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一章 第十一章
（十二）
拿出手机，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电话薄，一副老花镜戴在苍白空洞的双眼前，用拇指在电话薄上滑动着，寻找着。很快便找到对应的名字，拨通了大儿子的电话，
“喂？阿爸！什么事？”电话那头儿大儿子使劲吼着，工地太吵了，除了他自己的声音，里面就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喂！你说什么？听不清——。咋回事哦！”老头儿将手机从耳边拿在眼前看了看，确认的确已经拨通，“咋全是轰隆隆的呢？”
但在电话另一边的大儿子，能够听清父亲的话。他也知道父亲听不见他说的话，就是因为工地太吵。于是一边继续对着手机那头吼叫着，一边飞快朝外面空地跑去。
大概跑了有一两百来米远，虽然还是能听到有刺耳的吵杂声，但老头儿已经能够听到了，
“喂！哦——，现在听到了——，”老头儿接着说：
“那个小女儿提议说，从这个月起，你们几个人每个月给我一些生活费！你们自己的心里都明白，你们几个从来都很少回来看望过我的吧！这么多年了，我也从来没问过你们要一分钱嘛！既然今天小女儿提出来了，这个钱就是你们尽孝的一种方式了！我也就不要求你们常回家看看了，想回来就回来！每个月把钱打给我，就算是你们的孝心了！况且，老子含辛茹苦将儿子们养大。现在老子老了，你们小的给我钱，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吧！”言语里充斥着一种浓浓的傲慢、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气味和味道。恐怕这种凌驾至上的感觉，除了帝王，也只有作为父亲的老头儿能够享有了吧！
电话那边，大儿子听着父亲的话，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沙土碎石，用满是灰尘泥渍的破旧变形的脏布鞋踩着石子儿，凹凸不平且分外坚硬的石子儿，轻易地穿透过那布鞋薄薄的鞋底，将那触感生动丝毫不差的传递在早已长满老茧的粗糙木讷的脚底。脚踩在上面，并不觉得有任何的扎刺或疼痛感，反倒像是一种按摩，还得嫌弃这力道不够。时不时冒出一两个字：“嗯~，好！”待父亲说完，他问：
“那阿爸，你想让我们一个月给你多少？”
“多少？多少——”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转过头来轻声对小女儿问道：“每一个月给多少啊——？”
“哎呀~，这多少都可以，依你吧，阿爸——。你刚才不也说嘛，多少都是孝心，一份心意嘛——。”
老头儿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想让小女儿给自己拿主意，她却让自己决定。平时虽说钱啊，养老金这些的，都是他一手管着，但这个问题却还真有点麻烦。他愣住半天。
“这样嘛！就每个月给六百嘛！六六大顺，听起来吉祥。”小女儿见老头儿始终拿不定主意，突然对老头儿提了一句，说完还不忘问问：“你觉得怎么样？行不行？”以示尊重。
小女儿说的，哪儿能有不同意的呢！“嗯！那就每个月六百嘛！也不是很多，这多少都是一份孝心！”老头儿坚定地对着手机说道。
这个数字一说出，传到电话那头，大儿子听到后，先是一惊，而后怔了半天，嘴里“嗯嗯啊啊——”，哽了哽，又停歇了一两秒，最后说：
“嗯……，好——。那，那——，这个月的，我……，我就，我就——等——等，就明天嘛！明天，直接打到你的卡上吧！”
“好！”挂断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大儿子缓慢地将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捏在左手上。将右手放在屁股后面，在那条褪色又沾满油渍灰尘的牛仔裤上，来回快速的摩挲了几下，又在大腿处拍了拍手掌。将掌心向上，眼睛盯着看了看，确认肉眼已不能分辨出太多的污渍。用腾出的右手伸进粗布裤兜口袋里，摸出一张揉捏褶皱的纸币和三个硬币。总共一百元零三角钱，那三个硬币，三角钱——是今早买的一个馒头七角钱，找的零钱——基本上，每天的早饭，就是工地外面的临时早餐摊位处，那并不怎么有作用的一个七角钱的大白馒头。他摊在左手上看了看，又用手掌抛了抛，再放回裤兜里。随意按下手机一个按键，屏幕亮了，看了看手机，一点三十二了。哇——！时间过得可才真快呢，不知不觉都快两点了，这午饭还没吃呢！但心里却想着：今天晚上回去，还得拜托女儿帮忙在银行里转些钱。他没有自己的银行卡，工地发工资时，他都让包工头给他现金。他认为：银行卡没有现金方便，而且还不安全。
接着打其他几个的电话，二儿子没接，老三和老四都同意了，并且表示过一会儿就打钱过来。正准备拨通小儿子的电话，小女儿起身拦住老头儿说：
“阿爸！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说着，掏出包里的手机，拿在手里，朝门外走去。
“嗯~，好——。”老头儿望着小女儿走出门去，没有跟上去。又埋头，整理着包里的一堆杂物……。
“行——，那就这样！等会儿发消息给你——，”大概过了几分钟，小女儿走了进来 ，
“好了，阿爸，打吧！”
重新打开手机，对着电话薄里的号码，一个个输入手机里，拨通号码，
“喂……，阿爸……。”是小儿子的声音，语气中能听出疲惫感，还有阵阵风呼啸着的响声，“哗哗哗——，哗哗哗！”不过并不影响通话。
“阿爸！你问问他，现在在哪儿？”还没等老头儿开口，旁边的小女儿便轻声对老头儿说。老头儿十分听话的，机械地照做了，用原话问了小儿子，当电话那端说了出来后，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给小女儿。
小女儿点了点头，示意老头儿继续说正事儿。自己掏出手机，将刚才听到的，打在了手机上，发送了出去……。
“你的几个哥哥都同意了！他们都说，马上给我打钱过来——，”将同样的话叙述完后，老头儿又添上了这一句。小儿子的反应都和几个哥哥一模一样，先是愣了愣，随后也还是答应了。但老头儿并不急着挂掉电话，继续着，言语中没有了刚才的生硬和怒吼；而是带有着一种奄奄一息，病态、微弱的口气：
“我不是说非要你们拿钱给我——。以前，我将你们几个，多么——辛苦的养大，差点都没东西养活你们。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省下来给了你们。如今啊~，你们都一个个的成了家——，去了外面——。一年也只有过年才能回来，往往是第二天又都走了——。我这一辈子啊——，唉——，遭的罪不少，不少呐——，却没料到啊~，老了——，这老了……，连福也享不到！唉——，我知道，让你们在我身边尽孝，那是不可能的了——。你们都忙——，都忙——，忙着挣钱——。那我就只让你们给我打点钱，来表达表达你们的心意吧，也就算是给我尽了点孝心了——。”
小儿子一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拿着手机，倾听着父亲的话语，早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混在了一起。他想快速的腾出握着方向盘的手，将那模糊不清的双眼里的泪水抹去，可一松开抹了一抹，手掌上全是滑溜溜的液体，还有点黏糊糊的感觉；然而，这一抹，反倒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使视线明亮、清晰，而是更加让泪水更细致的遮盖住了，浑浊、朦胧。带着哭腔，连声应着——是一种悔恨、一种自责、一种愧疚、一种心酸、一阵阵无名的刺痛难受：
“是……，是……，是……，阿爸——，是——是，我们——，我们……，没出息——，对——，对……，对不起你——。”
“哎~，我这辈子啊——，也只能这样了……，反正日子也不长咯——，这享福的日子啊……。”老头儿又是絮絮叨叨地哭诉了好长时间，停下嘴巴，只听不见听筒再有任何的声响，“喂——，喂？喂！喂！咋个不说话了呢？咦——？”将手机拿近眼前，看了看。
“我看一下——，”说完小女儿拿过老头儿的手机，“噢~，已经挂了——。”
“唉！现在都敢挂我电话了，长本事了！”老头儿将手机拿在手上，又看了看，严厉地斥责了几声，最终将手机又放在兜里。
这时，小女儿拿出手机看了看，说：
“行了，阿爸。我这会儿还有点事儿，就先回去了——。”
“再多坐一会儿嘛——，啥事啊？忙不忙啊——？”老头儿一副委屈模样，有些撒娇的样子，又有些像个留恋母亲将要离去的孤独、恐慌、小心忸怩地拉着她衣摆竭力想要挽留的孩子。那一份深情，那一种不舍与愁容，实在令每一个人为之动容，令观者，潸然泪下。
小女儿倒没有任何感觉，只一个劲儿的要起身离开，
“不了！家里有急事要我处理！我现在就要赶回去了！下次吧，下次我再来陪你——。”
“唉~，”又是一声令人厌烦的叹气，
“行嘛——。”
待小女儿转身走出两三步，老头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叫住了她：
“哎——！等等，等等——，我把这个给你，还差点忘了，刚才都给你说了的！”
将手伸进黑色尼龙包里，四处摸索了一通，摸出刚才的那张银行卡，拿在手里，
“这个卡就你替我保管着，那密码啊——，我设置的是你的生日。以后我要用钱，就来找你拿。你要是有需要，就直接从里面取！还有啊——，我让他们几个，也把钱打在这个卡上的。以后，你就帮我清一清，每个月，有谁是没给我打钱的！别以为我老了，就可以糊弄我了！”那会儿的哀婉、悲伤的表情和面容，果真就如套上的一张面具，说变就变，一下子就蜕下了，瞬间又展现出一副怒目凶恶的神色。说边递给小女儿。
小女儿接过银行卡，看了看，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放了进去，
“嗯，好，那我走了！”
“好——，那你路上小心点儿，现在外面汽车这么多，开车慢点啊！现在路上的大货车开得野，你要仔细点啊——，该让让的，就让让。这些人啊，真的是不要命！”
一路跟着小女儿到车旁，直到她开车离开，连车影子也望不见了，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径直往回走。摇晃着脑袋，低着头盯着地面，双手背在身后，弯着腰，又是一个劲儿的连声叹气：
“唉——，”
“唉……，”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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