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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六月曾经历了一段观影倦怠期,偶然发现B站引入了希区柯克的16部电影,便开始补片。由于这些电影的弹幕并不多(相比其他分类的视频,电影的弹幕少之又少),我没有关闭弹幕。
随后,我发现,伴着弹幕观影不仅有效解除了我的倦怠,还颇有意思。
电影是一个柏拉图意义的洞穴。我们主动走进电影院,选择如洞穴囚徒般被困在座位上,在一片漆黑中将感官交与电影经受狂轰滥炸,却甘之如饴。
在这个意义上,电影是最佳的精神宰制机器,也因此《电影手册》派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倡导用电影批判电影的这种意识形态驯唤作用。
家庭观影是另一种体验。
它不仅将社恐从独自去电影院的恐慌和电影院的尖叫小孩、解释剧情情侣、挡屏高人等物种的摧残中解救出来,更重要的——拉上窗帘,投影机投上的巨大墙壁或个人电脑的小小屏幕都无差别的成为唯一光源,构成极为私密的观影体验。
用电影现象学的话说,我的身体和电影的身体肌肤相亲。如果和一人或几人观看,则形成暧昧的亲密空间。
欧美年轻人的约会文化中,即有默认观看网飞(“Netflix and chill”)为性邀请的情况。
但用个人电脑或手机观影也可能是不断地点开手机刷刷微信,然后发现错过剧情而点进度条回看,最终成为一种断断续续的,甚至难以留下深刻印象的观影体验。
但这也是一种放松,并能在豆瓣电影标记加一后产生“我并没有在躺尸或浪费生命”的精神抚慰。
而伴着弹幕看电影的体验与上述几种都截然不同。我并不发弹幕。而在伴弹幕观影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一种表现为良莠不齐的多元性。这多元性给观影带来了别样体验和生机。
当然,个人观影习惯千差万别。
对一部分人,看弹幕是唯一动力;对另一部分人,弹幕是可恶的干扰必须关掉;而更多人是第一遍看关弹幕,回顾开弹幕。对一部分人,观影要高度专注,对另一部分人,观影时能一心二用,左右互搏(例如,我的一个朋友说“不分心就娱乐不起来”)。
此外,打开弹幕意味着可能会遇到剧透大仙,三观法官,不挡字幕会死星人,自动变绿机器人等。
本文所讨论的也只是一个侧面。
首先是关于理解他人的视角。电影的评价有没有可靠的标准?为什么我觉得好的电影别人觉得不好?如果没有,为何我们热衷于争论其好坏?难道我们的争论只能陷入相对主义的虚无?当我们走出电影院和朋友交流时,我们已经对电影有了完整的体验和整体的印象。
而弹幕这种即时性的评论展现的并不是“电影好不好”的判断,而是人们如何进入一部电影——视野、阐释和期待,以及它们背后的观念和趣味,如此生动有趣。对我来说,开着弹幕看电影的最大收获可能是,在体会到观影中存在的巨大差异后,更用更放松的心态去讨论。
比如《美人计》里,当我惊叹于红酒摔在地上进而铀沙倾泻在地这一情节的精致巧妙(以红酒对照两人间性张力之优雅,和危险降临旋即所寻秘密揭晓的急转节奏)时,我从弹幕中看到了他人对这里的第一反应:对特工手法之拙劣的吐槽(如“还不如抗日神剧”),以及对不断加剧的紧张感的抒发。
这一时刻的紧张感随着打出弹幕得到疏解,悬疑感因而减弱。因此,即使我个人对《美人计》感受不错,我亦能理解他人为何打出低分。
然后是生命体验的交流。像网易云音乐的评论般,弹幕也充斥着个人即时由电影唤起的记忆。我多次在弹幕看到“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的感叹。
《群鸟》的弹幕中能看到经历疫情的人们对群鸟的解读。影片结尾,当群鸟将人类逼进自己的钢筋混凝土箱子里,弹幕纷纷感慨当下亦如斯。在那之前,我读过用各种理论(最典型的如精神分析)对希区柯克的研究。
但脱离观影体验分析永远是可疑的。在这纯属偶然的观影中,我看到了“群鸟”的恐怖如何摄住观众,观众又如何从个人生命体验出发进入“群鸟”的意象。
我印象最深的一条弹幕是《烈日灼心》里,杀人犯杨自道在除夕夜开车带警官妹妹10秒钟通过大桥,烟火绽放,花千树,星如雨。
一条弹幕是“到今日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在看到这条弹幕前,我对此类以喜衬悲、欲抑先扬的高潮镜头已经习得性免疫。
而看到这条弹幕时,我还是被击中了。
我几乎能想象出发弹幕者是如何受震撼而共情了对绚烂生命之渴望。又或许他也不能表达具体感受为何,只是直觉地打出此句,却不经意激发了我的感怀。以电影为媒介,我和他人在某个时刻的体验相通。
然后是解构的魅力。
弹幕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魔性解构。如《迷魂记》的跳海镜头,一条弹幕说“我是一只刺猬”。这便是来自《情深深雨蒙蒙》依萍跳海前的自白“我是一只刺猬”云云。
这样的弹幕相信大家都不陌生,甚至很多人就是为了魔性弹幕去重温已看过的作品。《四百击》的结尾,在著名的奔跑向大海的长镜中,一条“好稳,那时候有斯坦尼康?”的弹幕令我笑到头痛。
对观影习惯严格的观众而言,魔性弹幕一定是干扰,观影和情感的连贯性受到损害。而不少恶搞也会被认为是低俗无聊。
在我看来,与其说他们反映了对电影的亵渎或平庸的趣味,不如说在弹幕网站看电影本身即是意义不断消解和生成的过程。
弹幕是我们这个通讯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所涌现的零碎、即时的表达之一,在打出后就失去了意义(所指的那个观影瞬间已经过去),内容无需当真,只是作为一种表达、参与的形式而有其意义。
这些形形色色的解构的力量,带来生机。
最后是一再确认的影像本身那种普遍的魔力。
在一些时刻,影像不经反思,而是直接经由感官震撼我们,《群鸟》的恐怖,即使没有坐在电影院听到身边人的惊呼,即使有弹幕预警前方高能,依然在满屏的惊恐中直观感受了这一恐怖本身。
我完全能想象,如果锡兰的《小亚细亚往事》在B站播放,持灯少女的圣洁将如何如一道光般让众人炫目。那些对于美的惊叹,对于善的崇尚,让我确认人的社会地位或形形色色,而对生命的体验却有普遍性。
在这多元的视角,交织的体验,互文的空间和普遍的魔力中,我们超越现代社会孤立的境况,接近电影内外的共情。
我最受震撼的体验是在B站观看老版《三国演义》。当我看到片头三分钟的弹幕“一分钟都不舍得空降”,看到秋风五丈原时满屏“长使英雄泪满襟”,我突然直观地理解了何为“聚坐听说书,闻刘玄德败辄哭,闻曹操败则喜笑”。
在文化资源被垄断的古代,一种通俗的文学在市井之间以口耳为媒介得到生命。弹幕网站的快节奏和海量信息将其与此区别。不过,在拓展体验之空间方面,却有某种类似性。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电影院。
《天堂电影院》的结尾,已到中年的多多对着那些被剪掉的吻的影像泪如雨下。
我想每个人的个人观影史中都有这样私密的时刻。大部分时刻,我想在黑暗中独自品味这些时刻。
有时,我也乐意让我的电影院热闹起来,在喧喧嚷嚷中听听他人如何进入电影。因为无论如何,电影,总与生命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