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药神》是这样的一部电影。它举重如轻,轻轻地触碰到“医药制度”的法律问题,又在人情冷暖上深深地触动到你;它工整好看,前半段惹得你哈哈大笑,后半段又让你泣不成声;它演技精湛,每一个角色每一个演员都恰到好处地发挥;它还兼具沉甸甸的人文关怀,一面是无法撼动的法律体制,一面是有些过错的个人,夹在两者之间的是无数挣扎在生死一线上的活生生的慢粒白血病病人,这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令人动容。
观看本片之后,我越发肯定这就是那些对中国电影恨铁不成钢的观众所期待的电影,这就是在电影工业下所能拍摄出来的最高水准的商业类型片,这就是在审查的镣铐下所能被创作出的国产电影之光,这就是那种所谓的能够改变现实的电影。
仍记得我还在读书时,有一次去医院检查身体。从诊室出来,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嚎啕大哭。“怎么办啊!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啊!”哭声尖锐如一把刀,似要撕裂身体。她丈夫把诊断书攥成一团,一边摩挲女人的后背一边抹泪,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我晃晃悠悠走出医院,双腿软得像踩了棉花,恐惧、同情、忧愤等情绪在心中冲撞。从那时起,我才近距离体会到,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群人在眼睁睁地等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因贫穷而耗竭。
《我不是药神》将我当时的情绪再度诱发出来。王砚辉饰演的假药贩子张长林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在物质极其充裕的时代,穷能限制想象力,穷能扼杀多种选择,“穷”不再是形容词,而是变成了一个名词和一个标签。穷,就是原罪。
剧情不算复杂。徐峥饰演的程勇原本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前妻因难忍家暴而离婚,唯一的儿子将跟随母亲出国生活,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只好靠卖印度神油为生,结果生意冷清,连租金都成了问题。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王传君扮演的慢粒白血病患者吕受益,于是做起了从印度走私仿制药的生意。初衷当然是为了赚钱,但因为仿制药价格远远低于国内正版药,无心插柳竟救了不少人命。
走私之路当然不顺畅。警察开始找他,假药贩子盯上了他,正版药公司董事恨透了他。为了明哲保身,程勇让出代理权,拿着卖仿制药攒下的第一桶金开了公司,当了小老板。后来吕受益之死令他良心发现,重操旧业,不为赚钱,只为赎罪救人,成了真正的救世主。
电影每一处转折都在意料之内,叙述稍显老套。但仔细一想,才知这就是现实,残酷到几乎再无发展出其他岔道的可能。
除了张长林,片中每一个角色的行为都出于正当且正义的立场。警察打击违规药品,义不容辞;正版药公司起诉仿制药,合情合理;穷人想要活命而购买印度走私药,情有可原。但不难看出,影片的立场完完全全地倒向了穷困的患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或许吧。但这句话却永远不能成为恶人作恶、居高位者不作为的免死金牌。“鸡蛋与高墙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一边。”这是被滥用的村上春树名言,也是很多创作者创作时信奉的朴素真理。
看过一些访谈,导演文牧野始终谦逊低调,提及演员时却说,这部片子中所有演员都贡献了巅峰演技。这不是过誉,从演技担当徐峥、周一围,到后起之秀王传君,再到惊鸿一现的龚蓓苾,每个人的表演都可圈可点,层次分明。需知片子讲的是小人物的故事,而小人物恰恰最考验表演。
徐峥与每个配角的对手戏都张力十足。吕受益做清创时,程勇和其妻在走廊里等候。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徐峥扮演一个内心有愧的“外人”,听着这哀嚎坐立不安,眼神躲闪不定,身子不自觉地侧向另一边。而妻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可见其在长期煎熬中已变得麻木。程勇去机场送儿子出国时,差一点难过落泪。周一围饰演的警察曹斌说要请他喝酒,两人的恩怨随前妻远去的飞机消泯,正式升级为战友同盟。而程勇背过脸说改天吧,一方面是因为儿子远走心情不佳,另一方面是不习惯曹斌的突然示好,当然也有面对警察难免心虚的成分。一场戏,不到两分钟,只有几句台词,却完整表现出了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复杂的内心。
谭卓扮演的刘思慧是让任何血性男儿都甘愿为她冲锋陷阵的女子。她坚韧又恬淡,浓妆时性感妩媚,素颜时有种让人心疼的憔悴之美。程勇赚了大钱后,带着几个合伙人去思慧工作的酒吧“团建”,用一沓又一沓钞票逼迫酒吧经理代替思慧跳脱衣舞。经理为钱忍气吞声,在台上扭摆腰肢,思慧在台下借着酒劲儿拼命起哄鼓掌,眼中有光,有火,也有泪。她经历过的屈辱、对程勇的感激、对命运的不甘全都写在了这一个眼神里。知乎上有个热门问题“有哪些一个镜头就体现一个演员是否会演戏的例子。”谭卓的这个眼神完美扣题。
王传君饰演的吕受益着实令人惊喜。久病不愈,瘦如竹竿,脸上却总是挂着傻傻的笑容。见程勇第一面时,他递过去一个橘子套近乎,而这个橘子,之后又在片中多个重要转折点出现。他病到高价药也无力回天时,忍着痛对来看望的徐峥说“吃个橘子吧”;他去世后,黄毛躲在没有人的地方,边哭边往嘴里塞橘子。橘子,成为了吕受益生命的隐喻,它鲜艳饱满,酸中带甜,但剥皮时若一不小心把汁水溅到眼睛里,是会让人哭的。
吕受益的角色让我想到了多年前在医院偶遇的那个嚎啕的女人。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如果当时我已经看过这部电影,或许我会在她手中塞一个橘子,说:“来,吃个橘子吧。”
《我不是药神》中大部分角色都面临着是守法还是救命的困境,这是推动故事发展的主要矛盾。而这背后,编剧和导演陷入了是充分挖掘故事深度还是尽可能争取过审的两难之中。在我国影视作品审核制度下,是不允许美化犯罪分子和犯罪行为的,而程勇这个人物恰恰踩到了这条红线。于是,后半程的剧情不可避免地落入过度煽情的窠臼,并最终靠“国家将格列宁纳入医保”来作为全片结局,一口气解决掉所有冲突。
以电影对抗并改变世界,近年来的韩国商业片可算个中翘楚。但中国因为特殊的国情,影视作品大多还停留在娱乐层面。也正因如此,《我不是药神》才显得难能可贵,能过审更是实属不易。在鱼龙混杂的电影行业,其黑色幽默下包裹的厚重的现实主义题材,是一朵瑰丽之花。
杨新鸣饰演的刘牧师,总是把“愿主保佑你”挂在嘴边。在该片的语境之下,这句话有浓浓的讽刺意味:主救不了的人命,被走私犯给救了。但影片末尾,讽刺意味消失,神迹开始显现。程勇走向监狱的路上,无数患者前来相送,并陆续摘掉了口罩,而已经死去的吕受益和黄毛,竟然也出现在了人群中。
这一场景戏剧性很强,以象征代替写实,与其说是对程勇的敬意,不如说是对生命的敬意。患者们对生命的渴望突破了法律与情感、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像冲破包衣的种子,像啄破蛋壳的雏鸟。
愿主保佑所有与命运抗争的人,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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