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在北京出租屋

2018 .3 .29  星期四

我陪父亲游颐和园


1

鸟儿清丽的鸣唱,扑棱棱欢腾着,在这样的早春时节,如约报晓;窗外,樟木高高的枝间或嫩红或鹅黄的新叶丛丛簇拥;东边天空片片红,挑染延伸,突兀间橘色的太阳清晰悬起,不刺眼,却很暖。

一连好几日春雨霏霏,造物新添些气息的清新,叶儿的鲜嫩,花儿的吐蕊,仿佛季节偌大的舞台剧盛装待演,今儿暖融融的春阳顷刻间点亮晨光,好一个明朗朗的春晨。

2

穿过小镇最热闹的一条步行街向左,约莫三十米,就到了娘家。说是娘家,其实是学校分给老教师的福利房,是在校园内的一栋教师公寓,近120个平方的厅式阔窗房。退休后,父亲和母亲常年不住,就由我时时打理打理。开开窗,扫扫尘,晒晒被,有时还住个几晚,迷信“房子就得有人气才火爆”的民间说法(说来也怪,我不迷信就信这个),所以我会上心这些琐碎,从不嫌弃。

柜子里整齐挤放着棉被,这么好的阳光,晒晒!

抽出两床年月偏久的被絮,絮色发黄,表层起了极小的絮球。不过,母亲将整块絮垫用废旧的帐纱蒙上缝起来,边缘又用布条缝制加固。几道细窄的红线在洗得很白的布条上格外打眼,那是当年面粉布袋独有的印记。

一辆邮电色高架三轮车,敞开的车斗,面粉一袋袋摞着堆放成小雪山了,母亲握着龙头,单脚一跃,小小的个子狠命蹬起。父亲快步紧跟车后,两只手不停支撑着摞高的面粉袋……烟柳桃红,荷香竹露,母亲蹬起的,父亲追随的,是我们仨姊兄年年岁岁的平安喜乐!忙碌永远是他们的,我们只像花一样绽放!

父亲和母亲一样,节俭总有妙法:面粉袋纯棉布料,沾满面粉,在逆风处抖落抖落,再放水里浸泡好几个小时,就可以缝垫絮了,结实柔软。

3

阳光很有热度洒满大地,漫进阳台,被絮在栏上铺展开,一会儿就热了。我轻轻拂拭着柔软的絮,倏忽心头一阵落寞:父亲母亲都很少回家了,还侍弄这些?

退休头几年,父亲也算是赋闲得很。一来有几个同龄老同事,经常一起逛逛,叙叙,二来母亲还有些生意上的小残余事件,得点时间周旋。早晚三两个人约着绕城散步,看看cctv的《焦点访谈》,《凤凰卫视新闻》,或者一起国际国内大事件的个人碎碎论,父亲那一群人凡事都很同频,有时可以通过其中一个人找到另一个人,往来如亲人,似乎谁都离不了谁,真应了“老小孩”这个说法,大概人老了都需要玩伴吧!

那时候父亲的轻松快活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深陷的眼窝一双大眼奕奕闪光,轻扬的嘴角,瘦长的脸上几条纹痕浅浅蠕动。

白驹过隙,时光太瘦,两年期间,父亲有几个同伴跟随儿女去到外地,人之常情,小许失落的父亲还是为这些老朋友儿女出息感到欣慰,生活并没有因此泛多大涟漪,不过,父亲好几次对我说:“看样子,我跟你妈也要出去走走,看看你弟和你妹了。”平静的话语近乎商量,也藏着无法言说的酸涩。

4

姊兄仨,我是“老大姐”,年长弟弟妹妹好些(长小妹近10岁),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父母一直陪伴左右,在繁复的生活节点给予很多关切。

女儿高考失利,有些颓废,我和老公虽心急,还是想等她自己拿主意。好几天没提这件事儿,家里清静得异样。

这天刚吃过午饭,听到了敲门声,女儿开门,父亲满面笑容:“颖子,想好了么?再是大人了,跟外公好好谈谈。”父亲使眼色示意我和老公回避一下,大约半小时,女儿青春洋溢:“妈妈我决定复读,再努力一把,一起静候佳音吧!”“复读?”我还来不及诧异。就听父亲说:“对,这一次是我帮颖子做的决定,再努力一把,我去陪读。”“您去陪读?那不行不行。很麻烦的。”老公怕父亲受累,连连推辞。“洗衣服,做饭我都做得来,关键是可以辅导一下课程。就这样决定,我回去了。”父亲处理事情就这风格,丁卯分明。

父亲曾是武汉市高考复习资料编委成员,名师指点谁不希望啊?陪读生活受累又单调,加上父亲肠胃顽疾,很瘦,我们怎么忍心?但最终拗不过父亲。女儿也争气,第二次高考,被一本大学录取。该是怎样深沉的爱,父亲才会放弃自己的安乐去陪读一年啊?

5

就在女儿进入大学的第一年,父亲最要好的同伴,得绝症发病不到半年,就离世了,自那时候,父亲似乎宅了许多,整个人也显得沉闷而急躁,有时候会因为芝麻点儿事儿,想找人拌嘴,母亲了解,父亲说什么她也不争辩。

日子淡如水,一有空我就回娘家陪陪父亲。很多时候,父亲躺在客厅沙发上,垫个高枕,默默看电视,我边看边在寻思些轻松的话题,父亲一时兴起,也会侃天谈地,说古论今,我接不上话了,父亲突然冒一句:“你语文老师,知识面要拓宽啊!”我对时事不关注,更谈不上敏感度和见解了,我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6

又几个月后的一天,父母告诉我,他们要去深圳,帮三妹照顾孩子,从此开始了晚年奔波,武汉、深圳、北京,三个子女三座城,一程牵念一城行。而父亲和母亲也聚少离多,母亲在深圳小妹那儿,父亲在北京弟弟那儿。

都说老来相伴,才是老伴儿,我的父亲和母亲啊,手心手背都不舍。

祖父平反那年,父亲进城教书,我和弟也随祖父祖母一起来城里了,穷困的老家母亲勤扒着那些农田,小妹太小,就和母亲暂时留在那儿。这段经历常常让母亲落泪,她说小妹儿小时候太苦,不能再苦了,趁自己还有劲儿,得留在身边帮衬一下,深圳成了母亲的常住地。

母亲真诚朴实,与人相处很有融入度,深圳大城市气息深深感染到母亲,她积极参与社团活动:慰问演出,组团旅行,兴趣培训,小妹儿妹夫有孝心,俩小宝儿健康活泼,母亲享受着天伦。

7

父亲呢?他执意要去北京!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父亲纵然才气过人,也无缘在最美好的年龄进入象牙塔。父亲的青春累累血痕,骨子里的傲气倔强燃明心灯,照亮人生前路,“唯有读书高”是他的信仰。

父亲对我们仨读书倾注很多,弟弟是他一生最大的成果,13岁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21岁北京大学博士毕业,成为北大百年历史上年龄最小的经济学博士。弟弟定居北京,父子见面渐少,昔日光环的荣耀里,父亲慰藉之中蒙上莫名的伤感。

弟弟年少时就离家求学,独自面对与年龄不匹配的形色生存世界,稚嫩的心灵该如何一时间调衡?一分强大该几分委屈无措支撑?父亲说弟弟离家时太小,对他亏欠太多,有生之年要守在儿子身边。

父亲不是重男,他爱每个子女,于我,于小妹,于他唯一的儿子都一样!只不过,他老了,七十五岁了,看着儿子努力就如同看到当初自己和儿子一起努力的模样,就感觉一切都还在。

8

去北京的父亲,并没有住在弟弟家,提出想单独租住,随他意愿,弟弟在家附近的小区租了一间五十多平的一房一厅。

假期我去探望父亲,一下车接到短信,是父亲发来的:“我在车站南广场等你!”老远就看到坐在广场长椅上熟悉的身影,老家那把深色格面大伞收在旁边。我大声招呼:“爸,别慌,慢点儿起啊!”他笑吟吟起身。“爸,不错啊,都会发短信哈!”“你弟教的,亮亮(我侄女)还教我玩微信呢。”听得出父亲很满足。

公交车直达父亲出租屋的小区,屋子简朴洁净,精心修整过,“你看我这方便得很,都是你弟找人弄的。”“爸,你一个人行吗?”“好得很,你弟天天会来坐坐,他太忙了,有时晚上10点多一下班就来这儿坐一下,才回去呢!哦,双休日就好些人一起去逛,我一个人也会到处逛一下,对了,菜场,好些几年的住户都不知道有那个菜场。菜场那里有个街头理发的,有时买菜顺带剪个头……”父亲一直说着,好像存了许久的话这一刻全要倒出来。除了打个电话,有谁能这么面对面闲听他说话呢?我微微应声,本来很瘦的父亲穿着宽大的深灰T恤看起来更瘦,觉着心疼父亲了。

陪父亲十多天,像他一样很规律的作息,每天去菜场,逛超市,父亲提醒我年纪不轻了,要注意养身,特别不能瞎吃,还说怕我起不来,早餐他做。晚饭后,父亲散步我找跑。弟弟得空就来,经常先来这儿再回家。

早睡早起是父亲儿时就养成的,但这十多天里,好几次晚上10点多,父亲也还不睡,边看时间边喃喃:“今天没打电话说不来呢,又临时加班,真是忙啊!”他会突然瞟我一眼:“你弟弟真忙啊!怕觉都睡不够。”“要不打个电话问问他?”“算了,不打扰他,让他早点休息。”听到脚步声,“你弟来了。”父亲赶忙开门:“这么晚,你还来啊,该早点回去休息。”父亲啊,您的儿女知道您的心思,再忙他们也会来看看的。

我走的那天,父亲特意去菜场买了北方红通通水灵的大个子杨梅,用不知从哪儿找的那么结实超大保鲜盒包装好。他知道我喜欢酸酸甜甜的果味。父亲送我去车站,说担心我不会操作票务,怕我走错入口。亲爱的父亲,明明知道我经常出门,票务的事儿熟得很,您是舍不得我走呢!

9

迎春藤萝伏地,鲜绿的细叶素雅别致,朵朵娇俏玲珑的金色,在阳光下明媚灿烂,风儿轻拂,枝枝叶叶摇曳漫舞,仿佛新生命的震颤勃发。

收到父亲的微信消息——我们仨姊兄小时候的照片儿,大石墙,阔木门,厚棉衣,厚棉裤,傻傻的站,傻傻的乐呵,灰灰的土石路,灰白的小巷……
一条语音:
父亲说这是第一次学着发图片……

你可能感兴趣的:(父亲,住在北京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