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汉帝国来说，“商山”这个名字非同一般。当年汉惠帝为太子时，若不是从商山请来了商山四皓，他的储君之位根本不稳，很有可能就被高祖刘邦废掉。
王莽来过商山，上回他奉命就国时就途经商山，还在这里凭吊了一番商山四皓的坟冢。
只是从长安到商山，近三百里的距离，怎么才片刻功夫就到了？
“先生带我到这里，可是因为这里有大同之世？”王莽犹豫地问道。
“这里没有大同之世，我们修道者之中，有大同之世。”缘觉迈步沿着山中的小路前行，没有等候王莽。
“修道者之中有大同之世？”王莽皱着眉，不解其意。
“刚才的雷响与天上的云迹是一种预兆，每当这种预兆出现，修道者们就会聚集到一起。在那里，你便能看到什么是大同之世了。”缘觉道。
“不是商山？”王莽听出缘觉言语中未尽之意。
“你非修道者，若是直接参与集会，仅仅是修道者无意中释放出来的能量，就足以让你粉身碎骨。所以我要带你来商山，在此为你讨点东西，帮助你获得参与集会的资格。”
王莽这一次没有继续追问，他跟着缘觉，越走越觉得熟悉，当来到一座山谷之中，看到迎面的四座坟墓时，他猛然忆起：“这不是商山四皓之墓么，你带我来此做什么？”
缘觉没有回答，他走到四皓墓最西头一处，弯下腰，伸手敲了敲墓碑，仿佛是在敲门。
王莽记得，他所敲的那座墓碑，似乎属于四皓中的甪里先生。
“先生是要拜访商山四皓吗？可他们都是死去了的人，除非先生能让死人说话，否则他们不会接见外客吧。”这一路上来，王莽对缘觉更为了解，他觉得，自己与缘觉开个小小玩笑，缘觉应该不会在意。
然后他听到缘觉口中发出了一种奇妙的声音，像是某种语言，但王莽听不懂。
王莽看到让瞠目结舌的一幕。
四墓上方，升起一道道白光，白光汇聚成片之后，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光的瀑布，而四墓却消失不见了。
王莽知道商山四皓的墓只是后人为纪念四人而立的衣冠冢，可这四墓发生的变化，实在让他匪夷所思。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那光瀑中走了出来。
这个身影非常高，以汉尺而论，足足超过九尺，当他完全出现在王莽面前时，王莽眉头微微一皱，总觉得自己似乎识得此人。
这人双眸炯炯有神，有如明珠一般，未言先笑，而露出的牙齿洁白如同贝壳。乍一看过去，他仿佛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但仔细再看，则像是快三十的壮年。王莽再眨眨眼，又觉得此人年纪应与自己相当。
他向缘觉拱手，用略带古音的关中方言说道：“师长已经知道你到了，还请你随东方朔进来。”
“东方朔！”王莽霍的一惊，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人。
这又是一位从汉武帝时活到现在的仙人……不，修道者？
王莽也曾向宫中老人打听过武帝时那些名臣先贤的风范，这位东方朔虽然功业不彰，却是众人最爱的谈论对象之一。甚至还有位老人保留有东方朔当初的画像，王莽看到过一回，现在想来，果然与眼前这位活着的东方朔很是相像。
“只不过，宫中记载，东方朔于武帝太始四年便已去世，原来是假死遁脱……东方朔还活着，那么，商山四皓呢？”
王莽心怦怦直跳，到他这个年纪，已经很少再为外事而如此激动，可如今，他感觉，有一卷被遮掩的历史简册，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掀开，让他激动不已。
缘觉迈步走入那片光瀑之中，王莽略一犹豫，正琢磨着是否也要跟上，自称是东方朔的那高个子向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想到自己是随缘觉而来，王莽按住心底的不安，也迈步跨入光瀑之中。
跨入光瀑的感觉，确实像是进入水中，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稍稍阻了他一下，但只要他略增加些力气，便轻松跨了进去。
穿过光瀑之后，王莽突然愣了愣，因为在他眼前，四座坟墓已经不在，甚至原本的小山谷也改换成了一座巨大的山谷。在这山谷之中，不仅有奇石飞泉，更让王莽吃惊的是，有不少小亭、石凳或者古松异花，干脆就是飘浮在半空之中！
天空中的上弦月依旧，但是显得更大更亮，照得周围有如白昼，让王莽也能同白天一样远眺。王莽忍不住回头，东方朔跟在他的身后，刚才跨进来的光瀑却不见了。
更远处是一片有如白雾一样的东西，将这片山和山谷围于其中。
东方朔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似乎有些好奇，又做了个向前的手势，而前面的缘觉也确实没有停留，王莽只能加快脚步，向缘觉追过去。
一边前行，王莽一边左顾右盼。他注意到，那些飘浮在半空中的亭子、石凳等物什，并不是静止不动的，它们在缓慢飘移，还会慢慢自转。
“家师以此模仿天空中的星辰运转。”东方朔突然开口说道。
王莽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起那些正在缓慢转动的物什。
星辰运转一直都是神秘且让人向往的，朝廷为此甚至设置专门的机构进行研究，王莽也很想知道，斗转星移之间蕴藏着什么秘密。
“我们看起来静止不动的星辰，其实都在不停转动，或绕着别的星辰做公转，或独自旋动做自转……无论是公转还是自转，其深处都藏有运作规律。”
如同传闻的那样，东方朔喜欢说话，而且特别喜欢对那些不如自己的人说话。听着东方朔在自己耳畔卖弄，说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话语，王莽不禁想起扬雄曾在自己面前评价此人的话语：言不纯师，行不纯德，不过如此。
刘歆的父亲刘向也曾经说此人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欢对普通人吹嘘。
想起这二位曾经的评论，又听到东方朔的滔滔不绝，王莽心中的敬畏稍稍淡去了些，反而生出好笑之感。刘向与扬雄是将东方朔当作一个“古人”来点评的，却不曾想这个古人竟然还活着。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这样。”东方朔又说道，然后他双手举过头顶，朝上空拍了一下。
随着他拍击的声响，天空中飘浮的那些东西突然乱了。
原本它们都按照一种秩序运转，虽然多而杂，但相互之间没有发生碰撞，可随着东方朔的拍击，其中一个石凳突然改变了原本的轨迹，晃晃悠悠靠近了相邻的一个石桌，然后砰的一声撞在一起。
石桌也因此改变了原先的方向，转而撞向一棵正倒立着的松树，将松树撞得不停乱扫，又将周围一些浮空物件撞得四散开来。
片刻之后，王莽初见时井然有序的局面就消失了，浮在半空中的所有物件，都像疯了般，你撞我，我撞他，他再撞你，乒乒乓乓热闹一片。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东方朔则在旁边抚掌大笑：“你瞧，这才热闹呢！为何非要井然有序，这一番混乱之后，再重归有序，又有什么不好？”
王莽眉头皱了起来，东方朔的这说法，他觉得似曾相识。
缘觉曾与士孙喜说过：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可使无序的混沌状态变得有序。当时王莽在窗外偷听，现在想来，缘觉应当已经知道他在偷听，那番话，其实就是说给他听的。
与东方朔现在的戏谑之举，在道理上倒是暗暗相通，只不过一个是将无序变成有序，另一个则是将有序变成无序。
“不过这事你可不能告诉我的师父们，他们喜欢有序，虽然瞒也瞒不过，但你不多嘴的话，至少我还可以把你当个可交的朋友。”
对于东方朔这话，王莽无言以对，感觉东方朔比士孙喜还要孩子气些。
再想到缘觉，王莽不禁有些忧心忡忡：难道说修道者都是些性格古怪的“人”？
“喂喂，我警告你啊，别胡思乱想，什么性格古怪的‘人’！”东方朔突然嚷了起来。
王莽吓一大跳：自己心中所想，对方竟然都能知道，这岂不是读心之术！
东方朔嘿嘿笑着看向他：“没你想的那么玄。人的想法，归根结底无非是脑细胞的活动，而脑细胞活动会释放生物电波，通过对生物电波的分析，可以推测出人在想什么，当然，这种推测并不是十分精准，特别是对那些有所准备，自制力强的人来说……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现在在控制自己的思绪，但你也别总想着汤饼啊！”
王莽终于乐了起来，听到东方朔的解释，他虽然仍不明白其中原理，但大致知道，只要自己控制思绪，便能干扰对方的“读心术”。所以他刚才努力在想着晚上吃的主食汤饼，果然对方便只能知道汤饼，而对别的念头就无法读取了。
“你若不对我用读心术，自然不会知道我在想着汤饼了。”王莽说道。
这还是王莽第一次正式对东方朔开口，东方朔嘿嘿笑了起来：“好吧好吧，我不会再故意读你心了。”
这家伙在武帝时便以爱戏谑著称，他的保证，王莽可是半点都不信。
王莽微微捋了一下胡须，然后开始暗暗默记一段文字：“东方荒外有豫章焉，树主九州，其高千丈……”
“够了够了，我绝不再用读心术了！”旁边的东方朔脸色难看，大声叫道。
王莽心中默念的是《神异经》中的一段文字，而《神异经》的作者，正是东方朔。
东方朔有些羞恼，没有想到，自己一个修道者却被王莽这个普通人捉弄了。《神异经》是他成为修道者之前所著，全篇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荒诞文字，甚至有不少干脆就是他模仿《山海经》的胡说八道。当年编写此文后他沾沾自喜，还曾大肆宣扬，所以颇有流传。可当他成为修道者之后，就觉得这些“神异”实在是自己过往的一大污点。
“唉，这是我的黑历史啊，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东方朔唉声叹气地道。
“我不是喜欢多言的人。”王莽道。
东方朔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倒是信你，毕竟你是缘觉看中的人。他就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语，不喜欢废话，我猜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每对一句话得隔半个月时间……这事情被你知道倒没有关系，可是被别的修道者知道了，我的脸就丢大了。”
王莽不知道东方朔为什么那么怕自己的“黑历史”被别的修道者知晓。
而且缘觉虽然走得前面一些，王莽可以肯定，东方朔所说的话语，缘觉都能听到。
“可惜你不是修道者，否则一定要你给我留个联系方法，比如说你在阿克夏记录中的识别号？”东方朔抱怨道：“修道者数量太少了，少到我根本没有几个好友，每次我在阿克夏记录中留下自己的痕迹时，既没有人转发，也没有人点赞，这实在太可悲了！”
王莽除了翻白眼，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东方朔。这一位好歹是“世外高人”了，怎么还和当年在武帝身边当弄臣时一样。
在通过一段漫长的台阶上到坡顶之后，缘觉终于停下脚步，王莽也随之停下来。
在他面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
王莽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长安城中的所有皇家宫殿，他都很熟悉。包括天子所居的未央宫，对他来说都是经常出入之所。但当他看到这座宫殿时，还是为其壮美所震惊。
大汉立国之初，萧何为高祖皇帝建未央宫，高祖见后斥之奢华过度，而萧何却以为“非壮丽无以重威”。可是就算是十倍的未央宫，与此时出现在王莽面前的宫殿群落相比，仍然相形见拙。
金碧辉煌的宫殿依山而建，层层递高，一些楼宇，甚至已经浸没于云层之上，而在各楼宇之间，泉落花摇，鹤翔蝶舞，真与王莽想象中的仙境几无二致。
王莽收回目光看向近处，他们所立身的地方，是一座广场，广场由整块的玉石构成，没有地砖，也见不到石缝。在广场中央处，有三座假山水池，其中中间一座最大，还有泉水自水池中喷涌而出，高达数丈。
月光之下，喷泉洒落的细小水滴，映射出幽幽的光芒，仿佛无数萤火虫，明灭闪烁，时显时隐。
“壮哉，美哉！”王莽在心中暗暗说道。
也唯有壮美二字，能够形容他现在所见之景了。
缘觉的神情却依旧淡然。
东方朔一直在观察着王莽。
王莽知道东方朔一直在观察自己，也明白东方朔对自己有一种别样的好奇，否则不会陪着自己这个“凡人”一路唠叨。
但他却不知道，在东方朔的眼中，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东方朔眼中的王莽，是由无数线条聚在一起的人形物体。那些线条有的在断裂、消失，有的在生成、延展，还有的互相纠缠在一起扭动翻滚。
这是因果线。
因果律是宇宙间最基本的规律，宇宙中所有的存在，都是一根根由因果律而形成的因果线的汇合。
蝴蝶扇动翅翼，引发天地之巨变，前者为因，后者为果。
在王莽身上，东方朔便看到了有因果线的延展。经过分析与计算，东方朔可以判断出，这根因果线与他还是普通人时效力的大汉帝国有关。
这根因果线是如此活跃，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大汉帝国的命运。
只不过很难判断出这种影响是好还是坏，更无法推测出具体的过程。
东方朔也不知道，缘觉是因为这根因果线而选择了王莽，还是因为缘觉选择了王莽才会出现这根因果线。
“唉呀呀，总之因果线这种东西是最烦人的，我真恨不得有一把剪刀，喀嚓一声将这些讨人嫌的因果线全都剪断！”
王莽听到东方朔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了。
将目光从王莽身上转移到了缘觉身上，东方朔感到更为好奇。
在修道者的圈子里，这个缘觉可是一个谈资。东方朔想到自己在阿克夏记录中看到有关他的一些记载，就忍不住想笑，似乎这一百年来，大伙的娱乐，就靠着这个缘觉了。
“如果你想笑就笑吧，我不会在意的。”
正当东方朔忍着笑时，一直背对着他的缘觉突然幽幽地说道。
王莽吓了一大跳，这还是一路来缘觉第一次开口，而且他感觉，此时说话的缘觉，比起以前和自己说话的缘觉，似乎大有不同。
“咳，你真不在意吗，我是说……”东方朔似乎想要提起某件和缘觉有关的事情。
“我真的不在意，一定、确定而且肯定！”缘觉一边说，一边向着宫殿方向做了个手势。
轰的一声响，原本恢宏壮丽的宫殿倾刻间变成了无数碎片，就像是一枚石头扔进了平静的井中，将井里的倒影变成了无数碎片一样。
东方朔愕然望去，看着这些已经被莫名的能量流击碎的空间、破坏的投影，他又看了看缘觉。
这就是缘觉表达“不在意”的方式吧。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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