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见李雪健的身影时,总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他演过的某些角色,或者是宋江,或者是张作霖,或者是宋大成,或者是杨庭辉。
随着他走近的步伐,那些角色就像是一层雾气,萦绕在他四周,让你不太清楚,走来的究竟是谁。
只有当他真正地走到面前时,你才会醒悟:来人其实是那个叫李雪健的演员。
和李雪健每一次出现在公众眼前一样,他穿着朴素,黑色的外套搭配浅色的长裤和内衬,在外套的左胸口位置,别着一枚小小的国徽。
那些让人念念不忘的幻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就回到这个演员的身体里,成为了属于李雪健的一部分。
李雪健
曾经的放疗带来了后遗症。如今,他的口齿并不太清晰,这一点在去年年底播出的《河山》一剧中初现端倪。想要让别人听清楚自己说的话,他必须非常用力地去运用自己的肌肉,并且需要持续地饮水,来补充唾液。
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李雪健言语之间的表现力与他的活力。
他依旧在聊到80年代的新锐舞台剧时,直接哼起剧中融入日本能乐风格的曲子,也在聊到《荆轲刺秦王》里的秦王嬴政时,突然变了眼神语调,成了那位乖戾的帝王。
他喜欢一句话,来自于1994年还是政治学教授的王沪宁,在当年6月26日写下的日记:“什么乐趣也比不上塑造生命的乐趣,尤其是塑造生命成功的乐趣。”
原文的指向是老师对学生的塑造,而对李雪健来说,演员塑造角色,同样是塑造生命的过程。既是角色的生命之源,也是对自我生命的丰富。
“你演过多少个角色,你就会像多少个人一样活了一把。这是乐趣。”李雪健稍微顿了顿,“是生命的乐趣!”
为尊严站上舞台
在以话剧《九一三事件》中的林彪打响名号之前,李雪健演了十年的“业余戏剧”。
1964年,10岁的李雪健随着父亲从山东去了贵州凯里,成为了当年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中的一个家庭。刚到贵州没多久,父亲便被关押批斗,李雪健也成了一个小“走资派”的“狗崽子”,饱受欺负。
有宣传队来学校演出的时候,像他一样的少年们会被赶到外面,只能扒着窗户偷偷地看。模糊的舞台上有人打快板,还有人用墨水把自己身上染成红黑相间,高唱当时的“流行曲目”——《亚非拉人民要解放》。
“孩子嘛,看着舞台上的人表演,既稀罕,也尊重。”李雪健说道,将“尊重”两字咬得格外清晰。
他很快有了机会,学校宣传队招人,其他男孩儿不愿“混”女孩儿堆里,李雪健欣然入队。在一个南方的山区里,一口山东话,还会说山东快书的李雪健很快成了队里的“红人”。
舞台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临近毕业,当地的工厂会来学校招工。“宣传队的,工厂爱要。”李雪健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甚至背得出当时把他招进去的凯里那间工厂的编号——凯里4326厂210信箱,也叫新云器材厂。
进了工厂宣传队,李雪健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广,快书、相声、舞蹈、小话剧,在民间舞台上,李雪健无所不能。不久,在同学的推荐下,他应征入伍,进入云南的第二炮兵部队,仍然是宣传队的骨干。
学校、工厂、部队,十多年的业余表演经验,对李雪健来说,无异于一所“社会大学”。
在这所大学里,李雪健学到的是如何为民众演戏,更确切地说,是如何为中国的民众演戏。
十六世纪,英国人才开始建设大众剧场,将舞台伸入观众席中。但中国的民间表演从最初诞生,便始于闹市,将舞台架在来往的人群之中。70年代的宣传队继承了这一民间传统,他们在操场,在教室,在哪儿都能演。
“你不要看这些都是业余的表演,它是民间的,同时也是民族的。”李雪健道。
话剧、舞台剧、电视、电影,都属于“舶来品”,而民间的杂艺表演,与中国各地的传统戏剧一样,都是属于中国的表现形式。
重心转向影视后,李雪健仍多次下乡义演“只是在表演的分寸上,在前期揣摩准备上,在业余和专业的区别上,有不一样,却仍是同一条大道。”李雪健道,“都是为人的,是为人民服务的。”
演谁,就成为谁
无论是1981年话剧《九一三事件》里的林彪,还是2016年电视剧《少帅》里的张作霖,在李雪健数十年的演艺生涯中,他熟悉每一个角色的生平,熟悉他们的人生、性格,甚至不太为众人所知的一些小癖好。
1978年,李雪健考入空政话剧团。在这一年,中国开始了一场戏剧上的“文艺复兴”,各地的剧场都需要大量的演员,而已有名气的成熟演员更是抢手,常常会被其他剧团“借”去排戏。
话剧《陈毅出山》中饰匪兵乙《九一三事件》原本定下的男主角,就是一个“外借”来的演员。李雪健在最初只是一个替补。当原本的演员来不了的时候,为了不耽误排练的进度,他便代替那位演员,在舞台上走位,并且跟台上其他的演员对词。
李雪健身材并不高大,脸也瘦,看着有些像延安时期的林彪。他又剃了个“阴阳头”,把林彪的照片贴了一屋子,又到毛家湾去找人问林彪的故事,每天听林彪讲话录音,看他的纪录片,从里到外,完完整整地将这个人物“种”在自己身上。
“林彪胃不好,所以他早上起来,一定要吃黄豆。”李雪健像是在谈论一位熟悉的朋友一般,“他衣兜里一定有两样东西,望远镜,还有黄豆。”
后来,走了三场戏,又拍了几条试演的带子。当带子送到剧团的领导面前,有人拍了板:“就是他了。”
李雪健试图在形体和语言上无限地向角色接近,他用京剧演员改变身形的办法,把两只胳膊向后夹,让自己身形看起来更加瘦小。
在史铁生的一篇文章里,还提到李雪健为了演林彪,饿掉了20斤,每次上台前还要再少吃,就是为了有手脚冰凉的感觉。
《九一三事件》分为上下集,加起来演了三年。光是上部,在北京工人俱乐部里,就足足演了三个月,每晚都会演一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雪健成为了林彪。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看完演出后,拒绝和他握手,当时的空军文化部部长黄河更是感叹,把这小子扔天安门上,能吓死人。
话剧《九一三事件》中饰林彪每一次表演,李雪健都在试图去重现角色的人生。他塑造的每一个角色,都有血有肉,有骨头,更有个性,是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那个世界观里,活生生存在着的人物。
这让他经常会本能地想要拒绝一些角色,比如1998年央视版《水浒传》里的宋江,比如陈凯歌导演的《荆轲刺秦王》里的秦王,“最难的是说服自己演。”
他依旧用接近林彪的方式,来接近500年前的宋江,只是这次资料没有那么多,他需要以更多的想象,甚至是推理,来揣摩宋江的心路历程。
李雪健演绎的宋江身上有忠义,也有混迹官场多年的“吏气”。他总是走着小碎步,用两根指头指点人,要是向人下跪,一定撅着屁股。他不认为宋江是一名“英雄好汉”,他心中并没有要揭竿而起的愤怒,更多的是对兄弟们的情谊,希望通过招安的方式,给兄弟们一个好归宿。
“他身上有时代的局限性,但他是忠义的,你不能让他看起来傻,更不能让他看起来奸,不然这个人物就不对劲了。”
说得激动,李雪健好几次把保温杯举到唇边,却又放下继续说。陪同他一道前来的演员邰祖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又往保温杯中添了一些热茶。
右一:邰祖辉
邰祖辉正是那版《水浒传》里“赤发鬼”刘唐的扮演者,戏里戏外,李雪健都已经成为了他的大哥。
宋江与刘唐2000年左右的那一场大病,让李雪健减缓了拍戏的频率,尤其是电视剧。他提到这事,还有些羞赧,“电视剧太长了,主角最累,我拿不下。”
戏份和角色位置的变化并没有改变他那种像是要钻到人心底去的表演方法论。病愈不久,高希希便邀请他出演《历史的天空》,角色他可以随便挑,但制片方最希望的,还是他能接下司令员杨庭辉这个角色。
李雪健答应了,只有一个条件,允许他对台词进行一些调整。
“我对军人有情结。”这位老兵道。
军队是一个特殊的集体,军人之间,也有着和普通人不一样的情感。李雪健亲身经历过,便更有深刻体会。而在抗日战争的时期,作为新四军部队里的司令兼政委,杨庭辉既需要会打仗,更需要会用人。部下和司令之间,有时更像是家人。
“他既是父亲,也是母亲。”李雪健总结道。
《历史的天空》中饰杨庭辉在李雪健看来,任何角色都不能离开时代,“你要在那个时代里,情感才是真的,要是以现在的感觉演那个年代的人,就是作秀。演得再好,也没有时代感。”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十多年后他扮演的张作霖,一代枭雄,时势所造。这是一个争议纷纷的角色,他没有丢掉一寸东北的土地,却杀了一个备受后人景仰的李大钊。
“他不只一面,不只两面,他有很多面,人都有很多面。”李雪健道。
和多年前为了林彪造访毛家湾一样。李雪健特地去了一趟位于沈阳的张氏帅府,那是张作霖和张学良的官邸和私宅。从前院到后门张家的私人银行,他都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遭。
他记忆力非常好,好几年后,还能同人巨细靡遗地说起张作霖帅府的构造。前厅边上张作霖的雕像身形瘦小,带着一顶瓜皮帽像个看门人,客厅里有一张完整的虎皮,墙上挂着他和儿子们的照片,后院有座小庙,供奉着关羽。
《少帅》中饰张作霖李雪健踏在张作霖踩过的地板上,想象着张作霖的样子,好让自己能更加“像”他。
如今回想起来,他也不忘打趣一句导演张黎。“他要不是像一个看门的,张黎怎么会选我呢?”
人生如戏,戏比生活更“较真儿”
经历过中国社会最动荡的几个时期,李雪健自己的人生并不比戏要逊色。他的演艺生涯里不乏贵人相助,却也有被打压排挤的委屈日子。
但他鲜少谈论那段时间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我不太会说话。”他在采访一开始便说,“所以我常让角色替我说话,跟观众交朋友。”
《嘿,老头》中饰刘二铁
但他很愿意谈论戏,谈论角色,谈论他作为一个演员所享受到的人生乐趣,并重溯他作为演员所留下的那些“江湖传说”。
当年,在《渴望》的片场,导演鲁晓威早就从同为导演的父亲鲁威那里听说过李雪健是个会“死磕”演技的演员,于是他为了激励其他演员向李雪健学习,便打趣说:“大家有空要多琢磨戏,一起来‘对付’李雪健”。
“即兴的表演,就是生活的反应。”对于这些“突然袭击”,李雪健乐在其中,“创作的乐趣就在于过程,不在结果。”
《渴望》中饰宋大成
“结果”曾给他带来过遗憾和烦恼。《水浒传》里的宋江,他没能亲自配音,在播出后,配音演员对宋江这个人物的理解方式,与李雪健出现了偏差。
他本来打算用带一些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去给宋江配音,来加强他的忠厚感,但配音演员的声音却字正腔圆,在一些场景里,还会尾音略略上扬,让人物多了几分心机。
播出后,李雪健有些不高兴,他对媒体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让配音界有些不高兴。通过一名记者的牵线搭桥,李雪健见到了给宋江配音的赵述仁。
“赵老师的剧本,密密麻麻,做得比我还认真。”对方同样的“较真儿”让李雪健有些不知所措,继续交谈之下,才发现从北京到陕西当知青的赵述仁,有一个好哥们儿,叫曹景阳。
在李雪健成为专业演员之后,曹景阳是他始终仰望的偶像。1979年,李雪健看了曹景阳主演的话剧《西安事变》,两个星期寝食难安,脑子里全是曹景阳在台上的样子。
他曾经与自己偶像看过同一场电影,散场了以后,还搭上了同一班车。
在车上,他突然听到有人喊,“曹景阳!”
李雪健循声望去,看见穿着一件工人棉大衣的曹景阳,蓝色,有一圈毛领。
“那就是传说中的,不像演员的大演员。”李雪健用力地提高了声音,又轻声地重复了一遍,“不像演员的大演员”。
1981年,《九一三事件》到上海演出,曹景阳来看了一场,演出结束后,便去后台探访剧团里的熟人。
看两人聊着天,李雪健也不敢上前搭话,便故意从曹景阳身边来回走了两趟。
“我故意的。”他说起这件事的神态像个年轻人,“我没卸妆,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去,看他没注意我,我就又走了一趟。他还不理我,我只能坐下卸妆了。”
后来两人终于合作一部《钢锉将军》,李雪健演主角,曹景阳演配角。每天开拍前,曹景阳都会带着演员们演小品找状态,合作之后,更让李雪健对其崇敬有加。
“我要是能早点知道,我就绝对不会那么说了。”直到今天,李雪健说起这件事,还是有些后悔的神色。
自此之后,李雪健很少在媒体面前再聊关于“宋江”这个角色的遗憾,并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往后再拍戏,无论任何角色,都一定要用自己的声音。
“演戏,形体和声音,缺一不可。”
2016年又一次大手术之后,李雪健的身体明显地受到了影响。
他的包里如今经常备着两种助听器,一种是无线的,直接别在耳朵上,另一种带着耳机线,连着一台小机器。他带着耳机,便能将别人的话听得更清楚。
“这样你们就不用大声说话了。”在李雪健解开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时,邰祖辉在旁边解释道。
为了避免辐射影响,李雪健很多年没有用过手机,对外也大多靠妻子于海丹代为联络。
李雪健曾经说,若没有妻子于海丹,他可能会像“一阵烟一样散掉”。
采访最后,李雪健示意邰祖辉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递给他。
里面是四本于海丹为李雪健制作的台历,从2007年一直到2010年,主题:逞能李雪健。
“这是她做的,来鼓励我。”李雪健有些急切地翻开台历,日期页是他的剧照,对页则是关于剧和角色的一小段评语。
“都是她写的,都是海丹写的。”李雪健说着,又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台历上的字迹。
这是两位艺术工作者之间的相知相依,也是一对夫妻相伴数十年,通过文字流露出的相依相偎。
在2009年12月那一页上,是于海丹在2004年李雪健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一首诗,里面写了一句:
“潜心静寻独其径,有备而发尔不停。”
日历的记载暂时停在了2010年《父爱如山》这部剧上,李雪健便将2011年至今他演过的剧集和电影,都手写在一张A3纸上,折了两道递过来。
“日历上没有的,这里我写了,给你们参考。”
他的确是个很较真儿的人,在每一部片名旁,还用括号标上作品的体裁。包括一部叫《父亲》的微电影,是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学生的作品,他也仔细地写上了“学生 毕业作品”。
还有《天下长安》,李雪健饰演李渊,作品旁也标上了“待播”二字。
《天下长安》中饰李渊
表演和舞台,让少年李雪健拥有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尊严;因此,半生以来,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心力,去回馈演员这份职业与他的观众们。
“旧社会叫‘戏子’,但现在我们这份工作,叫演员。”他道,“演员应该尊重观众,演员也应该得到尊重。”
【文/首席记者 一树】
责编|千千 主编|铁皮小鼓 监制|李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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