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心安是吾乡

      人在旅途，寄宿他乡，迷迷糊糊地醒来，陌生的夜格外安静。调动身体的感官去调节黑暗，一边伸手去摸索床边的手机。握住手机，安心闭眼，听到窗外隐约有虫鸣、溪水潺潺声，甚至树叶轻轻抖动的响声……恍惚间，便与这夜有了沟通，知道自己还是自己、身在何处。

      缘起性空、君子不器、不贵难得之物……可是，我们却总在不经意间与身外之物聚散缘分。四处漫游、万里追寻只是为了刷存在感吗？惟其无所凭恃，方知沧海人生。未必器物有心，然何事高怀？拂去尘埃，潜心观照，万象最终呈现的就是本我的姿态。或如玉石，若时光足够慢，你我华发苍颜，还有它们提醒那些已然逝去的美好年华，归根结底又是为了些许的安全感吗？活过，来过，爱过。

      2016年的深秋，我在乌镇看完美不胜收的东栅西栅，便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的二维码，骑行到南栅。那里的一切更让人在视觉上直接体味出岁月的痕迹——黑得陈旧，白得斑驳。那厚重的门板，只要微开半扇或欠一个缝儿，就能从外边看到里边的老旧时光。刻着字的墙界和一块块剥落的白色墙皮，如艺术工厂里的作品。

      这便是真正中的枕水人家了罢？我骑着自行车走走停停。小巷很窄，铺着石板路，两侧店铺林立如西栅景区内，卖着并无特色的小玩意儿，老大妈的小铺子也摆出了婴孩的针织小鞋子。这儿没有景区的喧闹拥挤，生意并不红火，但人们不紧不慢的吆喝、不紧不慢的生活着，倒也是一派悠闲惬意。从巷子里仰头望，看得见红色的标语漆在墙上，让人想起过去了的年代。还有荒草丛生的幽深老宅，院里的残墙、砖雕、陶罐和雕花木窗恍如往昔，几只黄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别有情趣。

      彭程说：“有不少人，是从生身的故乡之外的陌生地方，获得了灵魂的慰藉”。我们不止是拉着个旅行箱就外出行走的，我们看过的书、读过的文章、背过的诗、曾经幻想的画面，加之我们到达旅行目的地的气温气候、人文风景、饮食习惯、特色民俗甚至环境氛围，种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黏合在一起，产生了让人迷恋的魅力，奇妙地产生了一种置身故乡般的感觉。

      在乌镇行走，便如在千百年来的古典诗韵中行走。从“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再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即使你知道诗中所描述的地方不是眼前这个被刻意包装过的旅游景区，但你就是希望而且也能找到诗中的画面。“年深外境犹吾境”，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景象忽然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真正会“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他乡作故乡”。

      或许，人灵魂中那种特立独行和无可替代的经历以及与那些器物的灵魂联合所获得真实真切温暖的信念，能让我们跨越故乡和他乡的遥远距离。可以毫不虚伪地说，我暗恋水乡已久。如果我某天勇敢出走山城，我定然要居住在水边小镇。从识字起，便一直对江南水乡怀着隐秘而炽热的向往，那些粉墙黛瓦、杏花烟雨、小桥流水人家，在想象中、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地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如一曲微茫，终老于此，便是此生之幸事。

      作为有水乡地域文化特色的综合旅游开发，从乌镇到古北水镇，既是文化运作模式，也是资本运作的成功案例。我不禁联想到山城揭西的古民居，灰寨李氏聚居村落里的乐善处和九玉公祠、金和的建筑格局有中英特色的植丰园、棉湖有“百鸟朝凤”格局的郭氏大夫第、独具一格的八卦民居二楼吴……揭西也有许多可以深入历史的深沉语境去寻找内涵和开发价值的文化遗产与文物古迹。我喜欢驻足流连其中，也暗暗喟叹，若想开启山城小镇的文化振兴之路，路漫漫其修远兮。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走走”，那些说走就走的宣言似乎告诉我们：转身离开此地当下，就能不掉进现实的空虚与油腻。是啊，天微亮，睁开眼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都要钱，行走坐立难安。于是，执念于远方，妄想着用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涤净灵魂，如飞得足够高的风筝以为能脱离地心引力、改变物理定律而达到对这颗星球的逃逸速度。于是，就这样混合着一无所有、一腔孤勇的筋疲力竭，收拾好行李，费尽心思从现实的立锥之地逃开，来一次物理迷失。

      迷失吧，就像蝉翼那般奢侈的轻盈感。也许，迷失中，人的价值才愈发凸显，坚韧、敏感、责任心、谦卑感，才获得了重量和价值。也许，迷失，在暗中滋生了你我心灵的丰富：想要充满未知地活着，想要不确定，想要更多的可能性，想要尽力去获得自由，想要永不停止成长，想要永远年轻，永远激情燃烧。

      但在旅途中，我不再是旅游频道前坐着便看遍世界的看客了，然而旅途的疲惫和各种突发的小状况会使在迷茫困顿中又多了牵挂的心情。交通的便利和通讯技术的发达、社交软件的广泛应用，能让我去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但那一曲微茫的追寻，终究还是散落在风中。

      异地他乡、家乡故乡都可能会是诗和远方，归根结底是因为那里有我们某种感情和理想的深度投注。最好是，我们出走，带着我们日常的节奏去践识心底的向往；我们归来，带回更广阔的见识和深思熟虑的激情。因为有一片土地始终是我们心中一个牢固的情结，那是心灵萦系的地方，是家和爱人的方向，堆积了凡尘琐事却永远是我们精神家园的所在。

      曾有诗曰：

      何处心安不是家，

      莫将闲绪问空花。

      湖山落日堪描黛，

      玉露穿帘共品茶。

      执手温香浇寂寞，

      倾杯细语慰清遐。

      秋风不复啼海客，

      疏影江楼梦似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