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基哥
编辑 | 龚晗倩
老林抬头看云西民主小学,有个女孩 ,大约六七岁,小小的,头吊在未塌完的断楼边,只有半个身子了,摇摇晃晃的,内脏拖了很长,像风筝线轻轻摇摆。
老林说,这是他后来几年最大的梦靥,每次想起这个画面都会忍不住哭泣。
地震来了
2008年5月12日,老林逃课在家午睡,天气很炎热,老林就从床上爬下来,在地上铺了席子,抱着自己的狗一起午睡。老林的爸妈在医院工作,那天恰巧在给一个产妇接生。
北京时间14点28分,地震来了!
老林的哥哥不知道老林跑去地上睡觉了,从客厅直接跑下了楼,爸爸脱不开身,把病床推到广场上继续做手术。
妈妈跑回医院小区,整个天地都在剧烈摇晃,人根本站不稳,像溺在海里的人,无法保持片刻的安稳。有的甚至被弹了老高,又摔回地上。
家,回不去了。亲友不知是死是活。手机没有信号。熟悉的建筑难以辨认。没人顾得上晚上睡在哪、吃什么,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企图冲上楼救老林,但眼看着这个30年的老楼不断摇晃,每家的玻璃都哗啦啦往下砸,平时看着人畜无害的树木此刻也有些要飞起来的感觉。所有人都拦住老林妈妈,她只有踉踉跄跄地随地面起伏而哭泣,“老天爷啊,你要做啥子嘛?!”
土堆扬起巨大的沙尘,沙尘迷了大家的眼睛,把大家的头发和衣服染成了灰白色,仿佛在祭奠这一场灾难。身边的陌生人都变成了亲人,有的人只穿了内衣裤,彼此瑟瑟缩缩聚拢在一起,都希望这只是大梦一场。
彼时,老林在楼上睡得迷迷糊糊,被晃醒了。怀里的小狗早就不知踪迹,他隐隐约约知道是地震了。
身边的东西都在噼里啪啦往地下掉,灯具落了下来,床和柜子腿发出砰砰的声音,然后倒下,大衣柜与床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正好保护住了老林,也可能是老房子质量好,砸下来的零零碎碎的砖石没有伤到他。
老林感觉死到临头了,倒也不紧张了,颠簸中,他往床底下挪了一下,心想,完了。
地震持续了一会儿,又停了,再接着震,摇摇晃晃的老林妈妈和哥哥在楼下已经哭得不行,也不敢靠近,怕楼随时倒下来。
谁知老林心理素质不错,趁地震间隙飞速连滚带爬跑下楼,妈妈一下子扑上去搂住老林嚎哭,老林捂着脑门,下意识地说,“哦!我X你妈!哼……老子差点就‘西北’了。(川语:“我的天,我差点就死了”的意思)”
命运的波动总是伴随着眼泪,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亦或是疾病。
第一大波地震过去了,老林一家人都无恙。
所有人都以为最难的已经过去了,谁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人为什么活,又为什么死
老林生活的地方当时分为民主镇和云西镇,老林在民主镇,如今统称什邡师古镇。云西民主小学3层的教学楼轰然倒塌,学生和老师死了大半,近旁的村子也有一所学校,死去的学生更多。
当天夜里,断水断电,镇子上的家长和死去亲属的未亡人都在拼命嚎哭,整个小镇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有信号没有救援,也没有路可以出去,老林家的医院大院里堆满了尸体。
老林和爸妈还有哥哥不敢回家,大院里又都是尸体,夏天炎热,当晚家已经不能待了,于是一家人就去了路边的平地待着,紧接着就来了余震。好在一家人在一起,还有那个刚生产完的孕妇,地震中产子(剖腹产,起名刘震生,现在应该有十岁了)说什么都不肯远离老林爸爸半步。
大灾大难中,有个医生在身边,多安心啊。
钢筋水泥块下面的人很多还活着,他们哀求着叫喊着咒骂着,希望得到解救。
然而地震是什么,可以再起一座丘陵,也可以让十几米的大楼缩成两三米,地面塌陷也会落下人去。哪里是A楼哪里是B楼,早就掺在一起无法辨认。你的亲人被哪栋废墟压住,无从知晓。只有乱挖。
这钢筋、水泥、预制板,凭普通人的1双手、1个铲子、1个木棍、1个锯子,如何挖得开?
有人见旁边有一只脚,便立刻去挖,想着还来得及吧,还活着吧?这几乎是一种本能。拉出来,却只是一条小腿的残缺,其余的部分在哪里?不得而知。
这些埋在里面的人可能你都认识,买菜时候讨价还价的小贩,惩戒孩子打手心的老师,总是吓唬你家小狗的邻居小孩,还有在理发店给你推销洗发膏的老板娘,此刻,他们都在里面,仿佛在世界的另一端。
第3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老林坐在土堆旁,渐渐闻到了尸体的臭味,和伴着血水的雨水。有的人不忍心逝去的亲人被淋雨,找来衣服蒙住脸,或者抱到附近可以暂避的地方。
给死者以尊严,大概是我们最后能做的。
接下来的几天,每家人都在为了自己家找吃的,找锅找面找能吃的东西,各自为营,根本顾不上他人。
说什么患难见真情,然而人的本性其实是自私的。老林和哥哥也跑到旁边的野地里,指望能挖点什么。
就这么熬着,老林已经记不清是几天后,有大飞机开始空投吃喝,有苹果,有牛奶,有方便面,有面包,基本上每个活着的人都吃上了食物,然而更多的人也许无心吃喝——他们的亲人还在不远的土堆里,他们没有死,他们还活着,“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救出来。”
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救助埋得比较浅的人,特别是学校。人们用铁锹、木棍、铲子、锯子,一切可以用来挖的工具都用上了,一边在担心下一场余震,鞋子上裤子上手上沾满了血,干在皮肤上的,成了痂。血混着土,混着痂,形成了深色的印记,也成了老林自那之后最不愿看到的颜色。
那些小小的身体,被一个个抱出来,女人的哭声从未断过。挖开一个坑,有七八个孩子,全部被齐齐斩断了腿,白骨森森。
听老林说的那一刻,我几乎希望这些孩子是瞬间死去的,痛苦起码会少些。
后来老林妈妈跟我说,那个坑里并列的几个孩子,乍一看,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
人死后,蜷缩成出生的样子。
那些小小的人,身体以很不自然的位置扭曲着,脸呈黑灰色,身上都是灰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还是柔软的,在血浸润了的水泥块中,睡着了一样。
大家小心翼翼把他们挨个抱起来,有的腿还没有完全断,为了争取时间,只有连皮带肉硬扯或锯开,那样的声音,即使在满是哭嚎和杂音的废墟里,也如此瘆人。
“活的!活的!这里有活的娃娃!”
如同发现了宝藏,终于见到了2个还活着的学生,大家赶紧涌过去。彼此已经有无言的约定:这废土之下无论是谁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
他们把耳朵贴在缝隙里,叫孩子的名字,余震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了,顶多趴在地上避一避,还是要找,找能动的、小声呼救的,直到有军队出现,叫他们全部下来,说你们这样乱找会害死人。
找到了孩子,也就断了念想,是死是活总算有个交代,最苦的是那些埋得深的、地底下的,可能此生都找不到的,想立块墓碑都找不到逝者的位置。
人就是个布口袋
老林的爸爸很快回到工作岗位,小镇医院就那么点护士医生,有的还在地震中去世了,受伤的、死去的人源源不断送往医院,地上留着的血,粘脚、很滑。
有的伤者本来还活着,却因为缺医少药而去了。
有的人抱着自己的孩子,说医生你给看看吧,看看吧!医生知道这娃娃已经没救了,却什么都说不出。
那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全是死者、伤者,像是望不到头。原来死去的人真的这么重这么重,好重。老林说。
地上的血干了又被新的血液浸润,他和哥哥就在医院帮忙打杂跑腿,几个医生连轴转,挨个晕倒,醒过来了继续施救。
“会哭吗?医生护士会哭吗?”我问。
“哪有时间哭!早就麻木了。”老林淡淡地说。
一开始大家还想着,一定要保全胳膊或者腿,后面发现这是不可能的,要救人要争取时间,就必须锯断。缺乏缝合包,所有的伤口也只能包扎处理止血,还有洒上白酒的土法子。
这样的结果有可能是,温热的身体,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冷了。
医院里是放不下了,因为有的库房也倒塌了,总在里面又怕余震来临,医生们就找了附近一个篮球场大的荒地,没有床就用门板,没有门板,被子毯子大塑料袋也可以。
有的逝者始终闭不上眼睛,他们死前经历了什么?他们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过那种瘆人的将死之声,知道外面的人救不了自己,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一开始是哀求,然后变成愤怒,咒骂着,哭泣着,挣扎着,嗓子哑了,嚎不出声了,第二天声音微弱了许多,最后,那些土堆终于沉默了。
这两天,虽然还是断断续续下着小雨,但是小镇火光冲天。
大家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纸钱蜡烛,尤其是学校的周围,点满了火堆,有的人家找出孩子爱穿爱玩的东西,想烧给那些寂静废墟下的亡灵,希望他们在黄泉路上体面一点。
老林捂住耳朵,不想听这样的哭声,不想看这样的火堆,但是又能怎样,还有人在不休不止地挖着,挖不动了就坐在旁边发呆,然后继续挖。
与之相比,能和土里的亲人说上话的,不论结局如何,已属“幸福”。
曾经遮风避雨的房子如今倒是害人的乱葬岗,《汶川地震168小时》里有段话我印象深刻,“人们常说,地震不会杀人,建筑才会,如果人欺骗了建筑,建筑就会背叛人,这个时候,建造者就是摧毁者。灾难已经在那些不合格的建筑里预埋,地震只是摧毁者无意捡到的工具而已。”(《汶川地震168小时》第33页)
地震后,也有人偷别人的吃食,去土堆里找值钱的东西,找别人的存折,找银行里的钱,找超市的吃喝,找陌生人的手机,连文具店的纸笔都有人揣满了衣兜……女性得手拉手去野外如厕,不敢单独行动。
人性之复杂在地震中被放大。有人一边拼命救人,一边默默囤了一间房的方便面和矿泉水等物资、贪污震后的赈灾款,最后被抓了进去。
一场地震,人性百态,一览无余。
老林和爸妈就这么听着一夜一夜漫天遍野的嚎哭,这还算尚能忍受,夏天里尸体腐烂得很快,尸臭在第四天第五天已经臭不可闻。
政府把大家安置在了菜市场,就是那种有棚子遮雨的菜市场,每家人划出一块地方,搭一床被褥,就这么住了一周。
之后被安置到了帐篷里,总算暂时有了安生的地方。
在一片废墟、到处弥漫着死亡的土地上,老林不断问自己,人那么努力赚钱是为了什么?一朝一夕就没了。努力活着又是为了什么,那些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人,可能连四川都没出过,存了笔钱准备养老,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到底是为什么?
很多人在地震中学到了生之坚强,老林懵懵懂懂只看到了生之无奈,他很困惑,他问自己,是不是一辈子要在这个小镇,或者和哥哥一样去成都生活,就算是尽头了,他不断地想,毫无头绪。
地震之后的几个月,只要夜里稍微有些响动,老林全家立刻就能全部起身,不约而同地,在黑暗中彼此叫对方的名字,确定安然无事。
直到现在,我家的床下还有个小包袱,里面有水、压缩饼干、酒精纸、纱布以及……一个小铁锹……我没说过什么,因为我知道那个伤口的愈合,可能需要一生一世。
老林妈妈经常跟老林说,人就像个布口袋,里面都是气儿,开了个窟窿,气儿没了,人就没了。这些被埋在碎砖断墙里的残肢断臂,就像一个个泄了气的口袋,被命运丢弃在5月12日。
老林说,最后那些无人认领无法辨认的尸体,被葬在了一个叫李冰陵的地方,据说那里已是万人坑,具体的数字谁又真的知晓呢?地震中谣言四起,抓的抓,捆的捆,你我都不过是命如蝼蚁般随风波飘飘悠悠罢了。
后来国家给了小镇很多好政策,还重修了不少地方,小镇却死气沉沉起来,就算四川人爱耍爱热闹的性格渐渐驱走了地震的阴霾,但是到了晚上8点,小镇就全黑了下来,青壮年劳动力走了很多,有的是因为伤心,有的是因为害怕,有的人是因为……恨。
几个月后,医院的家属小区重修了一下,临时在楼下修建了三排简易的安置房,老林爸妈立刻回到了那里。
又过了几个月,外墙和塌陷的部分修缮完毕,老林爸妈回到了原来的四楼,把家里稍微重新装修了一下,神龛照例供奉在偏室,初一十五上香,钥匙依旧是藏在门口的电箱上面,或者地垫下面。
日子似乎又如往常一样了。
厨房那边的窗口楼下的平房,是以前医院家属停摩托车的地方,以前下午五点多下了班,熙熙攘攘的家长就带着孩子去那里取车,然后买菜回家吃饭,热腾腾的全是生之快意。
如今望下去,空空荡荡,门上还帖着“欢迎2008北京奥运会”,褪了色,飘飘摇摇的。
震后的小镇,说到底,终究和从前不一样了。
2017年,老林的哥哥在什邡给爸妈买了套新房子,装修好之后给老林妈妈一套钥匙,叫他们去新房住,年纪大了,免得上下楼梯累得慌。
老林妈妈一次都没去过,她说,“莫得感情,不想切。”(川语:没感情,不想去。)
我问他妈妈,会不会偶尔想起十年前的地震。
她说,我们小老百姓,生老病死很正常,想那个做啥子,日子还是要过的嘛。今天中午吃烧肥肠!紧接着又用大嗓门对屋里看球赛的老林和老林哥哥叫唤,“先吃不管,后吃洗碗哈”(川语顺口溜)。
川人不记得地震了吗?并不是。他们祖祖辈辈已经经历过太多创伤,这些时间长河里的波动可能并不算什么。
而且为了生计,活着的人更要努力下去,就如深圳木工做得最棒的一定是川人,山西的煤矿里最肯吃苦的也是川人,生活总要继续,他们顾不得怀念与痛苦。
他们还是会自己腌制酸豆角,做点肥肠,喝杯小酒,向前看,往前走。
老林想去找答案
后面的5个月,老林过得浑浑噩噩,中二少年想问一问世界一些哲学的问题,却没有答案。
生活回归正轨,老林换了间学校,继续混不吝,继续不好好读书,继续去网吧打真三国无双,继续和小女友在野外打野战,但是他觉得,自己无法投入之前的生活了。
这时候,他在贴吧里看到了一个叫青青姐的帖子,诉说自己如何骑车去西藏、去大理。
那还是2008年,骑行远没有现在这般“仪式化”,不买头盔不买装备,没有捷安特没有勇士X,一个破自行车就能随意走天涯。
老林给爸妈说,我不想读书了,我想跑。
老林爸妈也没阻拦什么,说,“行,你走吧!”
第二天,老林去成都九眼桥下面买了一辆大概是别人偷来的二手车,质量很好,才300多块,自己身上揣了带了600多元钱,哥哥送了他一个帐篷和一个手电筒,完全没有骑行训练,完全没有户外防身技能,什么都没有,老林就这么懵懵懂懂上路了。
老林在踏上寻找青青姐的路上时,时常一个人在山路里独自骑行,每天骑行90公里左右。
那时候骑行闯世界的人还不多,何况四川前往云南的路,山路多,贫困地区多,老林也特意选择了野外,他认为,人是最危险的,野外并不危险。
骑到瑞丽的一个小镇的时候,老林身上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路上买了口锅,买了地垫睡袋(睡野外的时候防水),还丢了一部分。
他走到一个餐馆门前,停下了,张望了一下,想着说什么才好。摇了摇头,又往前面走。
经过五十多天的骑行,老林被晒得黝黑,半张脸都被胡子覆盖了,身上还有股汗馊味,他想,肯定没人会理我的。
又走到了一个小摊前面,是个女老板,老林好不容易张开口,说我想要碗蛋炒饭。老板娘说,坐吧。老林吞了吞口水,说,我……我没钱。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老板娘。
不知道你我周围有多少人是真正去要饭过的,生活所迫不得不去要饭的那种,想来应该是绝无仅有吧?
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讨口子(四川方言,意为要饭的),多么可笑,老林心想。
老林紧紧捏着车把手,捏得指甲发白,脸上滚烫,他已经饿了一天半了,每天运动量又很大,再不吃饭真的扛不住了。
老板娘打量了一下老林,没再说什么,开火炒饭。
炒好饭,老板娘把碗递给老林,还有一双筷子搭在上面。
老林接过碗,泪如雨下,哭得不行,连谢谢都说不连贯,一个半大小伙子,在一个小摊前面,边吃饭边哭。
老板娘转过头去,什么都没说,又开始自己的生意。大概是辛苦的人会更懂得别人的苦楚吧。不必说出来,都懂。
在山林里遇到风雨的时候,老林没哭。
孤独了好多天没人说话,人世间只有天地和自己的那份极致的孤独来临的时候,老林也没哭。
摔在路边无人问津,手掌磨破了,疼得龇牙咧嘴,当然也不会哭。
老林在路上听许巍的歌,听《Into the Wild》的主题曲Eddie Vedder long nights,跟着哼“Long nights allow me to feel...I'm falling...I am falling...The lights go out...Let me feel...I'm falling”。
哼歌时的朗朗晴天,幽幽暗夜,老林甘之如饴。不再问为什么开始,也不想问何时结束,他如《Into the Wild》电影里那个男主一样,用一种近乎极端的方式,与过去的自己话别,但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他感到孤独,也觉得自由,不满20岁,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意义又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