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几点,我挤到了一个座位,把假装什么都有的公文包放到了胸前,用手肘夹住,然后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用手掌护住。
这条线路我不经常走,从海岸边上车后就闻到各种汗味,好像都是从腋下传来的,因为没有座位的人们习惯像坐公交车一样把手臂抬得很高,随着略微颠簸的路段摇晃着身子。
我面前的小女孩大概有三岁,她穿着鞋头已经发污的白色运动鞋,淡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一样发污的白色夹克。抱着一个肥胖得像石墩一样的男人,当然她是抱不过来的,两只手襟着胖子灰黑外套的衣角,时不时踩在胖子穿的也已经发污的白色运动鞋上,然后笑,那笑声像是振动气流中凝固的彩虹软糖,腻腻的。我咽了口吐沫,都会觉得喉咙像是塞住了整个小女孩,很不自在。
她欢愉地跳着,胖子男人的鞋越来越脏。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乎所有的肉体包括那个胖子男人,不是在低头玩手机,就是在低头被手机玩,大家好像都在等着什么,手机爆炸一类的事情。
小女孩跳歪了,踩到了我的脚。我今天穿了一双黑色的皮鞋,其实无所谓,但是她哭了,撞到胖子男人身上,像是要钻进胖子男人的肚子里吃奶。我缩回了脚,胖子男人抬了抬头,然后又低下头用满脸痤疮瞄准了我。从我坐着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脸盘子像一个平面的月球,站满了红得发青的癞蛤蟆,不断往外鼓的腮让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聚焦。还好我没有仔细看小女孩的样子,我怕我会怀疑这个世界。我看着胖子男人的鼻梁,那是他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
“我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我说。
他捏着手机的手摁住了小女孩的背,我怕他会把小女孩憋死在肚子上,虽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她的父亲。
“所以你就这么做?”他说。
他的鼻梁露出了说不清的恶意,开始上下抖动,我只是看着他的鼻梁,就已经有些害怕了。
“怎么做?”
“你不可能有一个女儿。”他另一只手摸着女孩的头。
“什么意思?”
“我想要报警。你刚刚摸了我女儿的屁股。”
我的眼神再也没法聚焦了,从他的鼻梁处开始向四周弥散,略过了那大片的痤疮,然后在任何一个其他乘客身上找落点。我找不到,心里还是在想他的那些痤疮,如果是我,我可能会自杀,因为我不会允许自己的脸上长满了抵抗世界的神秘力量,随时都会爆裂开,然后留下什么坑。他也完全不用报警,我已经感觉恶心的要死了。
地铁应该是彻底离开了海岸,在黑暗的隧道里依旧奔驰,整个地铁上也好像就我们三个人,我必须回答什么,通常情况下我可能会跑,可是我开不开什么门,也没地可去。
“我也有一个女儿。”我说。
“当然我也可以不报警。”小女孩早就不哭了,也好像就站在那儿,在胖子男人肚子上睡着了,谁他妈知道呢。他继续说,“可是你摸了我女儿的屁股。”
“我没有。”
“她没有妈妈,甚至没有奶奶。你知道吗,一个孩子没有一个女人在身边是多么的可怕吗?”
“什么?”
“不管是男孩女孩,没有一个女人在身边是多么可怕。”他捏着手机的手放开了女孩的背,指着我的公文包继续说,“挺鼓的。”
“里面不会有一个女人。”我捂紧了公文包。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
“你明白。所有人都明白,当你犯了错的时候,你应该知道自己做什么才可以弥补,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奶奶病了觉得自己很无能,所以她提前死了,留下了一个房子。她的妈妈跟别人跑了,她也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我,所以她留下了一笔钱。你懂我的意思了吗?你其实知道的。”
“我没有对不起你。”
“那你对不起她。”他紧接着说,“她甚至还没有吃早饭。”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点生气了。
“原来是没有的,可是你摸了她的屁股,她才两岁半。”
他把头凑了过来,我往后仰着身子,头磕在了玻璃上,能听到地铁外呼啸的风被压抑在双层玻璃中发出低沉而又窒息的闷叫,像是一只喉咙里灌满了铅的狗。他脸上的痤疮靠近了我,仿佛一朵朵含苞的花,就要盛开了,马上就盛开了。
“再过半年,她会上幼儿园,那里有很多男老师,这样就跟你没关系了,你什么也不用管。”他说。
“你是她的爸爸吗?”
“这个你也不用管。”他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公文包,我往回拉了一下,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到站了。当然也可以不到站。”
我公文包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我不能给他。我从西装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五十块钱,他拿了过去塞进了外套里。小女孩具体地说应该是在他的腿中间,但是他那块肚子上的肉耷拉着,我觉得应该能到地铁的地板。她还把头埋在那里,发出什么哒哒的笑声,有些恐怖。我记得之前看过的美国电影里,就是有些恐怖的小孩,甚至可以飞起来爬到天花板上,把自己的爸妈吃掉,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吃掉了自己的奶奶,或者自己的妈妈。再或者什么都是骗我的,什么都是。
“我说了也挺多的,真的挺多的。”他说。
“我知道了。”
我又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他接着就拿走了,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笑了起来,脸皮上的褶子把痘痘都挤到了一起,更恶心了。
“你看,你都明白的。”他一把抓起了小女孩,像是抓一袋子面粉,或者砖块,“你是一个好人,哦不,好爸爸。”
地铁到了临北车站,自动门放了一声气就开了,胖子男人扛着小女孩走向了另一节车厢,像是扛着一杆枪,完全没有生命的金属。这不应该怪谁。
我往回缩了缩脚,把皮鞋彻底藏在了凳子底下,这回谁也踩不到我了。
旁边有一个女人用胳膊肘捣了捣我,拿下了戴着的白色耳机,把线缠在了手里的手机上,看着我。她好像在我旁边坐了好久了,我不确定,这些人好像都在地铁里待了好久了。她用涂着红色手指甲的手往耳朵后面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露出了像是月亮般弯钩的银色耳环,刘海搭在眉毛上,整张脸很干净但很消瘦,有种刻意打扮的感觉,让自己看上去挺年轻的。她没说话。
“有事吗?”我说。
“你不可能有一个女儿的。”她翘起了二郎腿,用手摸着自己的膝盖,黑色的裤子很修身,还露着脚踝。
我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我说:“关你什么事。”
“你刚刚像个傻逼。”
她说话一点遮拦也没有,又好像放了个屁,我顿时觉得真的很臭,和那些汗味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的。如果这不是在地铁上,我想我可能会打她,把她拖到小树林里,就在临海湾背后那片树林里,强暴了她,然后扔进海里,没有理由,我就是觉得我需要发泄。
“你应该和他打一架。”她说。
“什么?”
“他耍了你不是吗,你根本没有摸那个孩子,你的皮鞋还被踩脏了,你精心准备的皮鞋,不是吗?”
“你戴着耳机怎么听到的?”
“我没有放音乐。戴耳机一定要放音乐吗?”
“那你在干吗?”
“就是戴着,我喜欢。这不重要,你应该和他打一架。”她笑了笑,牙齿很白,“虽然你一定会输。”
“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让你也讨厌我。”
“我一点也不认识你。”我挪了挪身子。
“我猜是你的西装。”她说,“你一上车就坐地像一座雕像,这身衣服就是你的尊严,还有那个公文包,我猜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有病吧?”
“你是要去参加面试吧?”
我不想理她,准备起身,但是面前已经挤满了刚上来的乘客,背向着我,那些大小不一的背包就快要贴在我的脸上,我没起得来。她说话也是咯咯吱吱的,在地铁车厢内拥挤的空气间穿梭。
“我猜你不会成功的。”她说,“你实在是太可怜了,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女儿,连女朋友也没有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她的眼睛,她化的妆有点浓,眼睫毛很长,卷曲在空气中像倒置的冰碴。
“我就是想知道一个比我可怜的人,还会不会反抗。”
她把翘着的腿拿下来,伸到凳子底下,用高跟鞋蹭着地板找着我的皮鞋,她想要踩我,我没躲,已经没地可躲了。我扭曲的身子已经像是一截断掉的黄瓜,脆的可怕。她踩到了我,就那么踩着我。
“如果你的公文包里有把刀就好了,你可以掏出来捅我,就现在。”
“你...”
“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为了你可笑的尊严,让你在老板面前看上去像模像样。其实你换身衣服,比谁都会恶心。”
“你把我踩疼了。”我说。
“那你要怎么做?”
“不怎么做。”
她松开了脚,咧了咧嘴,站了起来走向了另一节车厢。座位立马就被占了,也是一个戴着耳机的女人,很胖,左右挤了挤身子,应该是坐舒服了,然后把头埋进了手机里。
她的高跟鞋消失在了一堆腿肚子中间,黑色的高跟鞋也并不起眼,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还踩了我一脚。快到站了,下了车我需要重新擦一擦皮鞋,然后走上那栋三十多层高的写字楼,确实有个平头老板在等我,在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戴着一个公文包,装着几张空白的A4纸,假装什么都有,什么都懂。
地铁里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挤的,人们像是永远不会歪倒的稻草,一晃一晃的,很有规律。
没一会,隔壁车厢传来了一阵嘈杂,人们都把头偏向了那边,觉得跟自己没关,然后又转了回来。听上去应该是两个人吵了起来,还有人被扇了巴掌,然后是小女孩的嚎啕大哭,像是有人真的摸了她的屁股。
高跟鞋女人从人群中挤着走了回来,头发有些凌乱,身子有些歪,她还是用手把头发捋到了耳后,然后精神了起来。她走到我的面前,扶着上下直立的铁杆,就在刚才胖子男人的位置站住了。
“我打了他。”她说,“他其实根本不会还手,你还真有可能打得过。”
“你不用替我这么做。”
“我没有替谁这么做,你觉得我会替你打他?你觉得谁会替你打他?”
她转头看了看四周,我也转头看了看四周。冰冷的人群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一座座雕像和一根根铁杆。
“不会有人。”我说。
“是的,不会有人替别人买单,整个世界都不会,你就算现在死在地铁上,地铁也不会停下来,或者直接开进医院。”
“你别说了,我有点难受。”
“所以你不会有一个女儿,你以后最好也别有一个女儿。”
“我该怎么做?”
“走过去,把钱要回来。或者掏出公文包里的刀,走过去,捅他。”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公文包里是有把刀吧,你根本不是去面试,你是去杀一个人,才会这样的可怜。对吧?”
“我是去面试的。”
“算了。可怜虫。”
车到站了,自动门又放了一声气打开了。高跟鞋女人随着人流走了出去,很多人都走了出去,然后很多人又挤了进来。我也该下车了,擦擦皮鞋,做我该做的事,可是我到底该做什么呢。
我松了松领带,提着公文包走向了隔壁的车厢,自动门关了,我应该会错过面试,不过平头老板应该不会记得我,毕竟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什么都没有的公文包。然后他会重新组织下一场面试,我只要提着公文包再去一次就可以了,很简单。
胖子男人还在车厢里站着,背倚着直立的铁杆,小女孩又是那样埋进了他的肚子里。看着他满脸的痤疮脸,我觉得高跟鞋女人真的很勇敢,而且,我也想试试。
我走向了他,冲他喊。
“傻逼。”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把女孩的手放在铁杆上,朝我走了过来,他的鼻梁又开始上下抖动。如果高跟鞋女人说的没错的话,我可以痛扁他,把他打到地铁底下,让他和那些轨道摩擦在一起,做个不花钱的磨皮。
我想我是可以痛扁他的,在他从外套里掏出那根甩棍之前。我很轻易地退后了一步,因为人们都闪开了,我从公文包里掏着什么,除了两张A4纸,什么也没有,我为什么不放一把刀。
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从裤子口袋里又掏出了一百块钱,他没有接。
“你他妈让那女人来打我。”
“什么?”
“你知道什么。”他拿着棍子指着我,“钱我已经还你了,你还要骂我。是你摸我女儿屁股的,是你,不是我!”
“我没有。”
“就算你没有,你也不应该骂我,钱我已经还你了。”
“你给女人了?”
“你骂了我。”他看着我,继续说,“你麻烦大了。”
“我还有个面试,我还有个女儿,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慌张地说,感觉自己的外套里出了什么汗。
我退后着看着他的鼻梁,眼睛又无法聚光了,我不断地后退,挤着人群退了回去,靠到了电动门的旁边。
我转过了身,看着玻璃,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过来,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就希望电动门能放个气,放个长气,然后打开。
我一定会跳下去,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