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团小暖
来源:团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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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虽然不是张爱玲最著名的小说,但却是最悲凉的一篇。
张爱玲将彻底的、纯粹的残酷和悲凉,全部压在一个边缘化的女子——川嫦身上。
01
故事是以倒叙的手法开始的。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然而,这样的墓志铭不过是块华美的遮羞布,十足的讽刺意味。
故事的背景依然是新时期上海的一个旧式家庭,男主人郑先生是个遗少。
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如果说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
家里逐渐败落后,郑先生最拿手的就是哄骗郑夫人的私房钱去外面养姨太太,生孩子。实在没钱了,就在家里生孩子。
张爱玲写贵族世家,全不在于形容如何的雍容,那是草根的假想。
她自己就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细致到剔肤入骨的文笔写的是贵族虽然没落了,无法再撑起华美的袍子,但那最后一点挑拣却是断断不能省去的,仿佛那是与世道相抗的最后一点尊严,悲哀的尊严。
张爱玲的半旧是掺杂一点大门户走向破蔽的颓唐。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做了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
苍凉人生的杂陈和错落,好似这繁华底子从来即是为映衬斑驳,华美却让满袍的虱子更触目惊心。
02
川嫦是最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子,在家里姐妹中,她是容貌最普通,性子最老实的一个。
上有几个姿容绝色的姐姐,下面是几个弟弟。
天生要被大的欺负,又被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
好容易熬到姐姐们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的漂亮起来了。
不痛不痒的几句话,把这个在家中不被重视的孩子的悲凉日常化。
遗少的孩子,家是垮的,爹不管,娘不疼,零星碎点般的哀愁像蛀掉的牙齿,平时麻麻木木地没感觉,风一吹才有点痛。
而郑先生和郑夫人也没有闲着,又开始张罗着给川嫦寻找个丈夫。
川嫦没有别的人选可以对比,对家里安排介绍的留洋回来的医生章云藩也上了心思。
本来似乎是未来可期的美好,却在还未到来就患上了肺炎。
她瘦的肋骨高高突了起来,章云藩给她就诊,安慰说会等她。
可是川嫦还是恐慌的。她是最接近病人的那类病人,连林黛玉那种恃病而骄也不能够。
她瘦到脱形,之前的美貌一去不回。
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
从来不乏人爱病态美,像病中的林黛玉掀起锦袱,见的是“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
但是到了张爱玲这里,全然没有了。
川嫦生了肺病,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的是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
美人儿病了,原该也是病美人,但川嫦的脸瘦得成了个大白蜘蛛。
悲剧唯有在传奇唱本里才能成为美,现实里总是不堪。
03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病痛,很难体会鲁迅那句“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到阶前去看秋海棠”有多刻薄。
止庵说《花凋》有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感。
这感觉就是仿佛天底下所有人都活着,只有川嫦一个人死了。她被这世界抛弃了。
川嫦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可是人们看到这病得脱了形的女人只有恐惧,没有悲悯。
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张爱玲偏要把最后这一层窗户纸捅破,拉着你到镜子前面照,你看这万家灯火,合家团圆与你什么关系!
张爱玲要她变成骷髅前,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不记得她的世界。
最难受的是,这一病就病了2年。
章云藩比她大7,8岁,川嫦要生生地目睹,他有了人,一个叫余美增的看护。
鲜活的生命困死在无常的牢笼里,眼睁睁看着幸福经过,眼睁睁看着幸福滑走。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天空还是灰暗的青色,川嫦像一只软弱的大蜘蛛般被人背着从街上回来。
她想要结果了自己,可是却连安眠药都买不起。
世界要她梗着头撑到最后,一寸一寸地死去。
她自己做不了半点主,好像所有的末路贵族在与世道相抗的最后一瞬,终于屈服,并暗哑无力。
在张爱玲这里,只有一系列的的琐屑不堪,像碎片刺进肉里,千疮百孔。
开的再好的花,硬生生掐断,揉碎了混在土里,也和一地鸡毛没有区别。
而后川嫦放弃了章云藩的感情。大姐拿了布料来,准备做鞋子,做衣裳,川嫦也打起精神说笑,事情仿佛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然而
她死在三个星期后。
一切都戛然而止,再没有了然后。
本该温馨舒适的家庭却是灵魂厮杀的残酷战场。
每个孤独的灵魂弃儿,在荒野中迷失,为了生存和利益,亲情抵不过股票和私房钱,冷酷铸就的泥金的小手,终于扼死了川嫦。
这样的故事结局多少让人总有点难受。
04
这世界白驹过隙,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命不断出现,每天上演无数小儿女的悲欢离合,观者不惊。
亲人的悲伤是一时的事情,很快生活被碎屑重新填满。
生与死,痛与忘,如花开花凋。
张爱玲给予我的绝不仅仅是文字,她跟杜拉斯一样给了我一个世界。
她的文风优雅华丽而淡漠,她讲故事有娓娓道来的沉稳,有看透世事的淡漠,有旁若无人的大胆,也有一笔带过的痛楚,不近人情的嘲讽。
用蒋方舟的话说就是:
不像你诚实的近乎残忍,几乎漫不经心地横刀对着自己剖腹,露出惨淡与不堪来。
你我内心都有一隅灰暗的角落,铺着草率的悲伤和永恒的病态,这里的我们,每一个都是郑川嫦。
如果说张爱玲的其他小说像陈旧的金簪末端闪着的寒光,那么这一篇则像烧尽的沉香残余的温度,冷眼看这个纷乱冷情的人间最后一点即将湮灭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