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不是那晚南大操场上飘过的橙色怪影，金钰不会料到在1988年的夏秋之际，她会邂逅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
当时金钰刚刚升入大三，新学期开始后她时不常来南大后操场散步。沿着跑道外围，边走边听workman（随身听录音机），享受着音乐带来的快乐和南大清净的氛围。
南大是这座北方城市里最好的全国重点大学，但金钰只是它附近师范学院的学生。她之所以晚饭后愿意来这里，一方面是想感受同龄人中尖子生（今称学霸）的学习环境，另外也故意躲避那个外号叫圆棍儿的男生。
耳边的乐曲像飞掠的波光，她半眯的眼前也真实闪耀一团橙焰。仔细一看，那团光焰瞬息渐远，好像是自己的幻觉在作怪。
不一会儿，眼角余光又捕捉到橙色光焰，扭头一看，一副立体的橙色运动裤半悬空中朝自己这边跑来，愈来愈近，及至身边不到几米的地方又滑将而去。金钰腿一软，啊了一声，被吓倒了。
怎么了，你没事吧？
金钰听到这稳重的声音，强睁开紧闭的双眼，目光顺着一双白色运动鞋和浅色运动裤，抬眼看见一个高大的男生弯腰向她伸出手。
这个男生朝跑道喊了句，“赛利穆，快把你的上衣穿上，吓到女同学了！”
果然，那副橙色运动裤上方很快加上件橙色运动背心，背心上方一口亮闪闪的白牙朝他们这边显露，一个黑人学生朝他们走来。
浅色运动衣的男生将金钰一手拉起，对她说这是来自坦桑尼亚的赛利穆同学，我们在同一个足球队。
惊魂未定的金钰紧攥着男生的手，颤抖地靠在他身旁，赛利穆说了声“哦，对不起，你们在约会吗？”，金钰和男生互看了一眼，赛利穆一笑便转身走出了操场。
当晚，这个叫姜熙成的男生将金钰护送回一公里外的师院门口。他自我介绍是刚入学南大的研究生。而金钰也不自觉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姜熙成一脸惊喜。
之后近一个月，金钰只要晚上没课都会到南大后操场去散步听英语、听歌。在这里常常邂逅姜熙成。两人每次并肩走到一起时，常会碰到赛利穆从身旁跑步掠过，向他们投来善意羡慕的目光，金钰早已消除了之前的恐惧，主动向这位黑人同学打招呼。
金钰很厌烦三个月前在师院校园里“轧操场”的情形。每次她沿操场散步时都招来同班圆棍儿的跟随，在一旁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听，像个碎嘴老太太似的讲个没完。
因为金钰两次拒绝跟他去看电影，于是圆棍儿就改换方式，不断任意给她塞吃的。
明明刚吃完早餐，金钰一进教室，圆棍儿又递上一团热乎乎的煎饼果子，金钰不要他就楞揣进人家柜筒里。
有一次趁金钰走开的空档儿，往她书包里塞了两个蛋卷冰激凌，以为金钰很快就回来，打开定会惊喜。谁知金钰直接去了机房做实验，两个小时后回来一看，包里的书都被黏腻腻的汤水贴在一起，两片软塌塌的蛋卷皮挂在一边。
金钰质询圆棍儿，他还死活不承认。
自从新学年开始，金钰找到了南大这块清净之地后，圆棍儿暂时还没搞清她的去向。
某个周日上午十点多，圆棍儿乐呵呵地跑下男生宿舍楼，看见门外金钰拿来了四份煎饼果子。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早饭呢，谢谢啊，这么多！”
“中午吃不完你就晚上接着吃吧。上学期你给我买过四次煎饼果子，一直没给你钱呢”金钰一股脑递给他，扭身儿走了。
之后的几个周末，金钰不是送来四支冰激凌，就是抱来五瓶汽水，还有几份果仁面包，都直接送到圆棍儿宿舍楼下让他取走。
当年这片大学新区门口方圆几公里内，除了农村早市就是庄稼地，能买到的所有美食几乎全在这里了。圆棍儿前几个月经常翘课外出找食儿，如今都被金钰还了回来。
“兄弟，别再妄想了，人家不稀罕你这种低格调的。”
“听说她找了一个南大的研究生，有人看见他们经常去那边操场约会。”
室友的话令圆棍儿气恼又难过。
“哼，有什么了不起呀，不就是牌子硬点吗。”圆棍儿的家跟金钰来自同一座城市，他很不忿外地人对金钰这么接近。
二
姜熙成作为金钰的男友第一次在师院亮相是九月中旬，第24届奥运会开幕式那天。
那段时间大学几乎将所有的电视机都派上了用场。但开幕前一天，姜熙成竟说要做实验，不能陪金钰一起观看了。
金钰感到很失落，脸色顿时阴云尽现。姜熙成看到她真的生气了，便说要不编个理由，他跟导师请个假，到时陪她一起去师院看。
金钰还像个没长大孩子，高兴地拉起姜熙成的手跑到师院卫生所，她跟所里的校医姐姐很熟，那姑娘很爽快地帮姜熙成开了张急性肠胃炎证明。
金钰和姜熙成是在师范学院电教馆观看的奥运开幕式。
当时中国与被称为南朝鲜的东道主韩国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但依然以开放的心态派出了浩大的代表团参加。
这个在世界上一直不被重视的邻国，与我们也长期处在敌对状态，但电视机里看到的盛大景象却让当时所有的观众刮目相看。
当熊熊的奥运圣火燃起，四位韩国歌手唱起了一支凝结欧亚风格，穿越时代的旷世之曲---Hand in Hand（手拉手）。
姜熙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眼里迸射出惊叹的目光。
他忍不住悄悄地对金钰耳语，“我们手拉手，友谊传四方。让生活一天天更美好…”
金钰惊奇而又敬佩地望着他，“你，这么快就全听懂了？！”
两人这亲近又互为欣赏的眼光，令周围的同学也都瞋目艳羡。
第二天下午，姜熙成兴冲冲地跑来师院找金钰，拿给她一盘奥运主题曲的磁带和写好歌词的笔记本。
两人头天在师院不大的校园里不知走了多少圈，一直聊到天黑。这次一起走到校外，沿着学院路从东走到西，来回数次，傍晚肚子饿了，两人又一起享用了街摊上美味的煎饼果子。
当晚9点钟左右，姜熙成送金钰到师院门口，金钰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和不舍。他俩相互安慰了几句，期待着明天再见。
但从那以后，姜熙成却再也没出现过。
因为第二天下午，姜熙成刚走出机房就被圆棍儿截在门口了。
“怎么着，又要去找金钰呀。昨儿煎饼果子吃够了吗？”圆棍儿轻蔑地问。
“很好，我第一次吃。你是….”姜熙成面对这个陌生的同学回答得很认真。
“切~ 你还好意思说呀，我瞧见你昨儿吃煎饼的那副样儿了，稀罕得吸溜吸溜地。”圆棍儿越说越来劲。
“就你这条件也不掂量掂量，还配追金钰，土老帽！”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打在了圆棍儿肩上，压得他一阵生疼。
有本事自己长能耐，增加竞争力呀，跑我们这儿撒什么野！打人和说话的不是姜熙成，是他们班长。
圆棍儿边退缩边嚷了几句，不巧引来姜熙成的同伴和领导。
接下来的几天，金钰一直在期盼和等待中度过，就像所有人对待那届奥运会的中国队一样，数天之后金牌数一直为零，考验着人心目中最大的耐性。
圆棍儿的闹腾止住了姜熙成那天去师院的脚步。从此他被相关部门进行了监管，从而牵扯出更严重的问题。
三
金钰所在班辅导员郦嫦是系团委书记，当时她从南大毕业才三年，年龄比这班学生也就大四、五岁。
那天她一走进校党委接待室，就被眼前严肃的阵势惊呆了。南大计算机系领导和学生代表，以及留学生部的负责人都在座。
一位自称是在华留学生支部的年轻人递给她一份重要文件，大致的意思是：
“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公派留学生姜熙成，在南大学习期间与中国同学发生矛盾冲突，影响恶劣。尤其违反组织纪律，参加我国禁止的对外活动，并传播相关信息，情节严重。
现根据我国留学生办决议，立即终止姜熙成在南大的学习，送返北京留学生培训处进行思想教育，期间不得再与外界联络。是否继续留华学习，根据其思想表现再做决定。”
郦嫦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有些蒙圈。不就是两校学生之间因谈恋爱出现点纠葛吗，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吧。现在大学对男女学生交往已持开放态度，金钰和姜熙成并没有违反明令禁止的规定呀。
她几天前听说圆棍儿去南大找姜熙成闹事，为此她跟圆棍儿认真聊过。那小子听了女神老师的一番劝告后倍感羞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发誓，从此要奋发图强，争取明年一定要通过升本考试。
令她吃惊的是，姜熙成竟是外国人！
前来会谈的南大师生都是郦嫦的校友师长，他们直截了当地向她解释道，姜熙成的主要错误是因最近沉迷于观看奥运会和唱会歌。
这届在南朝鲜举行的奥运会开幕前，朝鲜官方已对外宣布了不支持态度，是带头抵制参加的六国之首。因此这段时间无论在他们国内还是国外，公民都不允许参与、传播有关奥运的活动。
姜熙成现是朝鲜劳动党预备党员，他最近的表现更是顶风作浪。
南大团委的师姐单独跟郦嫦又聊了些内幕和建议。
姜熙成来南大读研究生一个多月，除了团委和领导，系里很多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是朝鲜人，一直是对外保密。
还记得前些天我打电话问起你有关金钰的情况吗？
记得啊，圆棍儿跑你们那边闹事，我教育过他了，不会又去找麻烦了吧。郦嫦问师姐。
没有。主要是那件事惊动了南大朝鲜留学生党支部，起初他们不反对姜跟中国女生交往，只是委托我们了解一下金钰的情况。
师姐接着说，听你介绍金钰是个斯文恬静的小姑娘，学习优秀，又是你们班年龄最小的学生，好像还不到20岁，不知道摊上这么一件涉及国际关系的大事她能承受住吗。
师姐的话让郦嫦陷入了无尽困惑，自己也不过二十多岁，看似平常的校园清纯恋情，竟被扯进如此复杂的政治和国情因素。
郦嫦看着手上的保证书（内容是不再与姜联络）文稿，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金钰解释，能让她签上自己的名字。
师姐嘱咐她，你一定要想办法做好金钰的思想工作。不知道小姑娘有没有真动心，姜熙成可是对她情真意切。
昨天离开南大前他特地跑到我们团委，说他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错误都是自己造成的，要我们一定帮忙保护好金钰，不希望给她今后生活造成伤害。他非常感激金钰让他看到了更广的世界。
四
傍晚郦嫦按事先约定来到金钰宿舍，其他室友已被提前通知暂离。
两年前金钰刚满17岁那天，郦嫦作为迎新老师把她接进这间宿舍。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小妹妹依旧是稚气未脱，只不过脸上多了几分忧伤。
郦嫦尽量用平静缓慢的语气，对金钰讲述有关姜熙成的情况，但每讲到一个节点，金钰白净的面庞都会绽射出一阵抽搐，清澈的明眸不时闪现哀伤和难过，最后是银珠断线，泪雨涟涟。
郦老师，这么说他现在已经不在南大了，是吗？
嗯。郦嫦点了点头，告诉金钰姜熙成昨晚已被送到北京进行教育，今后也不一定能继续留在中国学习，听朝方支部讲，即使继续留学也不会再分回南大。
“可我们真的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没想到会让他犯这么大的错误”，金钰哽咽道。
“看完开幕式，他跟我讲了许多自己的事。说当初一听我的名字就觉得特别亲切，因为他妈妈就叫金玉，只不过是玉石的玉，还说没我坚硬。”金玉嘴角翘了一下，好像还回味起当时自己的反应。
金玉告诉郦嫦，她从那时起才知道姜熙成是朝鲜来的留学生，可自己跟他接触这一段时间，没觉得两人有什么不同和隔阂。
“是的金钰，你没错，姜熙成也是非常优秀的男生。他这次是作为朝鲜政府选送的新世纪科学人才来南大深造，他导师对他的评价很高。”
“所以这次南大方面尽一切力量希望能让他继续留在中国学习，不然如果因政治问题被遣返回国，对他的前途是场灾难。”
不敢直视金钰的郦嫦都惊奇自己的一番喋喋不休。她停顿了片刻，原以为这个看似娇小柔弱的女孩会被这排山倒海的说辞吓得大哭，没想到金钰除了泪光盈盈，静静地坐在面前等待着她的下文。
郦嫦拿出自己作为师长的矜持和镇静，递给金钰一份保证书原稿，大致内容是金钰与姜只是普通同学关系，得知其犯了严重的错误，今后不再与其联络。
这是南大方面根据朝方要求，为了尽量减轻对姜熙成的惩罚，头晚特地帮忙起草的。文稿下方空白处预留着金钰的签字
房间里一片寂静，没人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只见过了片刻，金钰起身走向自己的床头，从枕边取出一盘磁带和一个精美的笔记本。
“郦老师，这是开幕式第二天他送给我的，如果需要的话就一起上交吧。”金钰把笔记本递给郦嫦，将磁带放进书桌上的录音机里按下了播放键。随即在保证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郦嫦呆坐在原地，痴痴地听着近些天熟悉的歌调，本届奥运会主题曲《HAND in HAND 手拉手》。翻开笔记本，竟然是用中文和英文抄写的该曲歌词，最后一篇是用汉字和拼音编注的朝鲜文歌词发音。
如果不是扉页上有姜熙成的中文名，和带弧画圈的朝鲜文签名，谁能想到这是出自一个看似与我们相同，但实际来自不同国度，甚至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年轻人呢。
郦嫦走上前抚着金钰的肩膀说：“这些你还是自己保留着吧。”
金钰转身走到门口，说了句“不用了，歌词我全都记住了，我不知道那天是最后一面。” 说罢人影消失在门外黑暗中。
“Hand in hand we stand
All across the land
We can make this world a better place in which to live
Hand in hand we can
Start to understand
Breaking down the walls that come between us for all time
A Li Lang
我们手拉手，友谊传四方。
让那生活一天天更美好，更欢畅。
我们手拉手，友谊传四方。
推倒一切障碍，让那理解的歌声永飞扬。
阿里郎”
五
2018年，世界各大媒体都曾刊登着两件大事，来自平昌冬奥会和板门店朝韩首脑峰会
时光过去三十年，一切都有变，未知何不变。
（完）
附：
第24届奥运会（汉城）会歌视频网址：
http://m.acfun.cn/v/?ac=3026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