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皮岩人

甄皮岩人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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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男卑

大约一万年前,桂林地区生活着甄皮岩人。今天去看他们的后裔。一路上听到游客质疑:他们真的是远古人类的后裔吗?——我就想,难道活在这世上的人,还有谁不是远古人类的后裔吗?

照例是幽静的园林般的展览馆,看了甄皮岩人留下的很多东西——头骨,石器,陶片,文化……然后来到一个人工的洞口。

导游环视了一圈大家,非常郑重地说:“下面,我们就要进入甄皮岩人的村寨了,这些寨子里的甄皮岩人后裔,都是从越南边界深山老林里移居过来的,待会儿大家进了他们的寨子,可要遵守他们的规矩。见了面要问好,问好呢,就是——”她把手指并拢,对着半张的嘴连续拍下去,发出非常有弹跳的“哇哇哇哇”声,说:“记住啊,就是这样问好的。还有,再见的时候呢,就把手放在左胸口,说‘ni mo mo’。”

于是,大家先是一片有弹跳的“哇哇哇哇”,接着就是“你摸摸”“你摸摸”,然后一阵哄笑。

导游笑道:“甄皮岩人是母系社会,女人叫‘阿丽’,男人叫‘阿布’。女人的地位比男人高,特别是生孩子越多的女人地位越高。待会儿大家进去的时候,最好女游客走在前面,走大道;男游客呢,最好不要走在前面,低头走侧边的小路就行了,不然的话,很可能被寨子里的人扒掉裤子的喔。”

游客们一片哗然。我担心地看看宋先生,他若无其事地一脸傻笑。

大家跟随导游进洞。

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女游客,左手牵着两个小孩,右手拽着三个小孩,非常雄壮、非常伟岸地走在前面——她身上有一种尊严。一种“文明社会”里任何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没有的英豪气概。——我瞬间感到身后跟着的一大群男人都被这个牵着一堆孩子的女人保护了。

寨子口有两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把守,他们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个子不高,头发浓密,腰间围着廉价的仿豹皮围裙。

游客们热情地对着他们“哇哇哇”,他们淡漠地回礼。

我没有加入这片 “哇哇”声中,却无意间望见他们的眼睛——很黑,很亮,很锐利,目光里有一种未开化的、野蛮的纯真,带着些许戒备和尊严被忽略的不耐烦,像初生不久困在笼里的小兽的眼睛。

我的心突然一阵刺痛,连忙低下头去,跟着众人进了寨子。

寨子里种着竹子和不知名的树,插着花花绿绿的图腾柱,较为平旷的地带放了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个肤色很深的美女,气定神闲,带着剑拔弩张的野鸡毛发冠,据说,是他们的女王。

游客们可以付费跟女王合影。女王颇有耐心,也颇有爱心,见着小孩子会伸手过去揽住,摆一个亲密的造型。

因为很多人——特别是男人,都非常踊跃地跟女王合了影儿,我便怂恿宋先生也去凑个热闹,他摇摇头,掏出相机,帮我跟一丛竹子拍了一张照片,就拉着我往里面去了。


2 歌舞

经过了一道带木栅的窄路,路边站着个神情彪悍的中年甄皮岩人男子,一手端着个盛黄色颜料的小碗,一手捏着一根小树枝。他蘸了蘸碗里的颜料,麻利地对着游客的脸轻轻一画,就在游客脸上留下一道黄印儿,同时摆在一旁的相机“咔嚓”照下这一幕。

导游说,这是甄皮岩人在欢迎客人呢——当然,照相除外,待会儿可以付费领取照片哟!——客人们脸上的黄道道就是寨子里的通行证,黄色道道画得愈多,就说明你愈受欢迎。导游还特别强调:颜料是用薄荷与中草药制成的,无毒无害,可以洗掉。

大家安静地等脸上多了条黄道道,放心满意地尾随导游往寨子深处走。

大家来到一个简陋的高木台前,欣赏甄皮岩人少女的歌舞——那两个女孩子是漂亮的,黝黑的皮肤,长头发,黑眼睛,眼皮儿上涂着蓝色和粉色的珠光眼影,腰间围着仿兽纹裙子,胸前扣着两个黑亮黑亮的圆形罩子,想必是椰壳之类的东西,像铠甲似的。

歌曲似乎很简单,我听起来就是“哒啦,哒啦,啊啊啊——摩其摩卡哒啦啊哒啦啊,啊啊啊啊啊——”舞蹈也简单,手臂前后甩着,脚上的动作颇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刚开始流行的Disco,很随意,很放松。

接着,大家跟随导游,来到简陋狭窄、带顶棚的小桥上,挤成一团。导游热情的说,请大家听一首用树叶吹出来小曲儿。

演奏者是个甄皮岩人男孩子,二十多岁。大家屏住呼吸,看那男孩子站在幽暗的光线里,凄楚婉转的调子就从他唇边的树叶里轻轻的、轻轻的生出来,如诉如泣,柔肠百转,在风里飘走了,飘远了,消失了……树木的绿影子斑斑驳驳地摇曳着,阳光里也有了一点凄清……

我想,他吹奏的也许是一首跟爱情有关的曲子吧——那是他自己的故事,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在心里辗转了很久,很久,寂寞寥落,无尽的惆怅和思念。


3 意外的婚礼

欣赏过树叶吹奏的曲子,导游说:“我们有哪位男游客是没结婚的?下面要PK肺活量……”立刻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被大家推了出来。

“一个不够,不够,还需要一个。”

“他,他,就他吧。”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被大家推了出来。

那个男人身材不高,有个圆圆的将军肚,脸上是那种平时比较白皙、但是一经太阳照射就红得油油的肤色,胸前挂着一个很气派的相机。他急急地说:“不行,我不行,我结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说着指身边的一个胖胖的男孩给大家看。

但是,几个游客——也许是他同来的朋友吧,非常不怀好意地说:“没事,就你,就你了,上吧!”

导游带大家来到一个简陋的窝棚外,里面坐着两个甄皮岩人女子。一个四十多岁,神色沧桑老练;一个很年轻,也很漂亮,头上戴着一大簇长长的雉尾翎子,神态自若地望着游客们。她们身后还有个主持人,是广西人吧,热情洋溢地发布消息,说:这个年轻的甄皮岩人美少女是新娘,她现在招募新郎,既然前来争这个职位的男人有两个,那么,就PK一下吧。至于PK什么呢?请两位应征者到窝棚里来。

事先被大家推举出来的两个男游客就进到窝棚里去,主持人让他们分别站在两个天文望远镜般的大长竹筒后面,竹筒粗的一端是朝下倾斜的,正对着那位中年甄皮岩人女子的耳朵。主持人说:“对着这个筒子吹,要吹出声,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就胜出。”

一声令下之后,两个应征新郎一职的男人各自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吹了。

那个高瘦的年轻男子,像没经验的人跑三千米似的,一开始就冲刺了。起初是响亮而有力的“啊————”,像一条充满信心的直线,一直延伸下去,下去,下去,下去……变成虚线了,越来越弱,越来越虚,撑不住了……撑、不、住、了……中年女甄皮岩人凑过耳朵蹙眉细听了一会儿,一挥手,他惨遭淘汰。

而那个中年男游客呢,虽然声称自己已经结婚,但是这种场合是绝对不会客气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非常平缓把那个“啊————”拖得又长、又稳、又妥帖,就这样把对手干掉了。生姜还是老的辣啊。

主持人显然比当事人还兴奋,叽叽喳喳地说:“好,你就是新郎了!下面,请新郎坐到新娘身边来,和我们的新娘合影!”

窝棚外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起哄声。我也跟着傻笑,一扭头,瞥见那中年男子的小胖儿子,看身高应该读小学六年级了吧,前刘海齐齐地垂在眉毛上,两个眼睛巴巴地望着他那亲爱的老爸正摆出漂亮的“V”字手势,红光满面地与女甄皮岩人合影,急的眼圈儿都红了。

主持人说:“好了,接下来,新郎还有一个特别的奖赏,那、就、是——在寨子里包吃包住待上三天!”

窝棚外的游客们立即附和:好啊,好啊,就这么着吧,包吃包住啊!——听到这里,小男孩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笑嘻嘻地问:“你妈妈没有来吗?”

他说,嗯。

我又笑,说:“回家把这事儿告诉你妈妈。”

他又嗯了一声。

宋先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烦人呢?走吧!”


4 拉手

缘着崎岖不平的低矮的人工山路,一直往上走,沿途都是甄皮岩人临时搭起来的小窝棚,里面住着各色甄皮岩人——给游客看的。

导游热情地科普关于甄皮岩人的生活,日常……在炎炎的太阳底下,在一片燥热中,有一个甄皮岩人的中年女子坐在窝棚里,她身边还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也一般的穿着仿豹皮,正在熟睡。

忽然婴儿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咧开嘴巴似乎要哭,旁边的妈妈帮他翻了一个身。他紧闭着眼睛,撇撇嘴,小脸皱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努力伸了伸,然后继续熟睡。天气太热了。女甄皮岩人神情淡漠,周围的游客都与她无关——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奇异怪诞,不可理喻……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接着来到一个大院子里,上面是婆娑的绿树,下面是很多甄皮岩人女子,拉着手唱歌——全是我不懂的歌词,见到我们就上来拉我们的手。

导游也叫我们跟她们一起转圈,说甄皮岩人在欢迎客人呢!

我木然的跟着一起转,圈越转越圆,一个甄皮岩人的中年妇女边唱歌边拉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只粗糙的、梆硬的手——即使拉我手的是总统明星之类的人物,给我冲击也没这么大。

她的头发揪成低低的马尾,满脸沧桑,并不看我,只是拉着我的手,半张着嘴,和其他甄皮岩人一起发出啊啊啊啦啦啦的带着哭腔的歌声。即使拉着手,我仍感到那是陌生的、程式化的、一会儿就完事的娱乐。

——果然,这场娱乐一结束,一个广西工作人员就上来募捐:“献爱心了,献爱心了,只要五块钱,这些钱给甄皮岩人改善生活。”她抱着一个只有一条缝儿的盒子,身边还有一个男孩子,热切地看着我们。

我们没有一个人捐款。那广西工作人员遗憾而落寞地说:“都不愿意献爱心……”

——至少我想,连人都能用来赚钱,像动物一样(即使是动物也不该如此)供人观瞻,无论打着什么旗号,科普也好,了解也好,都是相当野蛮的行为。这些甄皮岩人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没有被尊重。

也许,那是甄皮岩人和广西人合作的一种互利互惠皆大欢喜的方式。只可怜了底层的甄皮岩人,他们不懂,他们也许甘于这样。

以后又看了甄皮岩人的各种表演,我已经无心再欣赏了。如果问我观感,那就是,五味杂陈。

文明和野蛮之间、富有和贫穷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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