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没有人会在这种场合开一句玩笑，况且在场者的身份和关系远没有熟悉到能开玩笑的程度。
七个人，三方代表，按各自的阵营呈直角三角形坐定。座位很微妙。坐在办公桌前的是办事处工作人员崔某，对面桌前的是房地产开发商代表张某，旁侧是房地产开发公司主要负责人黄某。小老百姓，人再多也是弱者，我们三户选择坐在了门口的床边。
“都说说吧，看这事儿怎么解决？”崔某作为政府代表主持了这场“谈判”。
基层政府的职能，小到家庭矛盾，大到换届选举，豆腐白菜一锅烩。对于这种麻缠事儿，估计他们已习以为常了。坐在这间屋子里，明显气势压人的某房地产商来说，也是。可对于我们几个平头百姓来说，则不是，于我们而言，是天大的事。
将近知天命的黄某，服务于开发公司多年，是老总的得力干将。微黑的皮肤，加上鞭炮似的语速，一副“女汉子”形象。整个谈判，她基本掌控着整个屋子的话语权。原先参与房地产公司调解的工作人员调离，年轻的崔某新接手了这项工作，她不得不将整个事情经过站在自己的立场，事实加想当然，又重新陈述了一遍。于我们而言，这些陈词滥调，已经无数次重复，已经没有任何诉说的欲望了。有明显过错的开发商，此时，被演绎成一个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大善人。
购房户甲，一家事业单位普通工作人员，说话慢条斯理，句句直中要害，陈述环节，直陈开发商之无理，对方几次陷入沉默。购房户乙——我，非伶牙俐齿之人，但与对方之前的几次交锋，练就了胆量，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纸老虎”而已，所以也并不后退半步。
古稀之年的购房户阿昌几次冲动地站起来，责问开发商，向持有中立态度的政府诉说自己的无奈，表明自己的无辜。由于激愤，皱纹纵横的脸上布满红云。
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依然是各持观点。来前，我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拖了七八年的事儿，想在几个小时内解决，不大现实。
开发商老总没有参加，事情以“我们回去商量商量”而结束。包括我在内的一行人怅惘离去。
这是我们和开发商的第一次官方交锋。
二
早就从人们疯狂的神态和举动中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腐烂”气息。融资潮席卷大地，在多数百姓投资无门的情况下，手中闲置的一笔或多或少的钱，在高出银行利率几倍的诱惑下，被吸纳到各种公司或工厂，甚至是中介之类的“皮包”。人们在色彩斑斓的虚像下看到的是“哗哗”响的票子，却忽视了这其中潜藏的危险。
我绝对没有想到，这种事儿会间接地影响到我。
几年前，我们怀揣节衣缩食攒下的钱，开始搜罗小城的在建楼盘。适逢当时的楼市，像一个醉酒的男人，正处于亢奋状态。人们像抢白菜一样聚集在各个或大或小的售楼中心，问询、比较、想象，脸上充满焦灼和渴望，好像一不小心，自己心仪的楼房就会被人抢去。开发商自然喜上眉梢。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吊起众人的胃口。某楼盘尚在打地桩阶段，便掀起了认购、摇号的高潮，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但狡诈如房地产商，摇号结果并不随人愿，不是没摇到，就是楼层极差。顿时，谩骂声、叹息声、议论声此起彼伏，人群成了一片沸腾的海。其实，开发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聚拢人气，捂房惜售，一副虚假繁荣的模样。
我们也裹挟在看房的人潮中。在一番比较之后，我们选定了位于公园旁边的一处楼盘。先生喜欢锻炼，公园安静、开阔、怡人的环境正适合他。开发商虽规模不大，但看到正热火朝天，已崛起十几层的进度，我们完全打消了顾虑。在开发商还没有取得预售证的情况下，交纳了百分之四十的首付款。不过当时，我们的行为似乎并没有错。小城的情况就是这样，有的楼盘尚停留在图纸上，房屋已被认购一空。接着，网签，交地下室款和住房维修基金，交公积金贷款所余的零头。一切按着既定的计划进行，向着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似乎顺理成章。我们也欣欣然盼着新房竣工，完全沉浸在等待的幸福里。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就成为一场噩梦的开始。
2015年，是一个多事之秋。那年，随着多米骨诺牌的倒下，小城的融资风潮爆发。顷刻之间，无数个家庭融进企业、合作社等各种名目繁多的私人性质的机构的钱，成了票据上的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他们的家庭重新回到赤贫状态，由此，造成的夫妻反目和兄弟成仇这样的家庭悲剧层出不穷。融资企业同样面临着崩溃状态。前期大量的利息付出，已使他们大伤元气。如今，疯狂的融资户像蜂巢中的蜜蜂一样，围堵在曾给自己带来发财梦的这些企业门口，讨要血汗钱。挂横幅，举牌子，堵交通。一时间，小城处于一种极度恐慌状态。
我所买下的楼盘，同样也没有逃过这场劫难。
涉及融资，一房多卖及诸多不法事宜，开发商法人代表张某被收审。盖了半拉子的楼房，如今灰头土脸、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小城的这种糟糕的大环境，不得不让人们背离规则。如果继续羁留张某，融资户拿不到本属于自己的钱，撂在半空的楼房也无法继续“长高”。这时候，政府出来说话了。楼盘所在的办事处迅速成立了工作组，并有专人负责这个项目的所有事宜，调解矛盾，制定方案，出谋划策，以帮他们尽快走出困境。特事特办也好，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也罢，反正，法人代表张某被释放了出来，戴罪继续操持后续工作。
自己亲手创办的公司，怎么说也是有着极深的感情的，并且，这也是张某的一项事业吧。但一番折腾，公司已是千疮百孔。被假释回家的张某有了工作组这副双翼，也积极地为楼房的重建奔波。其时，他的女儿，公司会计张小某还呆在看守所数星星。
迟迟看不见家园的回迁户，正每月还着商业贷款的购房户，融进大量资金的融资户，每日如海浪一般，一拨儿一拨儿涌进售楼处，涌进办事处，讨要欠款，催促开工。
前院失火，后院起火。早就没有拿到一分钱施工款的建筑商无奈撤出，工地一片死寂。一个看门的老人，守着一个烂摊子，应付着不时来打探消息的购房户。
开发商张某腹背受敌，局势一片荒凉。
好在，关键时刻，政府做了他们的主心骨。
在某一个时刻，我被通知“所购房屋已不能贷款”，这意味着，剩余的一大半房款我要以现金的形式给付。工薪阶层，能有自己的小窝已属不易，况且，工资涨得远没有房价涨得快。要攒够买房钱，基本不可能。想想当初，就是相中了这个楼盘可以贷款，自己也正好享用一下国家给我们公务人员的“红利”。而今，预想已成泡影。这时，合同约定的交房时间也早已过去。在这种情况下，购房合同成了一页废纸。
交涉、谩骂、谈判，回迁户、购房户和开发商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忽然有一天，售楼处热闹起来，再热闹依然掩盖不住人们脸上的焦灼。房地产公司以自救名义要求人们缴纳一定数额的后续款，且这笔款在三方代表监督下，存入指定账户，以保证专款专用。至于这次，开发商的可信度有多大，我还是持怀疑态度。一时间，询问的、观望的、打探的，人们各怀心事，聚集在售楼部。于我来说。公司的现状已再难让我相信。且不说约定的公积金贷款化为乌有，就连合同中打了马虎眼的“地暖”也被置换成了早已过时的暖气片。而且，当我提出“先交一万”的要求时，被对方以“交得太少”为由一口拒绝。
在利益面前，买卖双方永远是对立面。
对一个经济实体来说，利益是他们前赴后继的原动力。先前的建筑商在自身利益受损的情况下，冷眼观望。工程处于停滞状态。这样对峙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购房户、开发商和工作组，站在各自的角度，心急如焚，各自施计。不知何时，工地上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过，施工的已非先前人马，内里原因不得而知。事情如预料的一般，先前的建筑商闻风而至，阻挠着再行建筑。一个要建，一个要拆，工地上的空气一触即发。“遇山开路，遇水架桥，”政府总有这样的能力。在给付了先前的建筑商一部分建筑款后，对方无奈撤出。
有了动静的工地，依然不温不火。不过，有了人气儿的现场总算让人们看到了希望。
每天总有悠闲的老者，仰望着逐渐加高的楼层发呆。于他们来说，那是他们一辈子的梦想啊！于我来说，那不只是梦想，更是尊严。那是大半生以来，唯一一笔用我名字命名的大宗财产。
三
时间行进到2017年。某日，一个短信通知飞至。短信以有限的字数通知我，要求在五日内缴清剩余房款，交付钥匙，即使楼房并没有相关部门颁发的《竣工证书》。超过规定期限，要么按“审计价格”每平6600元缴纳，要么退房。对于缺少斗争经验，且急切想要拿到钥匙的我来说，确实有着极大的诱惑力。但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和精神压力。30万，对于工薪阶层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当时，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个所谓“通知”的合理性，觉得能拿到钥匙已是开发商对我们的极大恩赐。五天，凑够三十万，这是要“逼死人”的节奏啊！亲戚们的日子也都是紧巴巴的，朋友们也是各有各的计划，最终，还是未能在五天之内凑够三十万。我与所谓的“机会”擦肩而过。至此，我们完全成了开发商案板上的鱼肉，无商量余地，无发声权利，属于我们的只有听命和领受。
想想，还是要再努一把力。
多日后，来到五、六年间，已经跑了无数次的售楼处。公司主管黄某在场。当我陈述筹钱之艰难，百姓之无助时，黄某用中指关节“哒哒”地敲打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就是把钱给我们ban(方言，扔，放)到这儿，我们也不收了”。那神态，恨不得把嘴里的每一个字都咬碎。一时间，让我产生了错觉，我是杨白劳！
意外地，在售楼处的玻璃门上，我发现了手机短信内容的完整版。同时也产生了疑问：此通知是怎么出台的？开发商不是一直在自说自话吗？他们口口声声说“每一步都是在政府的监管下”，政府监管下的通知也太不“政府”了吧？有时候，开发商老是拿政府说事儿。
旋即，找到政府工作组成员之一，此时兼有公私双重身份的李某，请求宽限时间。用现居楼房贷款，手续太过繁琐，试到半路，选择放弃。走投无路之际，偶然间获知，某银行有一种针对有固定收入的人群发行的贷款。欣喜之余，联系银行业务员，并以最快的速度准备了手续。此时，距离最初的“通知”已两个多月了。
在拿到贷款的第一时间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找到政府工作组成员李某，要求缴纳尾款，领取钥匙。本以为，万事OK。岂知，事情并非我想像的那么简单。
从李某处得到的是开发商的一句“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结果，完全无法预知。手里攥着借来贷来的几十万元，却被告知“再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结果，完全无法预知。激愤之余是深深的无奈。坐卧不安之际，几次单枪独马找开发商理论，他们态度强硬，不让半步。我就很是纳闷：他们的底气哪里来？几次交涉，话说了几箩筐，每次都不欢而散。
最后一次找开发商老总周旋，是在7月中旬。当时，他们一行人正从办公室出来，准备下楼。短短几步远的距离，我通过观察，迅速弄清了同行者的身份，那位衣着讲究的女士和我一样与他们有着房屋纠纷，随行的是主管黄某，与她打了无数次交道，我自然认得。大概那位女士的问题比我更为复杂，他无暇顾及我，只扔我一句，回头打我电话。我已不再相信他的任何鬼话，自然没有电话给他。没想到，几天后，他主动与我联系，先铺垫了一堆，什么“不要对外宣传”“随后你要感谢中间人啊”，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我心里明白得很，在商人面前，别谈“情”字。他们的眼里，“利”字为先。因此，对于他的主动联系，我没有任何反应，因为我不知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招。果然，仍被告知，我要以高出合同价格每平1200元的价格来买我的房。我平静地告诉他：“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他以为我会同意，因为现在这个地段的楼房已涨至每平9000元。照他想来，那我还赚了不少呢!他只是看到了楼房上闪闪烁烁的金子，他偏偏就忘记了，我们双方手中拿着的是房管局备案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网签合同。
至此，我们的谈判已陷入僵局。
四
走投无路之下，我们将情况反映到了上级有关部门，层层责任，才有了在官方主持下的第一次调解。
第二次，事隔一周。
这次，也许是被要求，也许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发商老板亲自出马，他带来的所谓“方案”，更令我们难以接受。且看方案一，如退房，所交房款，按同期银行利率计算退款。方案二，所交房款按合同价格折合成平方，剩余平方按市场价每平8900元计算缴纳。这让我想到了清政府签订的《南京条约》和《天津条约》。他们要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必然会最大限度地损害对方利益，或者说就是明目张胆地以大欺小。不过，我们是新时代的中国公民，不是软弱无能的清政府。
我们没有答应，也不会答应。
在官方主持下的第二次调解，再次不欢而散。
据说，此开发商在地方法院立案的有二十多起，他们自称虱子多了，反倒不咬，可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之余，该消耗掉多大的精力去应对这样的事情啊！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还要再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该由谁来约束这些无良开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