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八方风雨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道德经》
话说赵轻履躲过突袭,正自叹命运不济,却见这些邪派中人并不急于出手,反倒东张西望。多年的实战经验告诉赵轻履,这些人显然有所顾忌。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赵轻履拔腿便走,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地来到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大盗紫影的身法更在这六合门徒之上。赵轻履料知对方人数众多,久战必败,为求速胜,他举掌便拍。紫影刚从囚牛阵脱困不久,多日不动手早已在牢里憋出一身病,此刻有人送上门那是最好不过。他不认得赵轻履,见他年轻又挥掌强攻,招式更是平淡无奇,当下喝道:“小子找死!”便一拳迎上。
刚一接手,紫影便查知不妙,连忙双拳相抵,以抵抗排山倒海而来的内力,但还是免不得血气翻涌,作为支撑的后脚将楼里的木板踏破,深入半尺有余方才不至后退——面对这样的恶人,赵轻履出手自然不会再有所保留。二人拳掌相接的气浪,更是将旁边的栏杆震成齑粉。楼内的小厮和其他客人忽见有人大打出手,赶忙自寻角落权作躲避。
紫影勉力去看自己的对手,却见他还是一只手抵住自己的双拳,脸却对着后头,而另一只手却在对付这个身后之人。——在二人交手的一瞬,冯虚御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实在厉害,他唯恐紫影有失,便从赵轻履背后出手夹攻。为腾出一只手对付自己这个误入歧途的师兄,赵轻履才让紫影侥幸逃过重伤的厄运。
冯虚御和紫影均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若非赵轻履很难再有人能够让这二人同时出手应对。而这厢赵轻履也暗中叫苦,他见那手持子午扇的公子一敲扇柄,又是两人趁着赵轻履被两大高手夹攻之际,从左右两面袭来。这二人中一人使一柄二寸匕首,一人从袖里变出一支短枪再从另一袖口变出一节铜棍,此人将两物一并,化作一支长枪。
赵轻履无法可想,只得内力一激,冯、紫二人各后退半步。赵轻履冲天而起,直抵中州楼顶,只见他凌空之中倒转身体,中州楼二楼所有的桌椅仿佛受到巨力牵引,竟然微微飘了起来,赵轻履猛然一拳砸下,但听不见一点声响,本拟变做废墟的中州楼倒是毫发无损,那两名后来夹攻赵轻履的高手却化作两摊血水。
一片狼藉中却听得有人鼓掌“不错,不错,好一招扶摇直上。我本以为这聚力成丝的绝技早已无人能会,想不到赵大侠却能给我这般惊喜,若是两年前有这般实力,想必贵派也不至于伤亡惨重吧。”这鼓掌之人正是那手持子午扇的年轻公子。
这年轻公子便该是这群人的首领,赵轻履如是想到,自己的两名手下化作血水,他尚且为敌人喝彩,可见此人不仅残忍好杀,更是对今日之事成竹在胸。
那年轻公子继续道:“这中州楼虽然宽敞,赵大侠的内力也是收放自如,但在此地动手难免伤及无辜……”
“现在恐怕伤及不了无辜了。”一个声音打断了这年轻公子,只见这中州楼的出口站着一名黑衣男子,开口说话的正是此人“不相干的人已经都离开了。”
除了那年轻公子,众人都是一惊,虽说大家被赵轻履吸引了注意,但这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楼内的客人小厮送出楼外,这等手段实在少见。
那年轻公子却笑道:“方先生,您再不出来我都快把您忘了。”原来,这黑衣男子正是原本隐身厨房的方问渠,他见到赵轻履与他们大打出手,料来一时无虞,便趁机以轻功将无辜之人送出楼外免受池鱼之殃。不过,听这年轻公子的意思,方问渠的到来似乎早已在他的算计之中。
“方先生,赵大侠,你二人当真是误会小可了,我等朋友不过是聚集在此吃个便饭,若非赵大侠杀气太重,我等宵小听得方先生在此,定然逃之夭夭,改日再聚,遂了方先生的心愿。”那年轻公子作揖道。
方问渠听了这话,心下一闷,隐隐有不祥之感,却在这时,听得赵轻履提醒道:“先生小心!”原是大盗紫影再次出手,这次出手的对象却换成了方问渠。紫影此人最是奸恶,他刚才虽然及时避过赵轻履的招数并未像两个同伙一样被打成血水,但毕竟是在他手底下吃了暗亏,急于挽回颜面。他见方问渠也甚年轻,料来功力不会太强,这便突施杀手。
方问渠见到紫影打来的暗器,当即闪身躲避,而后对方的拳脚更是劈头盖脸地袭来,快过暴风骤雨。方问渠无法,只好施展拳脚,疲于应对。赵轻履才欲出手相助,却被冯虚御和另一鹤发童颜的老者缠住。新加入战局的这人赵轻履倒是认得——前更始教长老冥劫,此人自幼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甚至无名无姓,成年之后自认曾幻游冥界,见得诸般死后悲苦,故自号冥劫。一身武功虽然全赖自学,但着实神鬼莫测,否则也不会位列长老之职。五年前更始教被朝廷剿灭,这个老魔头也被押入囚牛阵,如今自然也同其它牛鬼蛇神一起被放了出来。
冯虚御与赵轻履师出同门,对彼此的武学知根知底,且其修为并不在赵轻履之下,只是运使方面稍有不及。如今再加上冥劫以其自创的冥河阴劲从旁助阵,赵轻履自顾不暇间也只能看看方问渠那里的战况:按说这黑衣男子的功力倒也不差,但毕竟年轻,与紫影相较便即刻处于下风。不止如此,赵轻履发现,这人似乎临敌经验很是不足,明明可以用“赖驴打滚”这样的简单招式避开的攻击,他却非要以一个更复杂的招式应对,这一下化简为繁,战况就更为不利了。
十数招后,紫影发现这人功力虽然不弱,但绝不是自己对手,他为求速胜,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只见紫影猛然后退数尺,抖开长袍,状如孔雀开屏,袍上镶嵌的各种暗器同时激射而出,石子、银针、钢珠、琉璃渣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暗器大小不一,形状不同,有的无色透明,有的后发先至,任何面对这等绝技之人都绝难闪避。紫影料定此招一出,对方必然变作刺猬,却看方问渠将身旁的方桌立起,身子下蹲,躲在桌后来躲避漫天暗器。
赵轻履暗道不妙,紫影的暗器岂是区区一张方桌所能抵挡?怕是一寸的铁板也能洞穿,这人躲在桌子后怕是有死无生了。虽不知这位年轻公子口中的“方先生”是什么来路,单看此人动手之前尚且顾念楼内其他人的生死便知其定为良善之辈,眼见其将要命丧当场赵轻履除了自叹力有不逮之外无法相救倒也真就无计可施。
暗器的暴雨停止了,却见方桌上钉满了各式暗器,桌子本身除了被暗器打中的痕迹之外居然完好无损。同样完好无损的方问渠从桌后站了起来,冷冷说道:“这越鸟南渡是大盗紫影的绝技,那么,你便是紫影?”
这一攻一守之间快若闪电,大多数人还在惊讶为何紫影的暗器竟然打不破一张普通的木桌时,只有赵轻履等少数人看出了门道。儒家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秣阳城南灵剑门以六艺为基创出一套武学,其中“御”之一道能御使各种物体为己所用,更能发挥其百倍的品性。若是一块木板到了一位善用御术的人手上,它便抵得上金刚铠甲。当今灵剑门人虽多,有六人最为出色,六人分习一艺,所以,这天下间会御术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紫影听了问话,自然也想像以前一样说些类似“终于认出你爷爷了我了”的话,但看到对方居然用普通的木桌将自己的绝技挡了去,恐惧占据了多数,他木然的点了点头。
“那……”方问渠接着问道“京城梁员外一家上下三十三口全是你杀的?”
紫影默默点头。
“朝廷发往冀南的赈灾粮也是你带人劫的?”
点头……
“陪京一十六位无辜少女亦是被你奸杀而死?”
点头……紫影也很奇怪为什么这黑衣青年问什么,他就会乖顺地答什么。后来他明白了,那是一种走兽对老虎的乖顺,百鸟对凤凰的乖顺。
“这么说来,几天前,潜入守墨轩,杀害三名麟剑弟子,盗取《天元遗录》的人也是你!”
杀气……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黑衣青年想要杀人了。赵轻履等三人不觉停了手,只见那黑衣青年左手长袖一挥,一道人影从中州楼顶飞下。来人是一位美丽的女子,赵轻履当然认得此人,昨夜方才交过手,他可不会忘得这样快。
此刻,这女子单膝跪地,双手平托那柄黑色的剑——那柄能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剑,那柄曾深深让赵轻履忌惮的剑,那柄昨夜一直没有出鞘的剑。女子把这剑不高不低地递到那黑衣青年手边,嘴里轻道:“主人。”
赵轻履总算彻底认出了此人:灵剑门下,六剑魁首逝夜剑之主——方问渠。而这美丽女子,毫无疑问便是他的剑仆。
“微言,此处具是顶尖高手,你退下吧。”方问渠道。
闻言,那位叫微言的剑仆消无声息地再次隐匿起来,仿佛她从未来过,若不是方问渠手上多了一柄黑色的剑的话。
紫影有些怕了,除了以前面对“徐如林”,怕的一般都是站在他对面的人。紫影是一个高手,有基本武学常识的高手:举凡用剑之人,若有十分功力,那么八分都在剑上。也就是说这人只用了两分功力就和挡住了自己的攻击……而且,是个人都知道天底下最厉害的六把剑在灵剑门:
月离既望,潮汐亦平;
木铎出鞘,千里追魂;
水潦入海,精卫可填;
同人于天,羲和稽首;
忧道展刃,鲲鹏不及;
逝夜欲折,北辰先坠。
而眼前这人,手持逝夜,对着自己。然后他,飞跨,刺击,速度并不快,没有变化,没有虚晃,没有后招,姿势标准得不能再标准,如同三岁小儿第一次学剑时所需练习的那样,招式平庸到不能再平庸,即使不会武功的人也绝对能使出。但紫影知道自己绝对避不过这一击,这其中的道理正如近百年来书画界无人能及的顾道本所追求的“平正”一样——最规正的招式没有破绽。
方问渠的剑却忽然停了,因为他不想伤害无辜的人,那位美丽的瑟逸姑娘突然出现在了他的剑锋前。
赵轻履在旁边看了个明白,方问渠这一剑本可击中紫影的肩颈一线,令其重伤。但那位手持子午扇的年轻公子却忽然不要命一般地挡在紫影身前,并将手中子午扇迎向逝夜剑,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柄折扇若是面对逝夜剑,那么它无疑会在下一刻变作齑粉。但说也奇怪,忽然有人以极快的身法拦在两大神物之间,而这人正是在打斗之中被大家暂时忘却的瑟逸姑娘。
白衣仙子见方问渠收了剑,缓缓一福歉然道:“对不住,方先生,事急从权。你要的人,我帮你抓。”
那瑟逸姑娘影子一般地绕过年轻公子,后者本想阻拦,但他知道,逝夜剑还在眼前,绝不能露出一丝破绽,是以作罢。紫影刚刚逃过一劫,正暗道侥幸,却没想到一双玉手不知何时搭上了他的脉门。紫影出手极快,他本有片刻的机会缩手回来,避免一招被擒的命运,但他却犹疑了,只因他认出了出手之人——那是他永远的噩梦。
脉门被扣,紫影“趴”的一声跪倒在地,其脸上的表情竟如同见了鬼一样,他的同伴们见状都感到一阵恶寒袭来。
“是……你……”紫影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几乎难以辨别。
“真是不巧,我们又见面了。”白衣仙子对这位纵横九郡接连犯下滔天大案,如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缓缓道。
“徐——如——林!”紫影喉咙里的这三个字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紫影与“徐如林”那场持续半天闻名遐迩的激战,事实却是紫影被困在“徐如林”布下的阵中半日,身心俱疲,濒临崩溃,求着对方撤去阵术,将自己逮捕入狱,以至于最后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那扣脉门的独特手法不会有错,定是“徐如林”无疑。
按说这里本有近二十位邪派高手,先是被赵轻履打死两人,后来紫影被擒。更要命的是,这中州楼内已经聚集了三名绝顶高手——道法正宗六合门的百年奇才赵轻履、麟剑首徒逝夜剑主方问渠、司法的代名词御前四使之一的徐如林。
若只是其中一人,倒也好对付,如今这三人联手,大家怕是都讨不了好。
方问渠此刻脑中倒是打了好几个转:难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徐如林”竟是大名鼎鼎的瑟逸姑娘?而皇上所说的派来协助我的“最得力的部下”便是“徐如林”?至于赵轻履,则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不过是来这喝酒吃肉享受一番,怎么撞上这样的事情,成名高手一个接一个出场,有翩翩君子更有绝色美人。
年轻公子被逝夜的剑势笼罩,不敢妄动,但剩下的人却也并非省油的灯。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句“先集中力量对付一个!”但是,先对付谁呢?这三人都是绝对高手,所涉武学更是千变万化,博而不专,几乎没有弱点,更要命的是自己这方对他们的武学套路一无所知。
长须客向来使一柄大刀杀人,这也是他最大的爱好,在被困囚牛阵之前,他的刀下亡魂少说得有上百人,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久而久之,怕他的人都因为他留着长胡子而以“长须客”相称。他向来对自己的勇力颇有自信,否则也不会袭击名动天下的傅将军,更是在数百名护卫的眼前将对方一刀劈作两半,至于后来被擒,则完全是因为朝廷获知了他的行踪,令他在睡梦中稀里糊涂的做了阶下囚。对此,他一向耿耿于怀,视为平生之耻,从另一方面说,他也并不相信朝廷的这些高手能在正面较量中胜过他。之前围攻赵轻履,别人不出手皆是因为有所忌惮,想要静观其变,他却是因为不愿与人联手而自掉身价。
“徐如林”名声在外,余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唯有他长须客顾不得这许多,当先一刀劈下。紫影只觉脉门一麻,动弹不得,却见白衣仙子将袖一拂,长须客的刀势眼看便向他劈来。好在这刀虽然刚猛,但总算贴着他的鼻梁收了手。
这刀出其不意,上来就是把人劈作两半的凶残招式,徐清如俏脸微颦:“看来你是图囚牛阵里舒服,还想进去。”长须客更不搭话,一刀快过一刀,招招势大力沉,但奇得是不但伤不了这白衣仙子分毫,连周围的桌椅也都完好无损,这下大家都知道了这“御前四使”之首的手段。
年轻公子这头看到身后的对手已经“有人照顾”,便凝神专心对付逝夜剑主,子午扇拍出来倒也是威力不凡。那厢方问渠却也是个聪明人,他见徐清如舍身相护,便已猜到这扇子定有玄机,料来有什么秘密或是重要证物,无论如何,徐大人要的东西总不能轻易损坏。逝夜剑乃是天下利器,与一般兵刃对抗立时便可让对方灰飞烟灭,但面对一件“碰不得”的兵刃,它的威力无匹反倒成了累赘,确实是一筹莫展。若是对方的武器同时成了握在对方手上的人质,不消说,局面是极为不利的。那年轻公子似也看准这点,招式更是大开大阖无所顾忌。
长须客见普通招式伤不了对方,忽然将刀反手一握,用力掷出,这刀便化作一柄旋转的飞刃,向徐清如袭来。后者长裙拖地,玉鞋带跟,本就躲闪不便,再加之这刀方向奇诡,无从判别,让人不禁担忧这绝世佳人下一刻便要惨遭腰斩。
却看徐清如只是站在原地,刀锋过时,她只微微向前轻挪半步。刀锋竟然撩开她的头发擦着她的脖颈飞了过去。长须客从未见过有人举重若轻地躲避自己的杀招,不过他并不担心,他这招的厉害之处在于这刀作好几个回旋,砍到对方脖子方才罢休。但让他震惊的是,擦着徐清如的玉颈过去的飞刀竟好似失去了力道,没飞多远便砰然坠地,更别提什么几个回旋了。
“你……你你施了什么妖法?”长须客惊道。
“我?往前半步吹了一口气而已,你若把这也算作妖法那我确实无话可说。”徐清如道。
方问渠忙着与年轻公子动手,赵轻履却看了个明白:这位“徐如林”在片刻之间找到了那柄刀旋转的规律与飞行的轨迹,找出了其中空挡。虽然这刀出手之际势大力沉,但她轻轻一吹的方向和角度却恰到好处,竟如一只神秘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微妙地改变了刀的飞行线路。刀之所以能飞主要靠刀刃破空,少女的秀发却是至柔之物,刀刃碰上一缕长发,空中无处着力,斩之不断而又被其拂过刀刃,刀刃开始上下颤动,破空之利大减,因而飞不多远便掉落地上。虽然诚如“徐如林”自己所说是“往前半步吹了口气”,但山际的狂风也无法改变的刀势竟被她轻轻一吹给解决了,正是以小博大,以弱胜强的高明武学。要知这世上之事常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无精准的判断是决计做不到这一点的。
长须客失了兵刃,只得拳脚相加,拳掌相接,徐清如倒退半步明显力有不逮。此刻不光长须客,所有歪魔邪道尽皆心下了然:这女娃悟性极高,应对精妙,寻常招式奈何不了她,但这内力的深浅却非一朝一夕之功,天赋再高也得需要岁月的积累,看她年纪尚轻,料来内力便是她最大的软肋。“集中力量对付一个”的呼声犹在耳畔,眼看长须客一人便占得上风,若是众人合力定能立时将之击败。想到这一点,,众人立刻形成默契,包括冯虚御和冥劫在内的五六人缠住赵轻履,年轻公子拦住方问渠,剩下的十二人立刻拳掌互抵,将内力推给长须客。果然,每多一人,徐清如脸色便难看一分。六合大侠和麟剑书生却都陷于缠斗无法脱身相救。
终于,一十三人的能力层层相叠,排山倒海一般向徐清如袭来,怕是她下一刻便要吐血倒地,长须客却忽然瞥见这美丽女子嘴角泛过一丝冷笑,多年的实战经验告诉他——中计了!不及撤掌,他便感到对方内力竟如江海倒流一般逆袭过来,己方一十三人内力累加与之相较竟如小丘之较太山,沟壑之较东海,看她年不过二十修为之深厚竟犹同数甲子的苦练。这十三人竟同一时间心生幻觉,他们仿佛看到在徐清如的身上还有一人,这人鹤发白袍,单掌与长须客相抵,一举压制了他们所有人。
一声闷响,十三个魔头竟皆倒地,显然都受了极重的内伤,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与这年纪轻轻的“徐如林”相比内力的差距竟比招式的差距还要大。单以招式论,徐清如一人若想拿下这十三人多少还有些困难,但以内力取胜便容易得多了,这正是故意示弱,诱敌以利的战术。
年轻公子在与方问渠动手的间隙撇了撇嘴:“鹤归老人的内力竟都给了她。”与他对战的方问渠多少有了分寸,这群外魔邪道虽然实力强横,但比起自己却是大有不如,余人不足惧,唯有这执扇公子并非易与。方问渠见到机会,一剑搭上子午扇尖,逝夜竟犹如软鞭盘绕向前直击对方手腕。这一招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在与对方扇子的接触中避开剑刃,不损子午扇分毫更可将其绞脱对方掌控,若非剑术大师绝无可能做到。
这年轻公子败相已呈,这一招之间,手腕受伤并且子午扇脱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谁知他竟不撒手,转瞬之间将折扇打开拦住剑路。折扇本就是能打开的,但这一招变化却谁都没想到,这一来让方问渠施展“绕指柔”更加困难,二来也挡住了对方视线,方问渠无法,只得撤招。看来对手心机和武学修为均不在自己之下,绝对是这中州楼中第一劲敌。
与此同时,赵轻履急速后退,从栏杆后跳出去,双臂舒展。围攻他的五人中还数冯虚御最先反应过来,他忙提醒道:“不好,他要……”后半句没来得及说,便看到赵轻履如同鹏飞南溟呼啸而来,众人全力抵挡,却着实力有不及。冯虚御心下大骇,六合至宝《鲲鹏决》分上下两册,若是有人能够学全上册的招式便已足够横行天下,若是能够学到下册便可御鬼通神,这百年间蒙掌门垂青授予下册的年轻弟子也只赵轻履一人而已。赵轻履这招便是《鲲鹏决》后篇中的招式——垂天之云,授予秘籍是一回事,但真正能够领悟出来却是另一回事。冯虚御知道赵轻履天资极高,但万万想不到他竟真的能够使出这招来,以前还在门中的时候也只掌门和两三位长老会这垂天之云。
五人一时之间即睁不开眼又喘不上气,这赵轻履竟如日中之阳一般耀眼。还未及细想应对之策,便觉穴道受制——徐清如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正道三人一齐出手,情势急转直下,二十人来这中州楼,如今未受伤的仅剩那年轻公子一人。徐清如朗声对着或受伤或受制的一干恶人道:“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想找机会逃跑,但可惜的是在我布下的这莲心阵里并不存在这样的机会,不信的话你们大可以试试,”莲心阵是鹤归老人的独门阵法,困人于内的能力更在囚牛阵之上,只因这阵法的妙处在于能够牵引人心。物之惑易解,心之惑难解,这也是为什么徐清如不惜露出真容并悉心打扮,果然在出场之时一举迷惑了中州楼内所有人的心智为布阵创造条件。
受伤的人中,紫影受伤最轻,他虽先后与三人交手,但只被赵轻履以三分内力震了一掌,后来方问渠那一剑并未伤及他,徐清如也只是扣了他的脉门而已。听得众人被困阵中,想起当年被徐清如折磨半日的苦楚,他立时站了起来冲向大门,闪电般飞奔出去。余人正自疑惑,却看他从厨房那里跑了进来。令他抓狂的回忆再次出现了,他反跑回厨房,却莫名其妙地又从正门跑了进来。
只听“嘣”的一声,紫影跪倒在地上,这是一个永远循环的圈,整座中州楼成了一面人造的鬼打墙。
看了此景,邪道中人无不心如死灰。
年轻公子似也知道事不可为,急忙闪出方问渠的剑网。竟转头向徐清如袭来,徐清如急于夺回子午扇,这番“送货上门”正合了她的心意。她五指成爪直取年轻公子手腕,却见对方忽而一侧闪,跳下莲花舞台。方问渠和赵轻履不解此意,徐清如却心下微惊:这人识得莲心阵的解法,看来破帝都囚牛阵的多半也是此人。原来,这莲心阵状如莲花,叶叶相接,瓣瓣相连,层层相叠,使人深陷其中。而在所有人望向徐清如那刻起,便已进入这阵法之中,除非她放行(如方问渠将无关人等送出楼外)否则任何人出去不得。因而那一刻所有人他们望向的地方便是此阵阵眼——莲花舞台,而年轻公子显然是意图破坏此处。
忽见那明明向一楼跳去的年轻公子竟从三楼坠了下来,他虽惊不乱,凌空翻身入了二楼栏杆,摇着手中折扇阴测测道:“徐大人你果然厉害,看来这莲花舞台并非阵眼,倒是小生误算了。”此刻,方问渠、赵轻履、徐清如三人将这年轻公子围在中间,他倒显得浑然不惧。
徐清如并不答话,只听那人继续道:“想来想去……那阵眼是什么呢?若是破坏不了阵眼,我们这些歪魔邪道可就只有就地伏法了。”他摇头晃脑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啪”的一声,他一敲折扇:“这神秘的阵眼怕是就是徐大人自己吧。”确实,那些人当初望向的是莲花舞台同时也望向徐清如,甚至,前者才是附带的。“每个人都觉得阵眼一定是一个物件,没想到今天有幸见到徐大人精妙地布阵,竟以自己为阵眼。”
徐清如微微一笑:“你猜的不错,那么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毁掉我这阵眼了。”
那年轻公子对徐清如作揖,又对赵轻履和方问渠抱拳:“三位神功盖世,我自是无力取胜,但要毁掉别的,怕是就容易多了。”说着,他将子午扇展开,竟作势去撕,他这手这要一发力,这薄如蝉翼的扇面怕是立刻就要化为飞尘。
子午扇是救回师父的唯一希望,一念至此,徐清如道:“行,我放你走,其他人留下。”
年轻公子斜眼瞥了倒地不起的同伴们,那眼神仿佛是在看茅厕周围的苍蝇:“行,他们随徐大人处置,那么,告辞了。”言毕,他大步走向门口,方问渠不敢阻拦,只得任由他过去,擦肩而过时,他朝方问渠一笑:“方先生妙计,可惜,你漏算了一点。”
那年轻公子步出中州楼,方问渠正自疑惑,忽见紫影飞身而起夺门急出,此际莲心阵被徐清如暂时撤消,余人皆无力动弹,只有轻功绝顶的紫影因为未受重伤,见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寻隙开溜。方问渠恍然大悟,立刻追至门口,赵轻履亦同时出手,二人在门口相逢,门外正好进来一人。二人为避免误伤,立刻缓步绕行,紫影的轻功本就在二人之上,此番鸟归山林,待二人追出楼去,却哪里还见得着紫影和那年轻公子的身影?
“唉”方问渠一声叹息“糟了。”
方问渠回头一看,这不早不晚刚巧出现在这中州楼门口“无意间”拦住两人的人正是之前的那个女扮男装的算命先生。这三位高手此刻心下了然:哪里有这等巧事?这算命先生只怕也和对方是一路的,关键时刻打起了掩护。
紫影逃出中州楼的那刻,只觉天大地大,胸襟一扩。门口有许多小贩沿街叫卖,还有个变戏法的青年,周围围了好些孩童。在历经与三大高手过招这样痛苦的经历后,这些平凡的景象让他有种重返人间的感觉。他忍不住想得意地笑,纵然是逝夜剑主、六合奇才、御前高手一旦让他得脱牢笼,在轻功一节上他可是远远地甩开三人。他身法极快,一个闪身便掠上屋顶,几个起落便已远遁。料来那什么赵大侠,方先生,徐大人这会还在门口抓瞎呢。这天下,若论轻功,胜过他紫影的人绝不超过三个。
秣阳城极大,但那是对于普通人来说,紫影奋起神功,不一会便来到了城门口,正准备出城,却忽然看到城门口也有个变戏法的,周围围了不少孩童还有少数几个成年人。接着,他看到了令他从头凉到脚的一幕:这变戏法的人,居然就是刚才中州楼门口的那名青年,同时,那青年似也看到了他。
那青年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周围的孩童道:“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大哥哥还有别的事情,大家回家去吧。”
那些孩童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嘟囔道:“还没玩多久呀,叔叔。”
“嘿嘿,明天再来,今天真有事儿。还有啊,记得叫哥哥,不是叔叔。”那青年笑呵呵地目送人群散去。忽的,他脸色一变,向紫影正色道:“周极恭候多时了。”
听了这话,紫影如遭雷击,天下间轻功胜过他的确实不超过三人,而眼前这个男子,无论怎么算都是那三个人之一。
紫影注意到这青年的右手以极快的速度变出一柄长剑,这剑纹理深凿犹如蔓藤缠绕,颜色褐黄,却是一柄木剑。
见紫影不答话,那青年继续道:“此处距凤凰山尚不及百里。”
紫影知道这话的意思,他懊悔自己大意,这人他本在几日前见过的,居然没立刻认出来,况且,大家都听说过:
木铎出鞘,千里追魂……
一行兵士将十几名凶徒带离中州楼羁押起来,本在楼里打杂的诸人看见贼人尽去,也很快各归其位。楼内三人见过礼,围住了那算命先生。
赵轻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偏巧在关键时刻挡住了我们。”
那算命“先生”显然吓坏了“我……我我,真的不是坏人。”
“那你何故女扮男装?”徐清如一眼就看穿了她拙劣的伎俩。
“哈……现在世道这么乱,刚才你们还在这里大打出手,扮成个男人当然安全些咯。”她摘下假胡须,脱掉蹩脚的帽子道。
方问渠打圆场道:“这位姑娘,之前你在中州楼外替我算命,如今又恰巧帮了首恶一个大忙,天底下这样的巧合并不多。我等只是恳请你告知来历,若你确无虚言,我等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自不会为难姑娘。”
“好好好,我什么都告诉你。”那算命姑娘赶忙道:“我叫令狐笙,乃是昆仑山玉虚宫门下。”
听了得此言,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都没听过什么“昆仑山玉虚宫”或是“令狐笙”。
徐清如很是无奈,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抓她治罪,可不能说她碰巧出现在门口便是“妨碍公务”,但若放了她,却又心有不甘,此情此际她的作为实在大有可疑。
赵轻履却率先说道:“徐大人,方先生,你们若信得过我赵某人,只管把她交给我如何?我看她这人有点意思,也许能问出什么秘密也不一定。”赵轻履早年修道,此刻却在这算命姑娘身上感受到一点特别的东西,一时半会也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他意欲稍作试探。
子午扇和《天元遗录》还在对方手里,方问渠和徐清如的任务远没有完成,如今又冒出个来历不明的令狐笙,一时间极为头疼,赵轻履肯代为调查那是再好不过,二人连忙应承。
“姑娘,楼上第三间是我的房间,你可在上面休息片刻,亦可叫些吃食,算在我账上。”赵轻履如是说道。
“那个……那那桌上的东西我能吃吗?”令狐笙指了指前面的一张方桌。
这张方桌正是赵轻履之前自斟自饮的地方,说来也巧,刚才双方人马大打出手,楼里乱作一团,这张方桌却完好无损,上面还摆着方问渠做的菜。
赵轻履虽然生性豪迈,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想起吃独食的好处,他连忙下了逐客令。令狐笙只好灰溜溜地去了楼上。
打了半天架,赵轻履也确实饿了,他忙坐回桌前,想动筷子,却发现一左一右多了两个人——方问渠和徐清如。前者示意赵轻履不必理会,想吃就吃。
赵轻履也真不客气,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方问渠问道:“怎么样,赵大侠,这几样小菜可还入得尊口?”
“嗯嗯…呜…太好吃了。你们也别客气。”赵大侠含糊其辞,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这几个菜是你做的?”
方问渠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赵轻履意识到不可失礼连忙道:“在下一时贪吃,还望方先生见谅。”
“说来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昨夜在下的剑仆微言、大义和五师弟的剑仆温良因在下的失策而对赵大侠失礼,实是不该。今天蒙大侠仗义援手,这才化险为夷。”
“没事,没事,不打不相识,打过就是兄弟。”赵轻履本想问那三人去了哪里,不如过来一起聊聊,后来想起这灵剑门信奉儒家,繁文缛节最多。剑仆若与主人同席便算是僭礼了,是以作罢。
赵轻履接着疑惑道:“不知方先生和徐大人来到此处却是为了什么?”
方问渠大概解释一通,然后道:“徐大人不知有没有补充,徐大人,徐大人?”
却见徐清如出手飞快,一改“以静制动”的作风,以绝世筷功对那几盘菜展开水银泻地一般的攻势。
方问渠:“……”
赵轻履:“……”
方问渠喊了第三声徐清如才反应过来,注意到自己失态,一时大窘:“对不住,对不住,这些日子都在追踪,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方先生这几道又确是珍馐佳肴,一时忘形,还望两位见谅。呃……刚才说到,对了,不瞒二位,鹤归老人乃是小女子的授业恩师,这装肉的砂锅也是他的作品,本着爱惜物力的原则,后来由我父亲转送于中州楼。我本打算在这中州楼布下莲心阵将对方一网打尽,就算不能,也可找出那位能破囚牛阵之人,不过看来方先生似乎是另有布置。”她一双妙目看向方问渠。
方问渠却暗叹一声:“唉,徐大人,我的计谋也被那年轻公子识破了。”话音刚落,便见一人押着紫影走了进来“我来介绍,这位是我的五师弟,木铎剑之主,周极。”方问渠指着来人道,又向周极介绍了赵轻履和徐清如,周极显然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徐如林居然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
赵轻履抱拳:“久仰久仰。”
徐清如道:“周先生出剑之快,天下闻名。我那同僚一直想好好请益一番。”
“好说。”周极向二人作礼道:“师兄,这人八成就是那日偷盗《天元遗录》之人。”
徐清如听了这话,已知不妙。
“徐大人想必也猜到了,”方问渠解释道:“我料想这伙贼人在中州楼行事乃是图谋出名,在中州楼交手大为不利,而且难免伤及无辜。故而故意高调行事,想他们既然已知我在此地,麟剑门和朝廷的强援必在左近,若是有些自知之明必定会改期再会。我只需安排师弟,暗中跟踪其中一人,必要时将之擒拿,定能获知《天元遗录》的去向以及他们的最终目的。”
赵轻履道:“这样看来倒是在下破坏了两位的妙计,实在抱歉。”
徐清如温言道:“我们亦没想到贼人实力强横至此,若无赵大侠碰巧经过,今日鹿死谁手殊为难料。”
方问渠继续道:“但刚才那批恶徒本就是自囚牛阵中越狱,一番审问之下只获知‘救他们出来的那位年轻公子告诉他们有一票大买卖,故而在中州楼商讨,并不知道那年轻公子为何要救自己’。想来紫影盗窃《天元遗录》亦是受人指使,诱之以利,他自己却并不知内情,而且事后一定是把书交给了别人换了钱财。”
“不错,正是如此。这个‘别人’就是那位执扇公子。”周极不无遗憾道,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审问过了紫影。
“而那位年轻公子算准紫影也会逃跑,师弟与他交过手定能认清他的身形,知他便是当日窃书之人。故而以他作饵,引开师弟,自己溜之大吉。我当初请师弟来帮忙正是因为他能认出贼人身形,料来必有助益,不想反被他人利用。”方问渠显得有些懊恼“所以,徐大人,表面上看我们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那些恶徒,好像是大获全胜,但实际上,他们本就被关在囚牛阵里,而且不知内情。唯一知道内情的那个年轻公子如今却逃之夭夭,幕后元凶也始终没有现身,反倒是我们率先暴露,失了先机。”
徐清如点点头,表示赞同。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次的案件绝对是自己有史以来最大的挑战,就算通晓阵法,攻破囚牛阵绝不是那年轻公子一人所能办到。而目前对方只暴露了这一人,他手上还有子午扇作为“人质”,看来对方对自己的了解远超过自己对对方的,这一点令她非常不安。
赵轻履此刻低头沉思,方问渠却拉过周极唤来剑仆,在门口悄悄地向五人交待道:“潜入守墨轩,盗取《天元遗录》并非紫影一人所能办到,门里怕是会有风云变化。”他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十分明显:麟剑门可能是出了内奸!他又对自己的两名剑仆道:“我继续追查书的下落,剑我自己带着。你们协助周师弟查门里的事情,有什么蛛丝马迹切勿打草惊蛇,等我回来再说。上回教你们的剑法记得勤加练习,大义你有什么不懂的多向微言请教。就这些,你们多加小心。”麟剑六人互道珍重,周极便携四位剑仆去了。
“总之,”方问渠回到桌前:“暂时不想这些麻烦事儿了,两位若是不嫌弃,咱们把这桌菜吃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