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二)

如果问我,人活着为什么,我会想起来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答案也很简单,就是要参透这世界上所有还没有参透的道理。我要给所有的疑惑找一个可以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但是有两个疑惑估计这辈子是搞不清楚了。第一个,“道”是什么,另外一个呢,我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爸大我两轮,络腮胡子。羊毛卷,棕色眼球。下巴上有一个痦子,据说是吉祥富贵的象征。的确,这个人命不错。

他是全县城第一批用上大哥大的,第一批骑上摩托车的,第一批开上私家车的,也是第一批用上电脑的。家里面那台286年纪比我还大,到底他年轻的时候有多风光我至今是没有领教过,这些事情也都是从叔叔阿姨们,爷爷奶奶们那里听来的,对我爸的评论也是褒贬不一。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你爸呀,有才!上学时候我们语文课写作文,写之前都得等你爸写完,先参考参考你爸是怎么写的,然后自己再写。”有一个阿姨如是是说。

“你爸年轻的时候吊儿郎当的,身上整的埋了咕汰的,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傻小子。”这是一个同学听他的妈妈说完告诉我的。

姥姥的评价是最有意思也是最具有参考价值的。

“你爸?好好的班不上,天天和一大帮狐朋狗友山吃海喝,不务正业,你爷爷和你奶奶留下的那点钱呦,早晚得叫你爸爸败坏光咯。”

那表情,要多惋惜有多惋惜。

奶奶的评价是比较特别的。

“你爸是从你三爷那边抱过来的,不是我儿子。”说完这句话顿了顿,眼神好像穿越回了很多年前。又接着说,“别和你爸爸说啊,要不然他会揍死你的。”接着慈祥的对我笑着,边笑边说她的口头禅,“操你奶奶的。”

其实吧,对于老爹是谁的儿子,我是没有兴趣的。但是你这个口头禅是怎么回事?假如奶奶你现在还健在,我一定得好好问问,真的。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从他的日记本里可以找出一些端倪。

在奶奶的房子里面,有一间屋子。那个屋子好像几十年都没有人进去过一样。小时候我很怕那间屋子。里面有一条蛇盘在一个高高的柜子上。每次进那间屋子都怕得要死,所以基本都是有人的时候冒着生命的危险进去,带着探险的心态,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条蛇,并观察它。我观察了很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那条蛇动过。但还是很怕,但从来没有跟大人说过这件事情,怕他们说我胆小。有一次,奶奶进那间屋子浇花的时候,我跟着溜了进去。那间屋子呢,有个箱子,那个箱子一打开,仿佛像一个海上漂泊多年的海盗发现了传说中的宝藏,以至于都忘了那条蛇的存在。

那箱子里面什么都有,整排整排的小人书,好多古老的邮票,好多一分两分的纸钱,还有好多落满灰尘的本子。

小人书的故事已经老掉牙的,没什么看头,丢掉。

邮票,那时候我还小,没意思,丢掉。

钱?一分两分怎么花?丢掉。

那着落满灰尘的本子看上去也平淡无奇,但是实在无聊。出于打发时间,擦掉了那些灰尘,翻看了起来。

有趣有趣,这些是老爹十六岁的时候写的日记。看看他都写了什么。

嗯……今天谁谁谁来找他下象棋,结果输给他了。靠!写个日记还不忘吹牛逼,没劲。

今天在隔壁市坐在公交车上一天没下来!过车瘾?真是醉了。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人。

今天带着家里的那条狗去骑自行车去隔壁的某山沟沟?靠,真是给你闲的。

今天去邮局买邮票了,今天去看电影了,今天去吃冷面了,今天爷爷奶奶吵架了,平淡无奇,无趣无趣,实在无聊。

正准备把日记本合上丢到箱子里,突然发现一张纸。上面这么写的,

1985年某月某日(时间记不清了)。

今年冬天冻的要死,写首诗。

天寒地冻雪未消,

冻手冻脚难出门。

在曲一方……(三个字忘了)

大军低唱吾吹琴。(大军,跟着老爸在一个院里面长大的。按辈分是我哥。)

这首诗真是乱弹琴,我真想把这张纸从日记本上撕掉!

……

就这文采,你撕掉挺好的。

我拿着日记本去找我老爹,

“老爹,我翻到你小时候的日记本了。文采不错啊,大军低唱吾吹琴。”

老爹不动神色,回一句

“谁让你动的?”


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翻过那个大箱子了。老爹跟我奶奶三令五申不准我动那个箱子,不过还是对里面的内容很感兴趣,所以我找了个机会,趁我老爸心情好的时候问他,

“爸爸你年轻的时候还写诗啊?”

我爸没吭声,我妈在旁边搭腔。

“你爸在东北三省算是有名的诗人呢。”

我靠,还有这种操作,我接着问。

“那诗呢?”

“家里衣柜里面有,你去翻吧。”

衣柜,我的天,家里的衣柜是一个储藏柜。里面什么都有。左边是不知道怎么装上去的用木头做的一格一格的箱子。前排上面有一条类似于挂窗帘那样的金属棒子。再深处是一个巨大的洗衣机的纸箱子,里面装着各种季节的衣服还有皮划艇,船桨。箱子的上面有铁的水管,钉子,塑料桶,渔具盒子,鱼线……反正稀奇古怪的什么都有。在这里实在无法描述我家的衣柜。

用尽了我这辈子能用到的耐心在这柜子里翻到了一本散文诗集。

有道是这个,苦心人,天不负啊!

这个散文诗集挺旧的,具体什么时候发行的记不清了。翻开目录,上面我老爹的名字,作品叫做《致铁道工》。正准备领略一下我老爹的文采,翻到那一页的时候发现,被撕掉了。

他妈的,老子费了这么多周折找到你,结果被撕掉了?谁赔我精神损失费?于是拿着这本诗集找我老爹理论。但是他不为所动。

“诗呢?”

我质问他!

“没了。”

他没有丝毫愧疚!

“哪去了?”

我差点吼出来,要让他感觉对不起我!

“我他妈怎么知道。”

还理直气壮!

“你写的诗你不知道哪去了?我看看呀!”

我更生气了。

“你看那玩意干啥!你是不是傻逼啊?”

我怒气更盛,我想跟他发火,我想砸玻璃摔碗,我想发泄我的不满,只见他一个眼神瞪过来。

我成了霜打的白菜。蔫了。

“傻逼才写这些鸡吧玩意知道不。要学学点好的,别他妈给我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脑袋里面一堆问号,肚子里面一堆道理。然而看这个架势,根本没有机会让我跟他讲讲道理,更没有机会问我想问的问题了。遇到这样的爹,根本没有道理可讲。算了,我打不过你,你厉害,躲还不行么。

他不让我问,而且用武力威胁我。那我当然不敢问。于是这件事到这里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接上这件事的,是爷爷去世。

爷爷临终之前,总是跟我爸嘟囔,

“儿子呀,当时北京农民文学报聘你去当记者,我要是让你去就好了。”

我爸也总是哭着跟我爷爷讲,

“没事,没事爸爸。我现在不也挺好的么。”

后来才知道,爸爸年轻的时候文采不错,高中学习也挺好,当时报考的学校是中国航空航天科技大学,北京农民文学报还聘用他去做记者,但是爷爷不让。因为父母在,不远游。爷爷奶奶舍不得让他出来,这件事就作罢了。

再后来,是听妈妈说的。

“你爸爸呀,年轻的时候很有才,经常写诗,跟顾城他们还通信。”

“那为什么就不写了呢?”

“不是有你了么。有你了以后,你爸爸就琢磨着多赚点钱。不能总跟你爷爷要啊。有你了以后你爸爸就开始做生意了。”

我听到以后,感觉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说不清楚。



再后来就是跟老爸带我去上海的时候聊了一下。

“当时我们哥几个,在xx山沟里面,一个破平房门口用木头邦邦邦定了块牌子,铁军文学社,然后我们就开始写诗。”

那天他喝大了,在南京路某个酒吧。看着五颜六色的酒杯若有所思,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也不知道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为啥叫铁军文学社呀?”

“赵铁军么!他家的老破房子!非要这么起!我们也就这么叫了!现在想想也是够傻逼的。”

他的口气很是戏虐。

“怎么个傻逼法?”我接上他的话。

“我们几个去某某市吃饭,我们一桌是写散文诗的,发现一起吃饭的有写小说的。我们不跟他们一桌的,吃完饭出了店门还得呸的,吐一口唾沫。”

他用力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好像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为啥吐唾沫啊?”

“瞧不起他们啊!清高啊!我们是写散文诗的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那你怎么不继续写了呢?”

“操,就你现在要这个要那个的,我不做生意你要啥都没有。”说完,他又干了一杯红酒。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

“哦,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他倒下的身影喃喃自语。



再后来,我跟他就没聊起过这件事了。只不过每次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一些很得意的小短文的时候,他总会在下面回复一句,

“操,你他妈随也不随我点好的。”

END

2018.5.12。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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