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天下名山大川,多有一段故事。
传闻共工不敌颛顼,一怒之下将不周山拦腰撞断,乃至于天覆地倾。
传闻炎帝幼女女娃溺于东海,化为精卫鸟每日从山上衔石填海,怨气难消。
传闻巨灵神只手排解滔天洪水,在西岳华山留下巨大仙掌,飘然远去。
传闻瑶姬于巫峡斩十二恶龙,化作十二大山,不料堵塞长江水淹四野,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大禹治水。
传闻吕洞宾三戏白牡丹触怒玉帝,躲入文曲星下凡的梁灏笔中躲过大劫,于泰山石桥飞升。
传闻冯夷为修炼成仙而往返黄河两岸采集百合花露,最终死于黄河涨水,被玉帝封为河伯。
传闻王玄甫隐居昆仑山紫霞洞修行百年,后得白云上真点化,创下全真教道业。
传闻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行至倒淌河时思念故乡潸然泪下,扔下日月宝镜化为一片青海湖。
… …
许多故事,镂刻在故旧的光阴里,渐渐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最终湮没在无边的青史烟云中,无迹可寻。
无论有意无意,旧的故事已被世人遗忘,又有新的故事在这传奇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等待着长成参天大树,荫蔽天下。
中原往西三万余里,便是蜀山。蜀山山脉绵延不知几千里,万千山峰错落其间,其中最高峰乃是天剑峰。天剑峰高逾万仞,细长峰形恰似一把插在群山之中的宝剑。
天剑峰顶,寂静无声。偶尔一声清脆的“啪嗒”,那是棋子落在木盘上发出的声响。
一棵歪斜的青松下,一方棋枰,两人对弈,一人旁坐。日方凌空,树荫堪堪遮蔽三人。对弈两人面貌迥然,一人垂垂暮老,另一人年轻貌美。坐在一边的男童看起来不过六七岁,也没观棋,耷拉着小脑袋,眼皮子打架。
远处一声归鸟清唳,唤醒了昏昏欲睡的男童。他一身蓝灰道袍洗得褪色,脑后扎着小小发髻,唇红齿白,眼神里的涣散与疲倦一扫而空。
他施施然起身,先前端坐的小小青石清光大发,竟比天上日头还灼人眼眸。男童几步走到山崖边缘,口中忽然念道:“似梦非梦,今我始我。”脚步未停,直直走向峰外。
他并未坠下山去,而是凭空一路走远,脚下所过之处,慢慢现出一条五彩斑斓的虹桥。天上的日头也被浮云遮起,收敛了光芒。
须发皆白的老者不由惊叹:“了不得,老太婆,你这个关门徒弟当真不凡,一觉得道,堪比庄周梦蝶啊。”
被称作“老太婆”的,一袭红衣飘然的清秀女子“哼”了一声,目光只是盯着棋盘。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道:“这小兔崽子,睡了足足七百年,快败光了我洞府里所有积蓄才给他滋养过来,神魂复苏后也一直痴痴傻傻,哪知今日才如梦初醒。”
“看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老者收回目光,“七百年至阳童子,不染世俗烟火气,天下至纯至净莫过于此。待他行至对面不厌峰,搭完这道虹桥,适时造化之门洞开,老道我就只好投子认负了。”
听了这话,红衣女子却没半丝放松神色,她秀眉深锁,盯着棋局,目光慢慢被慌乱占据。
“看出来了?”老者语气渐渐冷厉,“我这布局如何?”
“雍、梁两州,早已被我门人占据。”他长而瘦削的手指点了点棋枰西边盘踞在上下星位的两块黑子。
“青、扬二州,知州皆为我之心腹。”他手指又划过棋盘上空,点向东边覆盖了两处星位的黑子。
尔后,他志得意满地指了指天天处的几枚黑子,说道:“再加上老夫在豫州的苦心经营,帝都易主只在我一念之间。”
原来这并非普通棋局,实则是拿天下博弈的凶险万分的千古一局。两人看似端坐对弈,静谧自然,实则都置身在巨大的阵法之中,每一着棋,都会牵动天下之势。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红衣女子在最初的短暂慌乱之后,神色慢慢回归恬淡,任他如何说道,也只是波澜不惊。
天下九州,已去其五,还有什么转机?难道她不争边角,在棋盘中间腹地四处转悠的棋招另有用意?
忽听红衣女子低声笑道:“老怪物,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的水平还是这般稀疏平常。天下这盘棋,看似理通围棋,却不全然照应棋理,毕竟盘上的棋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她将捏在手中已然半刻的白色云子高高扬起,“啪”一声按落在棋盘上。
老者先前只道她长考只是拖延时间,看了这一着,便知自己错了。棋枰间白子看似散乱在中间腹地的各处,但却挡不住地显现出一团团的惊人气势,而随着那一子落下,这些气团正在遥相呼应,息息相关,一股股白色巨浪,朝着老者身上冲袭而来。
“我这些年远涉四方,遍寻奇才,确实有些收获。不少的根骨极佳的孩子都来自中三流,我将修行之法、法术神通都教给了他们,几百年过去了,他们谨遵我的吩咐,蛰伏地方不曾世出。”红衣女子说道。
“不可能!农、工、商之三流,皆为毫无血脉传承的凡人,岂能妄图踏足修行界?就算他们聚在一块,也不过是庸才抱团挨打,有何用处?怎能抵挡我的大势?”老者额上青筋一条条绽开,说话间,已落下一子,白色巨浪一顿,在远处翻滚,不得前行。
“那就看看罢!”红衣女子胸有成竹。
两人一边争论,一边落子如飞,几乎已不假思索。在此间,太阳躲了起来,天空乌云密布,雷雨交加。
“你庸庸碌碌多年,表面上在修习返老还童之术,实则在四处埋下种子?当真是韬光养晦。”
“自天都峰一战后,你一举一动我时时警觉,连师尊都敢背后毒害的小人,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怎能叫人安心?”
“放屁!污蔑!老夫说过,我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反正师尊已然过世,死无对证,你爱信不信!”
“你见修行界已无你容身之处,便剑指凡间,苦心孤诣,一意孤行,妄图夺取天下神器,你当天道没有报应轮回吗?”
“哼,凡夫俗子,尘世蚁国,他们的生命短如烟火,穷其一生也不过在世俗洪流里挣扎求生,凭他们也配触及天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并无绝对的道理!你所谓天道,以一己之力,掌控众生,但人人生而平等,没有谁必定得受人仰望的!”
“胡言乱语!既是如此,为何那些凡人口口声声叫你仙师,你那般受用?若人人平等,世间焉有三教九流之森严等级?”
“天下本无完美之事,我等之存在,不就是为了拯救弥补这一切?”
“拯救?弥补?你好大的口气!你也不过是一只能飞上天、能活得比他们长久的蝼蚁罢了,天道轮回,命有定数,谁能抵挡?你有什么资格来改变这一切?”
“法无常势,天无常道,世间也不一定有六道轮回。”
听到这话,老者捏着黑子的手微微颤抖。雨水顺着他的手,从棋子上往下滑,落在棋盘上。
“如果没有轮回,生何所来,死何所往?”
“生,来自万物灵秀,天地造化;死,去往世间尽头,归墟彼岸。或者从生到死,不过是一趟偶然的逆旅罢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偶然?只有掌握了绝对权力,你才能摆脱所谓的宿命!今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要入主蜀山,你来也好,不来也好,都挡不住我的脚步!”
“师兄,”红衣女子叹了口气,“你魔障了。你现今如此心性,如此行径,跟下三流的邪魔妖道有何区别?回头是岸!”
“你说对了。”
老者闭眼,再一睁,血红的眸子显露,恍如两朵燃烧的妖火,要灼穿这世间一切。棋枰间的黑子,也尽数化为血色,像一汪汪汩汩的血流。雨再大,却也洗不掉这血红。
红衣女子一怔,虽然先前早有疑虑,但亲眼见着师兄魔化,还是难以置信。她心中一紧,转望峰外。
蜀山之顶通造化,峰顶一刻,世上一年。这两位下棋的还好,只见闭目行走在峰外的男童过了大半路程,已成长为七尺男儿,身上衣服都胀开了,脚下的虹桥也无比鲜艳。但此时他却寸步难行:他四周有无数邪魂魔影穿梭翻滚,尖啸哭喊,虽不能进入周身三尺之内,却也让他陷入无边幻境,难以自拔。
“青庭,你要撑住了啊。”红衣女子喃喃低语,她虽然担心,但无暇他顾,只能盯着棋局。
棋过中盘,已至收官阶段。红衣女子的几团白气已化为白色大龙,牢牢捆住天元的那块红子中心的老者,并逐步收紧。但在边角,四个星位的红子已成气候,疯狂撕咬白色巨龙,白色巨大龙难以顾及全身,无比惨烈。
“你对你的种子们如此自信么?”老者哂然道。
棋枰间本来僵持不下的局面忽然起了微妙变化。
白色大龙左下七寸之处,一枚白子忽然也化作血红。紧接着,各个地方都冒出不和谐的血红,白色大龙的一鳞一爪都受到威胁,血红棋子虽少,却在奋力联合,抢夺存活的气。
而在棋盘边两人都未落子,也就是说,峰顶一个时辰过去,棋枰所对照的天下大势在几十年间发生了剧变。
红衣女子强笑道:“老怪物,你下棋虽然不怎么地,舞弊做假倒是有一手。”
老者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这些凡人弟子吧,也多是不可靠的,只要花点心思,给他们点蝇头小利,也就倒戈了。”
红衣女子全力补救,可惜白色大龙还是被一条一条切割开,化成几大团白气,氤氲茫然。
红衣女子神色慢慢黯淡,而老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了。
远处,靠近不厌峰的青年男子,身上衣服全然裂开,露出结实白皙的胴体。
他忽然睁开了双眼。
天上乌云散开,疾雷骤雨忽歇。
太阳重新挂在天空正中。
妖魔鬼怪一扫而空。
他没有犹豫,几大步往前迈去,踩在了不厌峰上。
彩虹贯通两峰,只听一声轰然巨响,群山震怵,仿佛天地间有扇大门被打开了。
装满血红棋子的木盒迸裂,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化成青烟飘散。
老者满脸错愕,不可置信。
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我不甘心!”老者掠身而起,冲向虹桥,却被红衣女子挺身拦住,两人以风雷不及之速缠斗在一块,爆发出阵阵五彩霞光,连天上烈日也逊色许多。
青年男子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不厌峰顶,他根本看不清两人,但是从周遭群峰炸裂,阵阵锐气穿梭的状况看来,这场大战十分激烈。
然后他看到脚边有一条台阶蜿蜒而下,不知通往何处。十分吃力爬起来,走上台阶,他发觉台阶越来越细小,自己的身形也越来越小。
最后通过一道小小的光门之时,他看到掠过的一只飞鸟也如鲲鹏般巨大。他可以清楚看到它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震悚着,颤抖着,惶恐不安。
跨过那道门,便是无边黑暗。
寂静无声,万物沉没。
他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
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个光点。
在睁眼,自己还是站在不厌峰顶。
远处天剑峰边,老者用一根长达几十丈的灰褐色拐杖,将红衣女子身体贯穿,钉在那棵歪斜的青松上。
“师尊… …”青年男子很焦急,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望了望四周,发现那座天剑峰,真的很像一把剑。
插在群山之间的巨剑。
谁把它插在那里的?
没人知道。
他伸手过去。
然后剑就被拔出来了。
轻轻一劈。
老者整个人烟消云散,甚至没能留下半句话。
青年男子跑过虹桥,揉揉眼,确信眼前只有一根拐杖插着一袭红衣,再无人在。
师尊去哪里了?
在此之后,这个问题他想了千万遍,却也没有答案。
在此之后,他找遍了中原九州,蛮荒四极,也没有找到红衣女子的踪迹。
他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他还一直在想,一直在找。
在此期间,蜀山派创立了,然后兴盛繁荣,渐渐成为天下第一宗派,有数以千计的门人叫他师尊,世间更有不可胜数的凡人叫他仙长。
但他每回只要登上天剑峰,在那方棋枰边坐下,总会像当年一样手足无措。他也在没有尝试去拔那把剑。最后一次他下了天剑峰,继续去寻找师尊,然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是日,蜀山归属已定,天下承平千年,世人称之为“棋枰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