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街巷尽头出来,在光影斑驳的胡同里踉跄而行。主干路上嘈杂的汽笛声,透过庭院里的梧桐树,传到耳边,仅剩嗡嗡的低频音。
心理学上,低频音对人的影响主要体现为使人情绪烦扰。生理学上,低频音会引起恶心、头痛、平衡失调。
他试图以紧捂耳朵来阻挡烦人的噪音,可是低频声波的穿透力过于强大,所以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摆脱。不久,胃便一阵抽搐,他倒靠在墙上,膝盖半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凉风吹过,他趔趄了一下,迷迷糊糊的摔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
酒果然是一把双刃剑,他苦笑,瘫在地上,已经无法爬起。
三小时前。
顓阳上身着一件深灰色的宽松T恤,下身黑色牛仔裤,倚靠在胡同口的墙上,斜眼瞥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从身边走过。姑娘回头瞪了顓阳一眼。
顓阳低头看表,五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他已经找到了下一个猎物,不,不是猎物。顓阳的嘴角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是有缘人。
这个世界给了人一种安定的假象,如今的人类,生存在世上,已不需要为粮食、住所而发愁,最原始的需求——繁衍——已经不再成为人类必须的目标。在无迹的欲望之下,1400克的大脑进化出一种叫做情感的东西,为了追逐这份情感,从而有人快乐,也有人痛楚。
五点三十分,顓阳紧盯着秒针摆过,笑的愈发愉快,俏丽的肩膀离开墙面。他笔挺的伫立,整理了一下发型,双手插兜,微步转身,愉快的向胡同深处行走。
秋初的天气依旧闷热,顓阳打了一个响指,向前方吹出一口气。风来,顓阳笑着,皓齿如雪。此时此刻,晚霞瑰丽,残阳如血,百鸟轻啼,只差一缕清风。
不,不仅仅差一缕清风。顓阳走到胡同尽头,打开一家理发店的门,找到刚刚从身边经过的浓妆艳抹的姑娘。
“美人儿。”顓阳走到姑娘面前,剑眉微挑,开口道,“就差你了。”
姑娘坐在椅子上,白皙的脸蛋娇柔却冷淡,长发绾在头顶,作一个简单的丸子,身着一条吊带连衣裙,脚穿拖鞋。她看着面前这个俊俏的男人,愣了一会儿,问道:“理发?”
“呵呵……”顓阳纤指轻举,捂住嘴唇,说道,“我的美人儿,我的负心人儿,来,跟着人家走走。”
说罢顓阳拉起姑娘的手,向门外便走。
“放手!”姑娘大叫一声,一扯便摆脱了顓阳,“你要干嘛?”
顓阳“嗯”了一声,抿住嘴唇立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姑娘。
“你理不理发,不理发就走开!”姑娘被顓阳看的发毛,说着,从手边抄起一把刮刀,站了起来。
顓阳后退一步,微微一笑,说道:“计青言是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姑娘举起刮刀,对准顓阳,“你调查我?”
“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顓阳用右手滑过自己的脖子,从T恤领口伸进去,掏出一颗被青色绳子系着的小石头,放在姑娘的刮刀上,“所有的负心人儿,只要一靠近这块石头,石头上便会显示出负心人儿的名字。这块石头,叫做负心石。”
姑娘细细的一看,石头上果然有自己的名字,她疑惑的问:“什么意思?”
“既然名字已经烙了上去,你心里就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顓阳扭捏着拿回石头,重新挂在胸前,“咱先翻翻旧事,第一个写在它上面的名字,知道是哪个么?”
姑娘没有说话,顓阳继续说道:“我告诉你,是元稹。”
“元稹?”姑娘举着刮刀的手低了一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唐人元稹。”顓阳用手掌遮住半边脸,问道,“让人家好好想想,他怎么死的?”
计青言举刮刀的手又抬高了一点。
“暴病而亡。”顓阳闻了闻自己的手背,说道,“死后,愧疚之情化作这负心石,只望,能解后世的负心之结。”
“你是谁?”计青言问着,另一只手去桌上摸手机。
“我啊,是顓阳,”顓阳从自己手背闻到指尖,宛如一只清理毛发的猫,一副很享受的表情,“我生来就带着这块石头,我和它,是上天赐予你们负心人儿的恩惠。”
计青言摸到了手机,举刀威胁道:“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美人儿难道就不想好奇一下,他过的怎么样么?”顓阳媚眼轻挑,随后捂住嘴巴,小声的说道,“你背弃他之后,他是淡了,还是陷了?”
顓阳一步步的走向计青言,缓缓的伸手,小心的拍了拍计青言手里的刮刀。顓阳顺着刮刀,摸向计青言的手腕,慢慢的将她的手臂摁下。
“这个美人儿呢,是用来疼的。”顓阳轻声的说着,绕到计青言的背后,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回椅子里,“美人儿冰清玉洁的心灵,是得好好呵护的,就跟晨露浸润芳花一样,细细的,柔柔的照顾。而不是,拿来糟蹋的。”
计青言抬头,翻眼看着背后的顓阳,问道:“他让你来的么?来干嘛?羞辱我?”
顓阳噗嗤一声笑了,摆了摆手,说道:“人家可不是谁让来就能来的,人家啊,好歹,也算个邪物。”
“邪物?”计青言指了指顓阳胸口凸起的一小块 ,“你是说那个石头么?”
“除了负心人儿,普通人是看不见人家的。”顓阳说道,“记得刚刚在巷子口,美人儿回头瞪了人家一眼么?瞪的人家心里毛毛的。”
“能不能好好说话。”计青言回道,“你说你是邪物,好,你来是想干嘛?”
“人家最见不得美人儿心疼。”顓阳绕着计青言走了两圈,最后蹲在计青言面前,托腮看着计青言的眼睛,说道,“美人儿有不得已的原因,而他不能理解,也不能知道。可是美人儿的心思,人家都知道。”
计青言一直回瞪着顓阳,待顓阳说完,眼神柔和了许多。
“人家只是想带美人儿去看看,这个人,这个世界,这一些的痛楚,值得美人儿去背负么?”
“你要带我看什么?”计青言放下攥在手里的手机和刮刀。
“人家都说了,去看看他,是淡了,还是陷了。”顓阳说道,“放心,美人儿抓着人家的手,他就看不见美人儿,没有人会看见美人儿。”
计青言举起手,任顓阳抓住了。
六点一刻,他从公司办公楼走出,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
为什么?
他一阵恍惚,什么为什么?他呆滞了许久,干笑了一声,摇了摇脑袋,挎好公文包,健步走向路边的煎饼摊。
“一个大份煎饼果子,不要香菜。”
脱口而出,他才恍过神来,那个不吃香菜的人,已经离开了。
“不好意思,说错了,一份小的煎饼果子,可以加香菜。”
摊主抬头看了看,说道:“就知道是你,这都几次了。”
“实在不好意思,习惯了。”他颔首赔笑。
顓阳和计青言,站在摊主的后面看着。
啃着煎饼果子,他如同失了魂一般,行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这条踩了数千次的路,他与一个人一起,肩并肩压过,追逐过,争吵过。他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辛,打开手机,登上房源网页,是时候换个地方住了。
六点三十分,他坐在一家大排档里,点了一份皮皮虾,还有一箱啤酒。
一个人。
计青言握着顓阳的手,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一杯一杯的喝着,手里也不停的剥着,而白花花的虾肉,都放在桌子对面的一个碗里。
这里是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给她剥虾,他剥一个,她吃一个。
“为什么?”
顓阳附在计青言的耳边,低声问道。
“我们不合适。”计青言的声音有些沙哑,“在一起的时候,都不理解对方,都会难过,我想,不如由我结束了吧。”
“可是你们分明还互相爱着。”顓阳说道。
泪水在计青言的眼睛里打转,良久,她说:“我知道。”
“对不起。”
他趴在桌子上,含含糊糊的念着。
“对不起。”
七点三十分,他突然从桌子上挣扎起来,抱着剩下三瓶没喝完的啤酒,踉踉跄跄的离开大排档。
“哥们!”大排档的伙计跑过来,说道,“你一个人吗?我送你回吧。”
“谁说我一个人的?”他吼道,“我才不是一个人,她一会儿就过来。今儿高兴,我自己先出去走走。”
七点三十分,他站在她的理发店门口,躲在一块枯木的影子下,喝完了最后三瓶酒。
“心疼吗?”顓阳问道。
计青言止不住的哭着,她以为她已经把一切都结束了,以自己的背弃,来让两个人各自平静,可是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当他晕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时,她撒开了顓阳的手,跑到了他的身边。
顓阳抬手看了看表,八点整。他从胸口掏出负心石,看到上面计青言的名字慢慢淡去。顓阳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发,愉快的走过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奔向胡同口。
那里,还有很多有缘人。他们互相爱着,却互相不理解。
听语沧桑,前路茫茫。
无论情啊义啊,皆负在心上。
负心人,孤自凭栏觞。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