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6-12-16 谭小凡 黄桷小屋
一九七五年初,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春节刚过,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亲人,离开重庆回到我落户的忠县农村。
还没有到生产队,就不止一次听到路人的议论:
“王书记不简单哟,硬是从县里给杨家岩弄了台拖拉机回来!”
他们说的杨家岩,就是我落户的生产队,王书记就是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他也是我们这个生产队的人。
我们巴云公社有两个大队是全县有名的“农业学大寨”先进,一个是梅坝大队,一个就是我落户的杨家大队。两个大队的书记在当地可都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两个是我们公社仅有的两个到过大寨,见过陈永贵的大队书记。梅坝大队的黄书记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他失去一条腿,成为二等甲级残废军人,五十年代末,他离开了荣军院,拖着一条假腿回到家乡当上了大队书记;杨家大队的王书记从“土改”时就当干部,德高望重,威信极高。两位书记共同是特点是都十分热衷于“农业学大寨”,什么改土造田啊,拦河筑坝啊,引水灌溉啊,搞得热火朝天、轰轰烈烈!梅坝大队不通公路,黄书记带领社员开山修路,成为第一个通公路的大队;我们大队的王书记更有魄力,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居然从杨家岩的半山腰开凿了一个近千米隧道,硬是把山那边公社水库的水引到山这边的杨家崖。
快到生产队了,远远就看见公路边多了一条新开的机耕道,一直通到院坝边,一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就停在院坝里。
回到家里,放下东西,顾不得打扫房间,径直到隔壁书记他们那个院子看拖拉机。
王书记快五十岁了,为人谦和,对我们特别好。此时王书记满面春风,正不停地用抹布擦拭着院坝里的那台拖拉机呢。
王书记见我来了,迫不及待地给我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年前,梅坝大队黄书记从县里弄回一台手扶拖拉机,据说是奖励“农业学大寨”先进的,一下子轰动了全公社。我们大队的王书记心里很不是滋味,春节刚过,王书记就跑到县里,找农业局、农机局游说,居然也弄回一台手扶拖拉机,让全公社再次轰动了一盘。
“准备让哪个来开呢?”我试探着问了一声。
“准备让大木匠和小木匠来开,还没有最后定。”
王书记所说的大木匠叫杨庆富,“大跃进”时曾经在重庆探矿厂当车工,小木匠叫杨庆余,和我差不多大。
我自言自语地说:“大木匠还是可以!”
王书记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说:“要不你跟大木匠两个开,行不? ”
“要得!”我高兴地答应。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跟大木匠两个去参加县里的拖拉机手训练班。”
“队长那里呢?”我问。
“你不用管,我会告诉他的。”
书记处理事情就是这样,他平常也在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不过农活的安排他一般不过问,不管小事只管大事,在队里有很高的威信,我开拖拉机的事,就这样确定了。
县里组织的拖拉机手训练班在拔山区八德公社举行。八德公社离我们生产队有三十多公里,我和大木匠连夜连晚给拖拉机装上“拖斗”,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着拖拉机去训练班报到去了。
拖拉机手训练班由县农机局主办,开设理论课和实践课,专门有老师授课。理论课讲柴油机及变速箱的构造和工作原理;实践课则对柴油机、变速箱进行解剖,侧重故障判断及排除。
干了几年农活,对突然到来的学习机会既感到新鲜也非常珍惜。我认真听课作笔记,不放过任何一个实践的机会,经过一个星期的学习和实际操作,我对柴油机的“吸、压、爆、排”“四冲程”工作原理,以及“气缸”、“曲轴”、“活塞”、“连杆”、“油泵”、“正时齿轮”等上百个零件都熟记在心,并成为为数不多的,能够独立完成柴油机、变速箱的分解和重新组装的学员。
春耕开始了,我们给拖拉机装上直径一米左右的铁轮子和旋耕机,开到田里去犁田,速度倒是挺快的,一块一亩大小的水田,不到一小时就犁完了。我们那里是山区,一亩大小的水田也没几块,尽是一两分大小的梯田,犁完一块田要搬到另一块田实在太麻烦,一不小心,竟然把田坎也弄垮了。队长急了,要安排几个大汉拿杠子来抬拖拉机,被书记制止了。
“把拖拉机开回去,装上‘拖斗’跑运输算了。”书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县里奖励给我们生产队的这台手扶拖拉机仅仅半天就结束了它犁田的历史使命,从此以后就专门跑运输了。
这台手扶拖拉机是四川拖拉机厂制造的工农—12型,用重庆柴油机厂生产的单缸12马力柴油机作动力,配上一个载重1吨的“拖斗”,在公路上跑,时速可达12—15公里。要知道,在交通运输十分落后的七十年代,解放牌汽车也只能载4吨,时速也只有30公里左右,有这样一台拖拉机跑运输,也是相当“拉风”的哟!
虽然是手扶拖拉机,但不管啷个说还是算“机动车”噻,“机动车”上路是要考《驾照》的。当时,县里还没有监理所,考《驾照》需要到万县去考。为此,县农机局专门邀请万县地区监理所来忠县设考场,对全县的拖拉机手集中进行考试。对考试合格者,当即发了一本《代理证》,正式的《驾驶证》直到第二年初才发下来,我的《驾驶证》编号是“万县字第01047号”。
我所在的公社距离县城不到20公里,跑运输的业务好得很:给生产队送公粮;给供销社拉百货、副食;给养护公路的道班运碎石;给公社干部私人拉点煤炭什么的……总之,来找我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
那段时间,我基本上每天要跑两趟县城,往返100公里左右。拉货的运费由我们自己开价、收款,然后交回生产队,生产队每天给我们一个人记10分,给3角钱的补助,在外吃饭一般都由货主埋单,给私人拉货还要发一包烟。那个时代的人真的很单纯,顶多就是给公社干部和知青朋友拉货少收点钱,所收的运费都如数交回生产队,自己不曾截留一分!
开手扶拖拉机其实很辛苦,那真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柴油机冒出的黑烟,把脸熏得黢黑。不过,这也算是一种经历,留下了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
刚开始开拖拉机的时候,就怕“会车”。当时的公路坡度大弯道急还很狭窄,很多地方根本达不到“两车道”,“会车”十分困难,以致当时经常做梦也在“会车”。一次在路上和一辆川东油气田的日本五十铃货车“会车”,我的右侧是一条河沟,五十铃货车的右侧是一条深不足一米的水沟,结果五十铃货车压垮了路垣,侧翻在路边的水沟里。从驾驶室爬出来的货车司机拿出2块钱,要我开拖拉机送他去10公里外的钻井场喊吊车。我二话没说就让他坐上我的拖拉机,承诺不要他的钱送他去钻井场。一路上我不时侧眼看看身旁这位老兄,我不知道,这些平常高高在上,对开拖拉机的人从不拿正眼瞧的汽车司机,此刻在想些什么?
忠县县城在长江边海拔不足200公尺,我们巴营公社在山顶,因古代巴国将军巴曼子曾在这里扎营而得名。巴营公社海拔超过800公尺,属高寒山区,当年发布票、棉花票都要多发一些。从公社到县城18公里的路程,大部分是下坡,有一个叫“十三坎”的地方,连续五六公里的长下坡,高低落差超过200米。我开拖拉机遇到下坡喜欢熄火空档滑行,时速超过30公里,两耳生风的感觉十分过瘾,但手扶拖拉机的刹车性能很差,重载时下坡根本刹不住车。有一次在县城新华书店门前,就因刹不住车把牛拉车的牛撞得前蹄双双跪地。还好,这条拉车的牛站起来还能正常拉车行走,否则要喊我赔一条牛问题就大了。
大木匠是当过车工的人,提出加宽刹车片的建议。于是我们到县农机厂加工了两个铸铁的刹车鼓,把刹车片从2公分加宽到5公分,刹车性能大为改观,下坡空档滑行更是肆无忌惮。一次,我开拖拉机到县城,在“十三坎”的第二个弯道处,靠弯道内侧的车轮突然脱落,失控的拖拉机一头载进弯道内侧的干田内,幸好是靠弯道内侧的车轮出问题,否则拖拉机将朝外翻下百米悬崖,后果不堪设想!把车轮找回来一看,原来是刹车片将刹车鼓磨穿了,主要是刹车鼓是铸铁做的,硬度显然不如铸钢的刹车片。
那时忠县还没有长江大桥,过河靠车渡。一次我开着拖拉机去河对岸的东溪口拉煤,去的时候还顺利,回来装了满满一车煤,车渡的跳板大约有30度左右的坡度,下车渡时,拖拉机头的两个轮子已经在跳板的中间了,拖斗的两个轮子还在渡船上,此时机头和拖斗的连接处已经贴近了渡船和跳板,突然,机头和拖斗的连接处撞上了渡船和跳板的连接件。手扶拖拉机的机头和拖斗的连接是用一颗12毫米的螺栓固定的,这一撞,竟然将螺栓撞断,拖拉机的机头和拖斗彻底分离了,顿时,现场一片混乱:机头突突突的冲到了岸上;拖斗失去了牵引力慢慢向后滑,撞到了后面的一辆拖拉机;开拖拉机的我顾不得向后退的拖斗,拔腿就去追还在岸上横冲直撞的拖拉机机头……
事后,我们在拖拉机的机头和拖斗的连接处加了一根铁链,防止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
出现得最多的故障是轮胎漏气,遇到这种情况,只有把内胎拆下来去补,有时要跑很远的路。有一次在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轮胎坏了,根本找不到补胎的,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取出内胎,在外胎里塞满稻草装上开回生产队,结果把外胎也跑坏了。
冬天,天寒地冻,拖拉机发动特别困难,我们自有办法:如果有汽油,就卸下空气滤清器,从进气孔倒点汽油进去,一摇就着;如果没有汽油,就点燃浸了柴油的棉纱,靠近进气孔,一摇就着;再不就把拖拉机推到公路上去“溜下坡”,就是空挡滑行,当滑行达到一定的速度后,突然合上离合器,柴油机就点着了。
这台拖拉机跑运输跑了一年多时间,总行驶里程估计超过两万公里,变速箱严重磨损,拖斗更是差不多快要散架了。生产队也拿不出大修理的钱,于是,这台县里奖励的拖拉机,宣布正式“退役”。
大木匠硬是一个人才,从县农机厂加工回一根两米多长的轴和几个轴承盒,用杂木做了几个大小不等的皮带轮,把拖拉机拆下来的柴油机固定在室内作动力,用皮带带动打米机、磨面机和自制的“箩柜”(用来分离面粉和麦麸),给生产队开了一个打米做面的作坊,让这台县里奖励的拖拉机继续为生产队创造价值。
开了一年多的拖拉机,我积累了丰富的柴油机维修经验,当时我修柴油机的水平在全公社是出了名的,以至于好多年以后,还有人慕名来找我帮忙修理柴油机哩!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开着拖拉机在乡间的公路上行驶的情景还不时在我的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