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这一辈子

家里本来四只鸡的，两只阉鸡，两只母鸡。后来，在圩市的一次偶然邂逅，奶奶相中了乌骨鸡。想到家里阉鸡母鸡都是成双成对的，乌骨鸡也一下买了俩，所以现在家里有六只鸡。

阉鸡是村里阿八阉的。阉得早那个冠最红最大，像朵朱顶红开在头上。生得壮实，走路也霸气，领导下乡一样，别着两只“手”在后，从不屑于抢食，因为威严开在头上，自会有鸡让开。迟阉那个冠较小，头上朱顶红还没开，尚缺点威严，只会跟在早阉那个后面“狐假虎威”，仰仗着大哥横着走。在大哥面前畏畏缩缩，在其他四只鸡面前就摆老资格，抢食，占窝，打架，一样不落。

两只母鸡都下蛋，家里只有一个窝，所以不能两只同时坐窝。她们商量好似的，一个在中午前下，一个在中午后下。早下那个到点了还不上窝，迟下那个就会拍拍它屁股催促：“到点了到点了，上窝上窝，再拖我憋不住了。”这时，早下那个就会“哦哦哦~”回应，然后窜上窝，蹲下，闭眼，气运丹田，几十个深呼吸后，“咣”一声，从屁股摔出只蛋来，然后大摇大摆提着屁股走下窝，提醒迟下那个：“我完事了，该你了。”迟下那个就会提着屁股上窝，稍挪挪刚下的蛋，然后照势闭上眼睛气运丹田，几十个深呼吸，“咣”一声，也从屁股摔出只蛋来。

下蛋是个力气活，有时食不饱，力不足，两只鸡就互相打气。一个在窝上卯足劲，一个在窝下“啯啯啯”的打气。蛋摔出来，两个都心石落地，松出一口气。

乌骨鸡是新来的，毛白得出奇，骨却黑得离谱，要是藏起脸，收起脚来，就白白一坨。不藏不收，看上去还挺萌的。既是新来的，自然不待见，阉鸡和母鸡都爱欺负。才来两天，整个鸡舍，一地白毛。两天后，才逐渐被接纳。四天后，六只鸡就玩到了一起。

家鸡就是好养。在鸡舍饿一晚上，第二天打开围网，它们自己自觉走出去找吃食。你要是早捞好了糠，你还得叫唤一阵，它们才肯屁颠屁颠跑过来吃，吃也不吃多，啄两口又跑开，像是假假给个面子捞糠的人一样。

家鸡不大挑食，你扔骨它叼骨，你扔米它啄米，你扔青菜它吃青菜，你给水它就喝水。不像狗，扔青菜它闻一闻，知道不好吃它嘴都懒得张，还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眼巴巴地盯着你看。你以为它嫌少，你再扔一块青菜，它这下鸟都不鸟。你要是觉着狗可怜扔给它一块肉，你就正中它下怀。

对于家鸡，你不捞糠给它，它自己也能找到吃食，也能填饱肚子。树底下翻翻，草皮里翻翻，泥土里翻翻，总会找到吃的。也不知道它们吃的什么，只见它们用爪在地面挠挠，就探头去啄，一啄啄好一会。一只鸡找到吃的，没找到的就蜂拥上去，找到了的也赶忙丢下嘴里的，总以为别的鸡找到的更好吃，就算隔着大老远，也蜂拥上去分一杯羹。

鸡这一辈子要操心的不多。下雨收衫、关窗、断电，平时晒谷收谷什么的，那是人操心的事。鸡只操心地里收成好不好。收成好时，人用粮食把人自己喂饱后，就不会打自己的主意，自己也能和人分享丰收的喜悦。可以比平时吃多点，不用废那么多体力去翻草皮找吃食。收成不好时，鸡跟着人叹气，也替自己隐隐担心。收成不好，给自己的吃食肯定少了，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或许要勒紧裤腰带过了。人没得吃或者吃得少的时候就会盯着自己养的鸡，仿佛日渐肥壮的鸡是困苦日子的唯一希望，炖了煨了焖了白切吃了就能熬过去。

鸡知道人盯着自己看时，脑子里打什么歪主意。鸡想到自己被割喉放血，脱毛后躺在案板任人剥皮抽肉时，就会起一身疙瘩。人是看不见这身疙瘩的，所以人不清楚鸡有什么想法，说宰就宰，轮不到鸡反对，反对也无效。人不会傻到一副笑脸去跟待杀的鸡商量：

“嘿，鸡兄，今天杀你行吗？收成不好，可怜可怜我吧，我好久没吃上肉了，而且我的儿女正在长个子，长脑子，就委屈你闭一下眼睛，我在你长颈上轻轻划拉个口子，可以吗？我很快的，润物细无声，无痛割喉，了解一下？”

人要真傻到捧着笑脸去找鸡商量，这鸡多半是杀不成了。鸡会认人的。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弟兄，那副歹歹的笑脸里暗藏的杀机，难道还不被识破？鸡认得人要杀鸡时的谄媚笑脸，鸡一旦看见这副笑脸盯着自己看，就会找地撒跑，轻则消失大半天一两天，重则彻底消失。鸡跟人相安无事处了那么久，人的杀念一起，算是友尽了。

人多数时候眼一闭，心一坚，说杀就杀了。人不会等到鸡讨饶：

“主人，你看我最近没吃多少，还没长肉肉哩，今天先放过我，等我再长点肉再杀我好不好？”

这六只鸡，先杀的，肯定是两只阉鸡。因为阉鸡最壮实，最能填饱人的肚子。因为母鸡有蛋下，每天下一枚来延长自己寿命。下蛋在养鸡人眼里就是生财，有财生就让它多生点，迟点再杀。因为乌骨鸡刚买回来，个子还小，肚里装的还是卖主的粮，肉还是生的，没有自家粮的熟悉味，就算杀了也差点味。所以要杀先杀阉鸡，其余的留着小命，下蛋的下蛋，长身子的长身子，还可以活上个把日子。

当然，时日一到，不管是下蛋的还是长身子的，都避免不了被杀。鸡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给车辗了，给人毒了，纯粹嘴馋了），或重于泰山（宴宾，祭祀，作礼），反正横竖都是死，能活一天是一天。眼睛一闭一睁，新的一天，发现自己还没死，赚了，喜出望外鸣叫两声，告知天下：啯~啯~啯~（哈！我还没死呢！）

然后开始愉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