到真爱,心爱的姐姐曾经得到了,但又很快失去。那么,先生小姐们,就请让我写给你们可以平衡理智与情感,克服傲慢与偏见的美满结局。
唯有文字,比时间短,比爱情长。
二者都用文字抵抗住了时间。
(插入一段。那天听《Elsinore Revisited》,评论中有一段,我活在最好的年纪,做着最美的梦,家人给我无边的安全感,世界给我多彩的乐趣,我没有爱人,我不负责任,时间不会走,人心不会变。你别叫醒我,我们还是好朋友。
绝望感很像。只不过是现代版的)
有一次清少纳言这样阐述了自己的爱情观,“如果有人爱我的话,我一定要是那个人的最爱。要是把我排到第二或第三,还不如死了呢。”
听到这番话的定子,这样问清少纳言,“如果我最爱的人不是你的话怎么办?”
清少纳言有些客气的回答,“即使我不是你最爱的人,排在后面也可以。”
接着定子说“真没出息啊(意気地なしね!)这时候就应该挺起胸膛说,我希望我最喜欢的人也最喜欢我啊!”
“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得一样。”
所以有时我会想,倘若当初清少纳言不知道那句“遗爱钟寺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没有卷帘的那一刻,一切都会不会不同。
《枕草子》既是她对抗衰败现实的堡垒,只怕也是她逃避现实,败给懦弱的软肋。
有趣的是,紫式部极为厌恶卖弄才学的清少纳言。清少纳言从未在书中提及紫式部,但她在《枕草子》的一篇日记中记录了一位在祭祀活动上衣着过于光鲜,不合乎礼节的男子。然后也免不了评论批评一番。而这个男子,正是紫式部早亡的夫君。
而其实这两个女人,虽然政治立场完全对立,气场上也水火不容,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在半嫁接的男权社会下,生活的不幸福。所以需要一支笔。前几日看过一部电影,叫做《七月与安生》。如同七月与安生一样,紫式部与清少纳言一样,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人的两种人生。
只不过境遇不同,选择与心境自然有所不同。紫式部倾尽一生探究答案,而清少纳言则把所有的一切,都托付给了“春,曙为最。夏 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
这该算是一种含蓄么?
三.结
为什么答案没有变呢。
日语作为一门暧昧的语言,虽然仅是作为符号的存在,但其意义却是人为赋予的。其后又在不同情境下被赋予情感,久而久之,形成文化。(这是我对语言与文化的肤浅理解)
而日本文化中,具有“含蓄性”的文化因素确实有很多。平安时代下物语,和歌中的“物哀”;中世和歌,能乐,连歌中的“幽玄”;近世俳谐中的“侘寂”。
物哀,幽玄,侘寂。我个人感觉都饱含着含蓄之美。我很喜欢这种美的感受。但在写第期末作业的时候,因为是对比性质的论文,需要不断接触中国的古文与诗词。这种感觉是微妙的;但又时时刻刻不被一种清醒折磨着,最后痛苦的觉得,恐怕也是我不喜欢日本文化中“含蓄”这一部分的原因,大抵就是因为缺乏某种气魄与格局吧。
当然也可能是我个人的原因。或许日本文学中是有大格局,高视野,壮阔宏大的作品的;只读过几篇就浅尝辄止,因噎废食,断章取义不可取。但它终究是沉闷的;仿佛《源氏物语》中描写夜色的“雪花飞舞后面的繁星”,美则美矣,但远不及夏夜里打破沉闷的一声惊雷与瓢泼大雨来的畅快。
所以很多时候,无论是看日本的现代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哪怕是动漫,都无感觉其体现着对人性细致入微的探索。或许这是含蓄也是敏感,但总是一种以我目前的心理状态与人生经验难以理解的面目出现,仿佛夜色中弥漫着压抑与伤痛的缓慢的挣扎。
但这是很主观的。后来看日剧难以看下去,去追英剧与美剧。观察了很久,再加上作为留学生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国家的留学生,也有了其他感受。
有一个词语,或者说一种行为叫做“贴标签”,以前会很喜欢这种可以直接得出结论的懒惰的固化思维方式。后来渐渐发觉,这种来源自思考的成果,今后若反而不加以继续探讨,那么就永远丧失了它真正的意义。
就仿佛很多年前看到的一段关于评述鲁迅的文章的结尾所说得那样,当我们把这个名字升华为一种抽象含义时,用一种精神来概括它时,往往这个人就是作为“人”这一个体真的泯灭了。
为什么答案依旧没有改变,是因为我发觉这可能并不是日本文化中的独特之处,而仅仅是出于人类的共有情感。它并非是因为在日本文化中存在而独特,只是因为文化与文学一样,是一面可以映射出人心的镜子。
如同鲁迅先生所言,同样是一部红楼梦,易学家看到的是经,道学家看到的是淫,才子看到的是缠绵,革命家看到的是排满。
我不是个大气的人。所以我会敏感地察觉与贪恋这种情感(即含蓄),它们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与蔓延;但同时它又使我自我厌恶,因为一旦把握不好平衡就会滑向胆怯,懦弱与过分敏感的边缘;所以一旦在镜中反射出来,就会本能排斥。
但这并不仅仅是日本文化的缘故。来自与心境与性格,来自生长环境与家庭教育,来自所读过的书,遇到过的人,看过的云,渡过的桥。
来自于这个世界和这颗心。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寻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地归真返璞”。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