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艺复兴式的火车站拱门中穿出来,一股海腥味混合着阳光的温度一并袭来,霎时有些恍惚的眩晕。回忆和记忆深处的感官几乎瞬间混杂在一起,一时站得有些不稳。
深呼吸后,在这个没有东南西北的城市小心翼翼地辨别方向,而后扯出一丝无意识的微笑,终究还是回来了啊。
好久不见,青岛。
一
青岛,一座零海拔的城市。
沿着滨海公路一路向市区进发,司机懒得理我,我倒也乐得清闲。
路上试图拼接早已破碎的记忆,偶尔能捡起一小块儿,还来不及惊喜,便瞬间被抛置在飞快的车速后。能记住的,只有分不清的山路小道和看不完的海天一色。
直到山坡上的一片疗养区域,记忆才被彻底盘活。景色和记忆中别无二致,似乎连侥幸穿过繁茂枝叶的阳光也光亮如昔。当年只是觉得那建筑好看,有得画,全然不管那背后有什么演变和史实。相比于那些颇有些老旧的混凝土砖石和生锈的门栏,恼人的蚊子倒是印象深刻。
“师傅开慢点可以吗?我想拍几张照片。”
司机倒是满不在乎地在空无一人的车道上放缓了车速,“之前来过青岛?”
“嗯,住过一段时间。”
“青岛多好啊,你看空气又好……”
司机像是典型的青岛人,对这个城市拥有着满腔的热情和喜爱,有时还不免抱怨某省会城市。过滤掉多余的背景音,我才得以再见到那个胖嘟嘟,坐在三脚凳上的小男孩。
“爷爷,你看这样挺好的吧。”一边轻轻拽拽老人的衣角。
旁边的老人似乎也看惯了这样的情形,倒也不恼,轻巧地画完最后一笔,仔细把钢笔盖好,探过身,目光透过眼镜上方仔细揣摩着,不时拿过铅笔轻轻地改上两笔,“不错啊小腾腾,这次有进步,继续画吧。”而后便有些吃力地从写生椅上起来,弯下腰拨弄下一旁的蚊香。“你看爷爷这个办法多好,蚊子都不来咬了。”
“就是蚊子有点多。”
司机有点迷瞪,“蚊子?”
“以前从这边走的时候,总会被叮上几次。”
“蚊子嘛,哪里都有的,很正常嘛。”
只不过在几乎是恒温的车窗内,稍稍的炎热感都被冷气代替。身体的各项机能都放松着表达舒适,但却也缺少了些许实感,好像炎热的夏天,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记得当时,每次在海边游泳回家,不到几公里的距离,小孩子心里总想着打车:
“你啊,小时候真是一点苦都不能吃,几步远的路都非得打的。每次一洗完海水澡,就从那里叫唤了,‘打的——’”
想起后来奶奶时常拿来说笑,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呢。
只不过,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只依稀记得语言,连声音都快忘记了。
二
海滩也还是之前那个样子,人多,海水也不算干净。
仰在水面上,耳朵浸在海面下,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眼前的日光和背后的海水无声地角力,却又因为对方的伟大而相互妥协,浮在海面上的一般身体骄阳似火,另一半潜在水里,却凉爽如冰。海平面像道不约而同的分界线,冰火两重。
其实从小喜水,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穿上泳裤和一件T恤,便可以自顾自地在这里玩上一整天。记得那时还不会游泳的我,还带着两只黄色小小的浮漂,任凭海浪带着四处漂浮。旁边总有蛙泳动作有些笨拙的爷爷,当然还有在岸上打着遮阳伞,穿着一身丝绸织的衣服的奶奶,就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风韵现在想来仍是依旧。有的时候玩得疲了,一股脑地奔上岸,躺在伞荫里,满足地啃着玉米,一回头就能看到奶奶那温柔的侧脸。
有的时候,还拉着他俩到潮汐的边缘,搭着各种说不上形状的城堡,正如现在的自己,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边无数次像是西西弗斯那般的努力雕铸,一边却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刚刚搭起来的堡垒在海浪面前崩塌殆尽。一晃经年,当年的沙石早就被无数次起落的潮水带到不知名的角落,一如当年那个小得出奇的自己。其实当时的每一幕都历历在目,空气里的海水味道早就能提醒自己那时的全部细节,但早已泛黄如旧照片,与现在重叠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不清切。
尽管我们可以停掉钟表,我们却无从停掉时间。不消时日我们就长成现在这副模样,而过去的那些美好,像是之前在沙滩上练的大字,被无尽的海浪抚平,只有个浅浅的印象。大概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这么想要时间机器的缘由吧,相比于前路的模糊崎岖,身后的回忆却都温柔得不像话,直教人想回去,哪怕是说声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三
那时的市中心还不像现在满是钢筋混凝的钢铁森林,楼要矮上许多,路也很窄,两边全是那种很小但却有趣的小店铺。走走停停之间,便走到临海的一家工厂,奶奶突然说,那就是他们姊妹小时候玩的地方。当时天气阴沉得像是积了雨,庞大如怪兽一般的工厂里,成排的低矮平房就矗在那里。我无从幻想半个世界前她的模样,但现在却能慢慢理解奶奶她为什么这么喜欢青岛这个地方。
其实这座城市是她的故乡。
所以在当时她小儿子给她在这里买了栋房子时,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每年必须要回来住上些时日,见见姊妹,甚至在这边有了朋友。不到百平米的小屋被他们俩收拾地整整齐齐,窗台边上挂着小烛台,晚上睡觉前,她还时常点上一支矮矮的蜡烛;书桌上零零散散放着字帖和画册,旁边还杂乱地放着画夹和几张没装裱的油画;客厅冰箱上有一个用半个饮料瓶做成的鱼缸,里面游着一条活了好几年的金鱼。我还记得楼下的邻居特别喜欢我,有一次说得高兴,用遒劲的字体在我素描本上留下了一段话,出自礼记,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这些,我都一点不差地记到了现在。
也只有在这里,普通话标准的她才会时不时蹦出几句地道的青岛话,一边遣着爷爷和我跑去几公里外的海鲜市场,一大早买最新鲜的海鲜回来,一边毫无休止地劝着当时厌倦海鲜的我,只有内陆的“旱鸭子”才不爱吃海鲜。
现在的我爱吃了啊,和朋友两个人点了满满一桌,连炖的清汤都鲜得不像话,可是偌大的城市,却寻不见你们了。
四
其实整座城市,都像是用记忆堆砌出来的堡垒,或旧或新的建筑之上,重重叠叠着无数影像,俯拾即是,让人无从逃脱。更多的高楼和综合体拔地而起,一度让这里变得陌生,但绕过几条街道,躲进CBD背后的小街和海岸线,青岛,终究还是记忆中的那个青岛,三浴面前的海天人雕像犹在,石老人犹在,红色的五四广场犹在,只是现在更显现代和繁华。
不过,正是因为这里越来越热闹,我才愈发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