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我妈一米五不到。自从我比她长得高了之后,我们娘俩总是聚少离多。就在我没我妈高的童年岁月,我也不是经常在她身边。

我是外婆带大的,在舅舅村里读了小学,后来又去了城里中学,等于是除了假期,我很少见到自己的母亲。

一放假,她就算准了日子来接我。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有时候她来早了,来早了就在舅舅家住几天。大约是十公里路,全是走过来的。自行车她不会骑,只会推,只有到下坡路,才能一只脚踩在踏板上溜一会儿。她说是年轻时没学会。那几年她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比抱着我走要轻松一点。到了推不动我的时候,她也就不用自行车了。我们娘俩一前一后地走着。

假期的清晨,妈妈总是早早起来,抱着一窝小鸡,迎着深蓝色的天空,去地里锄草。露水埋伏在路边的小草上,晶莹剔透,随时准备扫湿惊扰它们睡眠的农人。农人有时候随地捡起根棍子或树枝,把湿漉漉的乡间小路扫一扫。然后戴上自己缝制纳缒的护膝,跪在地里头,一株一株地除草。小鸡就在地里,随便的找些虫吃。

中午的时候,妇女们就抱着护膝,背着杂草,迈着小脚,弯着腰一个个回家了。手里被绿草汁染得绿绿的,浸在掌心得纹路里。回到家时,耕完地的男人们早已解辔回来。他躺在北房里小憩,只等着厨房里冒烟了。

我不愿意和爸爸去犁地,做这件男人的事情。来去要我牵着两头年轻的黑驴,到了地里还要拉着调皮的它们配合父亲犁边,有的地又高又险,我和驴一样不敢往太边的地方去,但是父亲的犁决不能让一寸土地漏掉,所以我有些害怕。耕地时还要我跟在后面捡被犁翻进土里的草根,来来回回。翻出来的热土湿润,赤脚踩上松松软软,但这个活儿实在又枯燥又无味。还有打土块儿,要是下过了雨,遇上好一点的地里,木奅一砸一个,遇上那种结板了的地里,几下都砸不动。父亲看着怠工的我,总像是回到当年当骑兵的样子,一手持犁一手持鞭,用持鞭的手左右挥舞着砍杀土块,边打边说,你看这,你看这。

梨完地。父亲有时候让我牵着驴先走,他要在地里铺个粪或者挑个水沟什么的(把粪堆均匀的扬到地里或是,给新犁的地做点儿水利以防水土流失),我就在路上琢磨着骑驴。电视里的大侠,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都很帅气。虽然我家的驴年轻又调皮,但刚刚解了辔的驴一般就没什么脾气了,耷拉着脑袋,脚步沉重,连喘息都有气无力的。半块地犁下来,踏实了不少。这是时机,少年的我总在想办法骑上一骑。虽然小时候爸爸把我放在驴背上,但长到十一二岁在他那里是禁止的。要爱惜物力。

我的尝试总是失败。不是怕被路人看见,就是太矮爬不上去。好不容易借着土台爬上了驴背,驴脊实在硌的慌。驴屁股浑圆宽敞,我却怕那里会掉下来。

驴也很记仇。有一次,父亲说,来,学着拉拉车。在我换上父亲拉车下坡的时候,给我蹶了一蹄,我知道这是报复,对自家少主人的不忿。躺了一周之后,对于跟着驴屁股后面这个事,我就心存恐惧。在乡下,一般的男孩十二岁左右就应该学会犁地了,能控制住驴拉犁基本就可以自力更生了。但是我并没能掌握这个技能。

格非说,农村是没有大人小孩的区别的,只有干活多的和干活少的劳动力。小时候我扫地扫院喂猪割草拉土推车锄苗拔麦,虽然很多的东西我并没有学会,但上了大学之后,会干的越来越少。

妈妈走进家门,抖完衣服上的土,解下头巾一番洗。她说,唉呀,那地里的草才凶的很,还得除两半日。丁,去洗洗手跟我做饭吧。

我还是喜欢和妈妈在一起干农活,她总有舍不得用我的意思,我可以偷懒,只是蹲在地里问她一些这是什么草这是什么虫这样无聊的问题。但只要做了就能得到表扬,不像父亲用责骂来教我怎么做。虽然她很辛苦很累,很希望孩子能替她分担一些什么,但她也会说,这个活不会做没关系,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将来可千万不要做农民。

四年级的暑假很快要结束了,爸爸去了兰州,地里的活还有很多,我要去舅舅家上学。爸爸临走让我一个人去,但我怕路上那些幽深的山谷和高耸的土崖。妈妈说你不要怕,到时候我在后面看着你。我们娘俩本来打算推上自行车,可推着那辆老上海上坡实在累,而且她已经推不动我了。于是说慢慢走吧。走着去,反正我也将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路上她带着草编。编好的草编,一束两块钱。她编着草编勉励我,要听话,要好好的学习,要懂事,要对外婆好,不要让舅舅舅妈他们生气。

到了舅舅家还有三公里的地方,妈妈说我不去了,就到这吧,前面没沟没崖了,你不应该害怕了。你走吧,我在后面看着你。说完,她把书包给我,然后坐在土台上,编起了草编。

我十岁,竟也觉得风有点大,芦草向南低头时有些苍凉,蒲公英籽就飞呀飞。我是有点害怕,不是怕遇到野狗坏人,开始怕一点点消失的光阴。我眼角湿润,不愿回头看,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在心里暗暗立誓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走了觉得够远的距离,发现土台上的人影还在那里。夕阳下山,不知道妈妈在那里看了我多久。

想起春天的时候,我们去下地,妈妈走在我的前面,拿木棍甩开清晨的露水。我坐在草埂上,看着妈妈锄地,看着鸡儿吃虫。也想起路旁的梯田里,麦苗青簌簌地成垄成行,绿得发黑,远远看去跟排列整齐的羊粪蛋子。妈妈牵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地嘀咕,哦,这麦子长势真好。又说,这苗稀了,这苗稠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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