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 | 第十三章 新年

“着火啦!快!救火啊!”纷乱的嘈杂声充斥着原本平静的街道。已是年关,烟火炮竹的销路不错,虽然京郊的布防已比寻常时节严密了许多,但是京郊毕竟地近山林,火势一旦顺风而起,一时也难以控制。

出事的是京郊一座破败的茅屋。这座茅屋似乎刚建起不久,门前的荒草还没有除尽。茅屋里的人是谁,街坊们谁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大概原先是个达官贵人,后来做官做倦了,便携妻带女地住到了这里。现在茅屋里有没有人,也没有人清楚。

一袭玉色衣衫怔怔地站在远处,望着那里的火焰忽明忽暗。火舌跳动,仿佛正烧蚀着他的心灵。他咬了咬牙,疾步绕开人群,向茅屋后门的方向冲去。火焰在他的身旁稍作低垂,瞬间又遮蔽了道路。

“七爷,七爷!快回来!”一个略微年长的男子喘着粗气,慌忙从后方追来,却没能阻止那个玉色衣衫。他焦急地在原地跺着脚,虔诚地祈祷着火场中的男子平安。

大火似乎是从外围烧起来的,内室的火并不大。玉色衣衫的男子似乎很是了解茅屋的结构,直奔主卧而去。奇怪的是,那里并没有成年的人,只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在炽热的木榻边不住地啼哭。男子的面上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随即便向那孩子伸出了手:

“别怕,跟我来。”

那孩子看到他,竟停止了哭泣,也伸出了小手。

男子一笑,便抱起那孩子向来路奔去。

一根带着火星的横梁在空中左右摇动着。那男子经过它下方的一瞬,它直挺挺地躺倒下来。男子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怀中的孩子。烈火烧灼的气味顿时萦绕在横梁周围。那男子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求生的本能却让他忘记了疼痛,怀抱那个孩子,穿过重重火焰,回到了清凉的世间。

那个年长的男子忙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仍处于惊惶中的孩子,细细端详着她的小脸:“这就是白大人的女儿?”

玉色衣衫的男子点了点头,无力地答道:“是……”

年长的男子察觉到有些不对,慌忙扫视了眼前的年轻人,这才发现他鲜血淋漓的右臂。

“这是怎么了?快跟我回去看看!”

玉色衣衫的男子喉间轻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便由着边上拥过来的人扶进了车里。侍从掀开车帘,那男子又转头看了看那人臂中抱着的孩子。许是刚刚发生的一切让她难以承受,那孩子这时,已然沉沉睡去。他安心地笑了笑,不太自如地坐进了车子。

“曼罗,出来吧,看看谁来了。”大年夜的灯火照耀着整个长安城。苏玖罕见地换上了不那么素雅的衣服,执着扇子站在门口,向苑内高声呼着。

“来了!”苑内清越的女声响起。柳曼罗一袭淡紫高腰襦裙,从后院翩翩而至。眼神扫过苏苑大门,现出几分惊喜,“小舒!”

门外,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微抿着樱唇,轻巧地向柳曼罗行着礼:“玉茹姐姐!”行礼毕,她便一头扑进了柳曼罗的怀里,像只调皮的小猫。她大红小袄领口的白狐毛在柳曼罗的颈间不断地摩挲着,柳曼罗不禁笑出了声:

“多大了,还不懂规矩。”

少女离开她的怀抱,咯咯地笑个不住。又退后几步,一本正经地理了理裙衫,正色行礼道:“小舒给玉茹姐姐拜年了。”

柳曼罗掩唇笑道:“说你不懂规矩,一下子又这么规矩起来,不是存心打我的脸嘛!”

小舒笑盈盈地缠了上来,笑容与她身前的女子极为相似:“玉茹姐姐,你想不想小舒啊,小舒好想好想你啊。每次郑伯回灵溪,都会告诉我你们在长安的事情,小舒想来长安很久啦!”

“那你觉得,长安好玩吗?”

“嗯,”小舒点了点头,“一路上都可热闹了,比镇里头强多了!”

二人说笑着进了屋,苏玖带着郑素在后头跟着。迈进门槛的一瞬,柳曼罗似无意地回头瞥了苏玖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又转头对着小舒笑。

把小舒安顿好,柳曼罗便走出了屋子,在门外五步处稍作停顿,听到身后有雪堆被挤压的声响,便继续向前走去,一直绕到了书房。

“先生,”一进书房,她便猛地回过头来,“她来做什么?”

苏玖在她身后轻轻阖上了房门:“不做什么,她想你了,我就让郑素把她带来一聚。她很久都没见你了。”

柳曼罗深吸一口气,略略理了理心绪,道:“可是先生也明白,现在是多事之秋,我是刑部通缉的要犯,而先生不久前还刚被那个尚书大人找了麻烦,不是吗?在这个时候让她来,先生难道想让她也搅进这滩浑水吗?”

苏玖微微叹息,沉默良久,方说道:“她是你的影子。”

柳曼罗歪着头,微眯起了眼睛,好像在琢磨着苏玖的意思,又好像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姑娘没有发现,小舒如今,和姑娘很是相似吗?”苏玖继续说道。

“先生是想利用小舒?”柳曼罗有些惊诧地叹道,不禁压低了声音,“我不同意。”

“姑娘就不问问苏某想干什么吗?”苏玖仿若无意地说道。

柳曼罗兀自在几案前的竹凳上坐下:“我不想听。先生想讲,就说吧;不想讲,我也不想问。”

“曼罗,”苏玖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我们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可是小舒,她才多大?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你不会为她疼惜吗?”柳曼罗不满地答道。要不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她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说罢,她有意地瞥了门外一眼。

“你凭什么利用她?她很聪明,她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你。”柳曼罗缓了缓,又道。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姑娘……”说着,苏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开始一点一点地卷起自己的右袖口。

一道长条形的褐色疤痕,像一条多足的蜈蚣,弯曲盘绕在苏玖白皙的皮肤上,贪婪地吸食着他臂上的血色。难怪他平日不用右手使力。难怪他从来将衣袖遮至掌心。难怪他习惯性地拢袖时,将右边袖口微微拉伸。

柳曼罗不忍再看,别过头去:“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苏玖放下了袖子,“在你刚来到苏苑不久。”

“为什么?”

苏玖顿了一顿,便将整件事和盘托出:“那一年,白鸿雁因为替你的父亲申辩,遭到圣上冷落。他无心恋职,自请挂冠,便在京郊寻了个安静的住处,本想就这样度过余生。小舒那时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子。白未芷,这个名字没有多少人知道。谁想除夕夜突燃大火。我虽然及时赶到,但也只救出了她一个罢了。后来,她便由乔家收养,更名乔舒。之后的事,姑娘想必都知道了吧。”

柳曼罗抬起眼来,充满怀疑地审视着他:“然后,先生是怎么和她解释这一切的呢?”

“无需解释,”苏玖指了指他布满伤痕的右臂,“一条伤疤换取一个人的效忠,换作是谁,都不会觉得吃亏。”

“仅仅因为你救了她,她就一定要受你利用,受你摆布,完全没有自由吗?”柳曼罗忽地想到了什么,咬紧了下唇,“那么我呢?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吗?”她的眸中闪着点点星光,那星光仿佛能燃烧一般。

“曼罗,”苏玖背过身去,并不看她,“不要这样。你和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是为了救你。”

“那如果有一天,你要救的不是我了呢?”柳曼罗噙着泪珠,即刻就要落下来。

苏玖不停地摇着头:“不会的……”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已经没有人需要我来救了……”

“你难道,就真的,不会心痛吗?”柳曼罗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挤出来。

苏玖长叹一声,半晌,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早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了。”

屋外的月光渐渐黯淡下去,片片雪花从除夕夜的夜空纷纷飘落。柳曼罗用指尖紧紧地掐住指腹。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身边的这个男子。她不是没有疑惑过他当初救她的原因。只是他所做的,不由得人不信。收买,利用,毁灭,本就是他惯用的手段。她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个年轻而又天真的女孩,也会在他的计划之中。

“你想怎么做?”终于,她开口道。

“正月一过,皇上就要选妃。乔家家世显赫,想要送她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进宫?”柳曼罗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进宫?”

“这个,姑娘不必知道。”苏玖强作镇定地说道。

“好。”柳曼罗站起身来,就要离去。她有些踉跄地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过头来,“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苏玖停顿一下,点了点头。

“白家的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苏玖一愣,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不知道。”

“先生是真的不知道么?”她低着头,从高处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逼得他的心口要滴出血来,“那把火,是谁点的?”

他贴着墙站了起来,用左手手肘支着墙体,坚定地答道:“我不会告诉你那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个人,不是我。”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便转身打开了房门,隐入了烟火的喧嚣。

新年的脚步不会因为尘世的纷争而减慢。远处,桂园寺守岁的钟声响起,震荡着一个个看不见的同心圆,飘过宫城的天空,飘过长安的似锦繁华。

又是一年。

“云泽啊,再吃点菜,多吃一点。平日里担惊受怕惯了,到我们家来,就别撑着客气了。”一个须发渐白的老翁向对面的年轻人碗里夹着菜。那年轻人恭敬地答礼,感激地望着老翁亲切的面容:

“秦伯伯,晚生今夜能在您家守岁,也是晚生的福气了。”说罢,他捧杯为那老翁祝寿。

“这大年夜,要是若媛姐也在,她看见你,该有多高兴啊……”齐云泽身边的少女喃喃道。

“小婉,好好吃饭,别尽说不开心的事。大过年的,多不好。”老翁身边的老妪为小婉夹了满满一碗菜,低声道。

“是啊,那一定更好……”齐云泽重复着,映入脑海的却是另一张面庞:水杏眼,柳叶眉,还有那尖刀一般锐利而伤人的目光,和那目光里藏不住的柔情与惆怅……

宫城里,年宴告一段落,那明黄衣衫的男子便带着他的三千佳丽到殿外的空地看烟花。仿佛一束星光窜上夜空,忽地绽放,如一夜尽放的昙花,似雪如银,却又顷刻散落一地,宛如一世的繁华。

秦若媛抬头,望着夜空中肆意绽开的焰火。过了十五,就会有一批新人进宫了。明年此时,她还会在这里看烟花吗?站在她身旁的,还会是这些人吗?

酒觞在席间流转,柳曼罗举杯,为席间的人们唱词助兴。苏苑的外间院落里落满了皑皑的白雪。乔舒就那样乖巧地坐在柳曼罗的身旁,分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苏玖低垂着眼,坐在主位,摩挲着掌心的酒杯。

爆竹声再次响起,比原先都要响亮。雪越来越小了。万家的灯火也陆续熄灭了。新的一年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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