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两颗巨星的相遇
李白一路痛饮,一路狂歌,挥金如土,借酒浇愁,来到了洛阳。此时此地,与另一个人——杜甫的不期而遇冲淡了他的哀伤,似乎是命中注定,唐朝历史上最伟大的两颗巨星,相遇了!他们的相遇,像一种神圣的仪式,冥冥之中,仿佛受了某种神谕,完成了伟大的交接。
这一年,李白四十三岁,早已名满天下。杜甫三十二岁,却是初出茅庐。
杜甫虽然二十四岁便中进士,然而,奸臣李林甫“野无遗贤”放空榜的把戏玩了又玩,杜甫至今仍是一介布衣,寂寂无名。家道中落,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的杜甫,像李白当初前往长安一般,决定来洛阳碰碰运气。
在杜甫眼中,李白是一个神奇而独特的存在,他实现了杜甫所有对美好的向往。悠游于上,能致君尧舜,能再淳民风,又能静归于下,赋诗弄酒,尽显风流。
在李白眼中,杜甫就是年轻时的自己。他仿佛从杜甫身上看到了时光的痕迹,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宏图伟志。从杜甫来洛阳遍谒名士的行为里窥见了自己当初遍干诸侯的狼狈。看着年轻的杜甫,李白恍恍然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仿佛临池自照,夹杂着半分顾影自怜的味道。
李杜二人,相见恨晚,携手同游。他们互赠诗歌,互订会期,次年他们再次于兖州相会,结伴同游。兖州是杜甫父亲杜闲曾经为官的地方,李白来游,杜甫算是尽地主之宜,亲为向导。他们游山访友,留下“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游”的佳话,白天手拉手,晚上同盖被,可见二人情谊深笃。
他们寻仙,问道,访友,痛饮,赋诗,沉吟,狂歌。他们醉于山,醉于林,醉于风,醉于雨,醉于寂静和欢喜。他们不知道,此刻,前后几百年的大唐诗歌历史,因他们俩,都显得暗淡无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同游多日,终究到了分手的时候。杜甫决定去长安以求仕进,李白刚从长安这条仕进之路落魄归来,欲去江东问候老友。临行前杜甫赋诗一首赠与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与李白,相识虽不久,相知却已深。表面上,杜甫似乎在规劝李白:老兄,你像道家葛洪那样潜心炼炼丹修修仙算了,不要痛饮狂歌、虚度时日,何必飞扬跋扈、人前称雄。实际上,杜甫的言外之意,是替李白感到惋惜与不值:老兄你藐视权贵,身居高位却拂袖而去,沦落至此,四方飘泊;你何必尽日痛饮狂歌,为了谁?为了那些不欣赏你的人,不值得啊!
李白何尝不知不值,但除了“且尽手中杯”,除了借这杯中酒自我麻醉、自我遣怀,以忘记这些忧、这些恼,还有什么更值当的方式来直面胸中的抱负、心中的梦想?
十三
与杜甫分别之后,李白大病一场。这一场病,吞噬掉了一个诗人所有的豪情壮志与政治抱负。卧病小小的任城,他心中火焰一般的入仕信念开始熄灭,并渐渐生出强烈的幻灭之感。他越来越觉得,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然而,为了这一场虚幻的梦,却徒劳空耗了半生。
可叹、可悲、可笑,不如寻仙访友、炼丹求道,风轻云淡,了此残生。
大病初愈后,李白便踏上了寻访名山大川的征程。离开东鲁,分别友人之时,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愤怒地与过去的生活割袍断义。这是他第一次在诗歌里,决绝地挥别那些镜花水月的生活。这首诗,是一声声坚定的宣言,也是一次次绝望的呐喊。摧眉折腰,再见!低眉顺眼,再见!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再见!
挥别过去的李白,重游吴越各地,历经扬州、镇江、无锡、苏州、湖州、绍兴、南京多地。只是再次出游,和多年前初到此地的感受颇不相同。年轻时,每到一处,都是得,交友是得,交心更是得。此时,每到一处,都是以往不再的失,都是物是人非的伤怀。
公元749年秋天,李白在金陵从好友口中得知一些老友的消息:崔成甫被贬谪到了洞庭的湘阴;王昌龄被贬到夜郎龙标;李邕被刑讯致死……内心深受震动,感慨万千。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这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里既有恨又有悲,既有愤怒,又充满了无奈。寒窗苦学,吟诗作赋,洋洋万言,在人眼里,却不值一杯水!“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君不见李北海李邕,英风豪气今在何处?君不见裴尚书,三尺坟头上长满了蒿草荆棘,无人问津!少年时我就想学习陶朱公范蠡漫游五湖,看到这些老友的悲惨结局,我更想远离富贵功名!
人生最怕揭穿,人生最惧幻灭。此时的李白不停地游走在揭穿和幻灭的边缘。
年届五十,李白深感“立功”无望,雄心也熄灭殆尽,只想学学陶渊明,过过清平的日子,喝喝酒。“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野情转潇洒,世道有翻覆。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闲居时,写写诗,整理整理文集。“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五十岁的李白,机缘巧合结识了最后一任妻子——宗氏。李白简直是宰相孙女收割机。宗氏也是相门之女,祖父宗楚客在武后时期也显赫一时,后因政治变故,祖父故去,宗家渐渐疏远了朝廷,不问朝政,反倒喜欢上了清心寡欲、寻仙修道的生活。宗氏与李白可谓志趣相投,他们在了南阳石门山中开辟出一个小院子,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然而,隐居的生活还不到半个月,就被一封千里飞书打破了宁静!
十四
李白终究不是陶渊明,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陶渊明。李白虽然无数次地失望,无数次地隐居,无数次地与生活作出决绝的挥别,但当生活偶然从缝隙里给他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时,他都毫不犹豫地抓住,从来不肯丧失哪怕是一丁点儿,甚至是渺茫的希望。
这封信是好友何昌浩写来的。何昌浩与李白是患难之交,曾在落魄之时互相照应互相取暖。而今何昌浩去了幽州节度使幕府,当上了参军判官。此时修书李白,邀请李白前往幽州。信中写道:足下文武兼备,强弟十倍。前来幽州,何愁无用武之地?
终于还是戳中了李白的痛点,隐居山林不过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一身文韬武略,老死山林,李白虽说的洒脱,却于心不甘。曾经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时的理想,仿佛在这一刻又重新地回到了自己的胸中。
李白迅速给何昌浩回信,诗中言道: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
李白欢天喜地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宗氏,却遭到了宗氏的坚决反对。她深知李白去边疆无异于暴虎冯河,况且幽州乃安禄山之领地,安禄山飞扬跋扈,早晚会出事。宗氏只想和李白安安稳稳过清平的日子,不希望李白去建功立业、以性命博功名。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宗氏最终还是未能改变李白的心意。虽然已至暮年,李白内心却永远是一个遵从内心意愿的赤子!临走的那一天,宗氏泪眼滂沱,矗立岸边。青山白浪,孤帆远影,都带着悲壮的味道,李白按剑而立,须发猎猎飞扬。
幽州的秋天,衰草连天,寒风凛冽。将士们整肃威武,练兵操练,喧腾热闹,却让整个萧瑟的塞北充满了兴奋的味道。李白在何昌浩的陪同下,四处游览,闲暇之余,与将士们一同操练、打猎、赛马。纵论兵法,潇洒快意。
文不能致仕,武亦可称雄。李白意气勃发,感觉在此地,真能实现自己“沙漠收奇勋”的愿望。然而,慢慢地,他察觉到了异样。
太平年代,并无战争与边祸,常规操练也能理解。但是幽州此地的将士们却在夜以继日地操练着,且士兵们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壮大。没有战乱和边祸的招兵买马,显然让李白觉得可疑。再加之,李白发现城中的裁缝铺子里都在赶制各种庖带。这让李白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安禄山要反!如果不是出于大批封赏官员的需要,怎么会需要这么多袍带?况且封赏官员只有皇帝才有的权力,安禄山莫非是要做皇帝?
李白吓得惊出一身冷汗来!大事不好!却不敢声张,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笼罩过来。他登上黄金台遗址,泪洒当场。他想到了皇帝,想到了这个宅心仁厚的天子,却老眼昏花,辨不清孰忠孰奸!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临行前苦口婆心泪眼滂沱的宗氏,悔不该不听宗氏劝言!
李白借口宗氏病重,辞别何昌浩,仓皇而逃!
回到家中,望着满面忧戚的宗氏。李白一把扑倒在她怀里,抱头痛哭:你料得不错,安禄山要反了!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
十五
第二年六月,潼关失守,长安陷落,玄宗出逃。大唐盛世,在这一刻,成为过往!繁华,化为云烟,疏忽散去。
叛军南下,李白为躲避战乱,不得不携子女与宗氏寄居庐山。
七月,玄宗皇帝采纳大臣建议,拟定诏书:命太子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兵马,收复长安、洛阳。命永王遴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攻略长江流域。
正在李白痛哭世道、忧国忧民之时,故人韦子春到访。韦子春带着永王的命令而来,邀请李白入幕,平定天下,匡扶世道。
李白欣然应允,然而遭到宗氏再一次坚决反对。宗氏以上次幽州之行为前车之鉴,劝说李白,年过半百不要再去折腾,以求功业了。李白却再一次固执己见,辞别了宗氏。在他看来,此行与幽州之行不同。幽州之行,是主动寻求机会,而永王来召,是天下需要自己。封侯事小,报国事大。
“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如果没有兼济天下之心,独善其身又有何益?李白虽身在江湖,却心系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建功立业并不是他标榜自我的证明,而是他成就自我的一种途径。李白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功成名就之后,可以尽享荣华,躺在富贵之床上睡大觉。他人格里有两个我,一个儒家的我,一个道家的我。“儒家的我”鞭策他立言立功立德,“道家的我”鞭策他“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两个我,只有一个达成,都不可能是完整的李白。
临行前,李白赠诗韦子春言: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这一句诗里,儒家人格和道家人格达到了完美和谐的统一。
至永王处,永王在浔阳江最大的战船上,为李白接风洗尘,大宴宾客,李白深受感动。望着永王威武的雄狮,战舰罗列,旌旗蔽空,号角震天,李白振奋不已,才思翻涌,提笔写下《永王东巡歌十一首》。
诗中把永王比作秦皇汉武,把自己比作张良、诸葛亮、谢安,于国家危难之间,临危受命,挽狂澜于即倒。李白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对战争的胜利充满了信心。
然而,李白却并不知道,有一件事情,永王李遴隐瞒了他!
玄宗号召平叛诏令下达不久,太子李亨便在灵武即位成为皇帝,是为肃宗,玄宗成了太上皇。太上皇的诏令便失去了天下最高的权威性。肃宗命令永王李遴回到自己的领地去,永王李遴不从,仍然调兵遣将意有所图,于是永王李遴所谓的平叛之师忽然就成了叛乱之军。
李白的一心报国,却不料卷入了太子李亨和永王李遴的兄弟之争中,更荒唐的是李白还以为自己在尽忠报国。
兄弟内战的结局是,永王兵败被杀,李白被俘,锒铛入狱,以“赋逆作乱”罪名听候发落。
李白怎么也想不到故事的结局会是这样的,自己赤胆丹心,一心报国,却身陷囹圄。自己抛却小家,不顾妻儿,不惜朽体,报国尽忠,为天下,为苍生,为大家。然而最后却落得个“不忠”之名,实乃天大的讽刺。什么梦想,什么抱负,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尽忠报国,如今镣铐在身,犹如一个响亮的耳光,让李白从幻想里惊醒过来。他想到了没有丈夫相守的妻子宗氏,想到了没有父亲陪伴的一双儿女……不禁悲从中来,泪下青衫。
后经宗氏多方奔走,好友多处说情,李白终得免于死刑,获释流放。走出浔阳监狱的那一刻,李白忽然感觉老了十岁。近一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形容枯槁,两鬓斑白。来不及伤春悲秋,来不及顾影自怜,李白满心酸楚地踏上了流放之路。一个五十八岁的老人,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踏上船板,轻风一吹,江心就只剩下一片脆弱的孤叶,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黑点。
流放途中,船行至夔州,忽然听到了被赦免的消息,李白欣喜若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仿佛是生命里的回光返照,在李白即将枯萎的生命丛林里,太阳落山之前,又照入一丝欣喜的微光。但这一点微光,足以让李白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喜悦得如同一个刚刚褪去稚气与懵懂的青年!恍然一瞬间,有一种春天来临的错觉。
十六
辗转回到家中,夫妻团聚,也度过了自己的六十大寿。战乱年代,笔墨诗文不值钱。已至暮年的李白,出卖自己的文采,获得一些润笔之资,都越来越难了。个人生活尚且如此,家国天下更是不堪。
这一年,玄宗、肃宗相继殡天。李辅国拥立太子李豫为皇帝,是为代宗。皇帝年幼,朋党争权,内政荒乱,贼势复燃,睢阳再次沦陷。
兵马大元帅李光弼奉命镇守临淮,收复睢阳,阻止叛军南下。听闻此消息,李白激动不已,立刻打点行装,准备投奔李光弼,亲上战场请缨杀敌!他全然已经忘了,他已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了!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颗强大的内心,纵使岁月迟暮。李白买来好马,擦亮宝剑,气宇轩昂地出发了!
无奈,李白还是高估了自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小年轻了,车马劳顿,一路颠沛,年老的身子骨终究受不了折腾,病倒了。
公元761年冬天,李白卧病当涂。精神本不济,老病更相催。李白览镜自照,无限感概:自笑镜中人,白发如霜草。扪心空叹息,问影何枯槁?
幸运的是,他认当涂县令李阳冰为从叔,受到李阳冰的热情接待和照顾。也正是因为李阳冰的关照,李白的晚境才不致受饥饿、凄寒之苦。
762年春天,在最后的岁月里,李白拖着残病的身子,去宣城寻找老友——纪叟,不过,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到达宣城,李白才得知纪叟已于年前过世了。看着这些老友一个个离自己而去,李白满心孤凄,痛心不已,在宣城的街道上放声大哭: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人群越走越少,人心越活越老,然而四季却不停轮回着,没有离散、没有衰老、没有感伤。夏尽秋至,冬去春来。一场冬雪便能覆盖一个秋天的悲伤,一场春雨又能洗尽一个冬天的惆怅。春花又开,百鸟再鸣,而心中的伤痕,如何才能再浮现出崭新的神色。
春夏秋冬又一春,此间的宣城,暖阳穿过冬天的轻寒,舞动微风,低低地回旋着。杜鹃花开,绿柳低舞。忽然,传来子规鸟凄厉的啼叫,一声声,歇斯底里,像一个呼唤亲人的游子,回荡在晴空下,却无人回应。李白潸然泪下……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李白想到了巴蜀、想到了家乡、想到了宣城、想到了他乡,想到了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一分钟,仿佛已经完成了一生的人生检阅。回到当涂,李白已心力枯竭,自知不久于人世。他将从叔李阳冰叫到榻边,紧握住他的双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多年来的著作手稿交予李阳冰。两行清泪,滑出眼角。片刻,他喉结滚动,呜咽吟道: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大鹏纷飞啊振动八方,中天摧折啊时运不济!余风留存激励万世,东游扶桑挂住左袖。后人得之,口耳相传。仲尼亡兮,谁为他哭泣?我李白亡兮,谁又为之哭泣?
窗外,杜鹃声声啼叫,如凄如诉,入耳入心: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卧榻之上,李白双眼紧闭,悄然停止了呼吸,面容哀伤而平静……
2018年4月7日开始准备构思写作思路,7月12日完。10月3号修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