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热潮刚刚有退去的迹象,这场灾难宛如九八年洪灾,让人人心惶惶,生怕哪天,莫名其妙地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学校楼下有个电视放映厅,容得下二三十个毛头小子,私立学校四五个年级,一百来号人,这个娱乐之所,实属不易。
每到饭点,个个想到的不是终于离开枯燥无味的课堂,不是今天有没有鱼肉的猜测,是这个需要抢座椅,哪怕有一站之地小小的放映厅。
小伟每次都是第一个,他身体单薄,个头矮小,班里组次座位不管如何调换,第一排他坐的理所应当。这也就是他的优势,遇到爽快的老师,下课铃声刚响,还没等班长起立坐下落音,他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遇到年纪大点,或者一个知识点没有讲完,或者爱拖堂的,那对我们来说是种煎熬,却又无可奈何。小伟不管这些,他总是肢体表现得很扭曲,摇头晃脑,或伏在桌上,或双脚盘坐在椅子上,等到老师确认我们这个地方明白没有,他声音又会是最洪亮的一个,那声“知道了”,刚正又夹杂着许多怨气,而他那吊车尾的成绩,显然大多都不晓得个所以然。好几次,甚至以上厕所之名行吃饭之事。
为此,各科老师没少批评他,我们也嘲笑他,更是帮他起了一个响亮的外号,尊称他伟哥(痿哥)。他依然我行我素,从不管我们这些世俗的眼光。
电视房里第一排中间是他的“雅座”,很少会被他人占有,等到人越来越多,有低年级同学蹲在他前面望着电视,他会大声呵斥,碰到他拿不下的人,他又会笑眯眯地讨好,“大哥,大哥,往那边挪挪,挪挪。”
有时拖堂别班同学占了他专用座椅,他总会有办法说动他人,我们很怀疑他用了金钱的诱惑,在我们看来,他瘦小的身体,一把就能捏死他。
“快看,快看,那个13号,那个大个子,他就是姚明,是状元,要去NBA。”这一声好似惊雷,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扯着嗓子只差把喉咙叫破。当时正播着亚锦赛中国和韩国的决赛,我们都沉浸在为祖国呐喊助威的兴奋中,他这声如洪钟的一句,让我们的兴奋点又提到了一个层次,没错,那人就是伟哥。
最后中国队不负所望赢得冠军,姚明荣膺最有价值球员。伟哥很激昂,高傲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就是他跟屁虫一般。
状元?NBA?姚明?都是什么逻辑,状元不是古代科举制度的头名吗,怎么又会和英语单词联系到一起,姚明我刚知道是篮球运动员,他到底有多高。对于一向不热爱运动的我来说,这些简直就是天书,参透不了。
于是开始慢慢佩服伟哥,同在一个课堂读书,他竟懂得那么多名头。
班上没有安排体育委员这一个职位,一周一节体育课,每逢期中期末关键时刻,课时还都被主科老师借去霸占。余下的碰到天公不作美,就改为音乐欣赏,一个老师带一个学校,好不容易室外运动,排队预热就占去了一半,篮球架倒是有,可都排着队去和体育老师切磋乒乓球艺去了。唯独伟哥,坐在篮球架下的铁栏杆上,不肯下来。
“徐龙,徐龙,来,来,我们一起来玩篮球。”某个月假归来,虽然我对运动不上心,班里要评个积极分子,非我莫属,报到第一,交钱第一。没想到这次伟哥比我来得还早。
因为当天还在假期里,所以大都出去打打电子游戏看看小人书。晃过神来,咦,伟哥你哪里来的球哦。
伟哥并没有生气,班上同学叫他,他有时会恶狠狠地说上一句“你有种再叫一次”。这次却出乎意外的好。
我自己买的,不错吧,来,我们一起玩!
我正好有问题问他,也就学着他摸摸篮球,然后弯下腰,两只手一起把篮球往地上拍两下,又立马抱住篮球,不然控制不住。
我假装考他,NBA的全称是什么,他说,这哪个不晓得,美国篮球。我说姚明多高,他说看着也像两米多吧。他的回答让我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着手问最后状元的疑问。
我两手举着篮球,朝着篮筐一扔,哇,你投了个三不沾咧。
哪叫三不沾?
不沾篮板,不沾篮筐,不沾篮网。
我们篮球架又没有篮网,我顶多算两不沾,哪来的三不沾。
他摸摸头,笑的眼睛缝都没有说,两不沾也丢人。我气了,你投一个。
只见他跨成马步,低下头,双手垂直放到两腿之间捧着球,用力往上一抛,篮球沿着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正中落进篮筐里,漂亮。
有种你再进一个,进了算你赢。
哪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两不沾就是两不沾。
我把球用脚一踢,打他妈的球,然后走了。
那时我们还在初中,我将近一米七的个子,他不敢惹我。只是关于状元的问题,时不时冒出我脑海里,一直是个心结。
就这样每天上课,吃饭,抢座椅看电视,我依然看我的小人书,伟哥每天抱着他的那个篮球,在操场上奔跑。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说过话。
妈的,找他借个篮球打一下都不给,宿舍里不知道谁回来说了句。
就是,那人欠打,没吃过亏。有人附和。
那就打,我们一起上。几个人开始七嘴八舌。
他们问我参加吗,打就打,怕什么,我说。
我们把伟哥叫到教室,大晚上的,没有人知道,也不用上晚自习,伟哥知道情况不妙,准备跑出去,我们一个一个走廊围堵,抓着他的衣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问他,还狂不狂?
伟哥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们,默不作声,我们当中都在等第一个下手的人,虽然平常有恶语相加,却从没有动过手,过过嘴皮子瘾而已,等到真到这个时候反而一个个都是懦夫了。
打个毛的球,不知道谁冒了一句,然后用脚把伟哥的篮球一踢,球从讲台边缘弹了回来。
我们几个正愁一个台阶下,转而踢向篮球,你一脚我一腿,说着霸道的话。
伟哥哭了,读书以来从来没有看见有人哭过,那么大声的哭,我们都怔住了,一动不动。伟哥抱起翻滚的篮球跑出教室打破了平静。
从那以后,伟哥开始在人群中渺小,再也不第一个跑出教室,不再大声喧哗,只是篮球,他仍然一个人拍着。
中考的到来意味着我们班的解散,县城镇上大大小小十来所高中,我们将会全部打乱重排。那天高中报名在校门口遇到伟哥和他父亲,咦,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因为他分数没有达到这个学校的线,想必是花钱走关系进来的。
我和我爸来报名,你在几班?他问我,仿佛初中那些不愉快一股脑全部消失不见。
哦,我在一班,你咧?
我也是,走,一起把东西放宿舍去。
老天就是这样安排的,你跑不了,也逃不掉。
我与伟哥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当然,一起打篮球。
姚明状元到底是什么鬼?我问他这个心结。
就是NBA每年都会有选秀,选择新球员,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姚明是美国外第一个NBA状元。
哦,这样啊,我如负释重。
我们一起买篮球先锋,买体坛周报,关注科比,关注弗老大,更关注姚明,火箭今天有没有比赛,姚明得了多少分,多少篮板,多少助攻。
假如不期而遇刚好电视上播放着火箭队,场上十个球员九个可以忽略不计,我们就看姚明,爱看姚明,他是我们中国和美国的状元。
04-05赛季火箭季后赛对决小牛,七场生死大战,姚麦组合的第一年,我们看得热血沸腾,当最后一场40分惨败,伟哥也带着这种失落和我离别。
他父母在长江高中做生意,他得去那里上学,和父母一起。
那时没有手机,我在县城这一端,他在长江边上,隔的远,从此音信全无。
我继续看我的篮球报刊,关注火箭,火箭队里的状元姚明。也打篮球,弯腰抬头,左手运,右手运,背后运,两腿交叉运,不亦乐乎,往往篮球场上最后一个神采飞扬的都是我。
2006开始,姚明开始伤病不断,移动长城也有休息的时候,这个时候上街遇到以前初中同学,伟哥那的。
他告诉我,你知道吗?伟哥热天在长江游泳淹死了。
我诧异,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而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却泣不成声。
就这样伟哥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等到姚明拿到总冠军戒指就真正的断了,而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读完高中有大学等着我,大学后有工作等着,工作了又结婚生子。
我也从这个球场打到那个球场,从水泥场地打到橡胶场地,当上体育委员,模仿一个又一个的球星动作。
2011年姚明退役那天,似乎一切就在昨天,非典还在继续,我守在电视面前,那个青涩的大个子也结婚生子了,块头大了好几圈,伟哥对我说,快看,那个大个子两米两六,他叫姚明,是NBA的选秀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