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发生在沈从文边城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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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彻子

当车轮碾向水泥铺就的公路,一些人欢呼雀跃,在漫天灰尘中扑着油气味追着汽车奔跑;一些人双眼迷离,留在后面,寻找残留在道路上狰狞的乡土。

  (一)

还没走进那座瓦片房,“印染坊”三个大字便印入眼帘。阳光下黑底金字显得特别显眼。两扇厚厚的木门上贴着两张门神,已经看不清里面人物的样子,颜色多半都已灰白,显然是几年前贴的了。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推开木门,走进去,眼前的情景既熟悉又陌生。正厅大门前三个很大的染缸残存着蓝靛留下来的蓝色块状。旁边是几个很大的干木桶,已经裂出了几道痕,可能放在院子日晒雨淋很久没有收进去的缘故。大大小小的碾布石和滚布筒杂乱地堆在院子边。其中占据院子最大面积的是大片大片的晾晒架,我记得以前这儿是用来晾晒各种花式的布匹,大的、小的、长的、宽的都有。现在晾晒架还在,可是一块布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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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寻思着从杂乱的碾布石中,探出一条小道,往正房里走去。跨过门槛,进入大厅。里面有点暗,没有开灯,只有一支蜡烛立在正对着门口的神龛上。这儿冬季的傍晚总是和黑夜挨得特别近,以至于傍晚都得开始点灯。几张竹凳半倒在神龛前,上面堆着看不清是蓝色还是黑色的印花布匹。但明显的已经积了一层灰。两边的窗户紧闭着,火塘里是燃了一半的木柴,火已经熄灭。我往灶台边挪了几步。

灶台那一边隐约有团东西在动,我下意识退了几步。那个“东西”看到有人,也慢慢地站起来。我这才看清楚,眼前这团东西正是染坊的主人。穿着蓝色蜡染衣服的她在傍晚竟和黑色完全融合在一起,以至于我进来后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有人。

那人看到是我,先是惊讶了一会儿,后面又恢复得无比自然。她走过来,顺手把灶上的火柴盒拿起,另外从背后卷了一把干松针。走到火塘边,开始燃火。火燃起来后她走到我旁边。稍有点激动地对我说:“甚么时间回来的?我一点儿都不晓得。”边说边把我拉到火炕边坐下。我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个人面容憔悴了许多,浓密的头发却显得干枯凌乱。额上隐乎有几条不深不浅的皱纹。身上披着一条有点破旧的蓝色蜡染布匹。

“上个月还听你婆讲起你,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学校里头放假呢,寒假,我回寨子里看看婆和爷爷,今天早上听我婆说起你,便来瞧瞧。”

她笑了笑,表情却很僵硬。用手捋了捋额上凌乱的头发,那几条皱纹似乎更深了。

眼前的这个人和我一样,才二十几岁。

(二)

又闲谈了一会儿 ,都是关于彼此几年来的情况。当我问到水生哥的时候。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走向身后的木床,掀开蜡染的蓝色床帘,从床头翻出一个小竹盒子,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沓信。信封都有些许磨破,显然已被主人多次翻看。她拿了最底下的一封信,打开,递给了我。

娟儿:

我刚下火车,今晚在二堂兄这儿先睡个一晚,明天再去厂里报到。我刚收拾完,就着急着给你写信了。先跟你讲讲,我在这看到好多新东西嘞。这个火车啊,你不晓得,它长得很,比我们家后面那颗古榕树还长嘞。还有它“隆隆”的声音有点像我们家老黄的声音。哦,对了,我割的粮草老黄还吃得上不啊,我专门捡了四箩筐,就怕几天后老黄吃不上哩。

这火车上面可以坐很多人,大家都不认得,都不说话,但车厢还是很吵,有各种声音,晚上我都困不着,两个眼皮硬是合不起来。应该是站久了,腰酸。中途有个好心人嘞,硬把座位让给我,我怪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感谢人儿,就没敢坐下。一路站到下车,倒了三次车,一共四十几个小时,下车后我都站不起了。直接是二堂兄扶着我去他住处。娟儿,你可莫笑啊 ,四十几个小时,再硬朗都消化不起嘞!

现在我在二堂兄这儿住下了,你在家怎么样。来家里面定买布匹的人多吗?我来前把桶子、染缸都洗过一遍了。那天赶场子买来的一桶新蓝靛我放晒坪边上了。白酒还放在原地。注意啊,融化蜡液时一定要看好火,不能太高也不能低了,我在家这个都是我守着,这会儿得你看了。娟儿,讲心理话嘞,你怪莫怪我离开你,来厂里找活啊。唉,我知道你不欢喜我走,尽管最后一晚你原谅我了,叫我放心走,但我知道你心里是舍不得的。我这会儿啊,真的是有点想家了,我想你啊,娟儿。你一个人守着染访,我心里担心,怕累坏了你的身子。娟儿,我会很快回来的,春天天气暖和了我就会回来的,回到你身边。我望着明早睁开眼便收到你的回信。

                                    遥念,水生哥

“这是水生哥那年决定下广东二堂兄那儿找活干后给我写的第一封信。讲心里话,我一点儿也莫欢喜他下去的。一起在寨子里好好看着坊子不是甚好,那几年生意好,乡亲们都来坊子定做布匹,每天都有活忙,虽然累点,但两个人一起,日子总归还可以。我就想不通了,水生哥咋就全颗心想下去了呢……”巧娟用哭腔跟我说了一大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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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湖南怀化、吉首、贵州铜仁三地之间的必经之路有一座山酷似展翅而飞的凤凰,凤凰县因此得名。凤凰县在湖南省湘西自治州西南边,县治总面积1700多平方公里,人口44万,是一个以苗族、土家族为主的少数名族聚集县。

在凤凰县的东南角有一个小苗寨,因为寨子的大门后是一条四季清流的水溪,因此这个寨子就被取名清水寨。四周有高山围着,只在村头有一条通往镇上的小土路。这里的人很少出去,多是与周边苗寨的人们来往。人们一辈子看得最多的是高山与流水,其次便是被山围得正正方方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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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寨还因为一个特点被远近的苗寨熟知。那就是蜡染工艺,寨子的蜡染技术远近闻名,很多临近的寨子或镇上喜好蜡染的人都会来到寨子专门印染作业的染匠家里定制布匹。有的用来做印花被面和垫单,有的做印花门帘,有的做印花背裙等等。清水寨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蜡染,多是家庭蜡染,但也有专门从事印染作业的染匠,在家开设专门作坊。

清水寨的蜡染工艺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最先制作的,谁也不知道。但清楚的是这儿的蜡染技术都是一代传一代。这儿的人们如果谁制作出的蜡染成品很美很精致,就会受到全寨子的尊重。这儿至今还流传着很多技术精湛的染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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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巧娟和我就是在这个寨子里长大。我们的年龄差不多,水生最大,其次是巧娟,我在里面是最小的。我们三个成为好朋友也是因为家里的水牛。小时候,寨子里的小孩都一块放牛,太阳出来把牛赶到山上后,小孩子都回家。太阳落山后又去把牛接回家。有一次傍晚我们一伙小孩子去山上。其他小孩都陆陆续续找到牛了,把牛赶回家,就我们三家的牛没有找到,很害怕,怕牛找不到了。我们三个一起翻到山背面,天快黑完前,终于在后山的半山腰上找到了。果真,三家的牛都在一起。这件事后,我们经常一起玩,经常串门。到了读书的年龄,我们也是一起去学堂,一起回家。三个人一年四季形影不离。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家里人开始教授简单的蜡染技术了。蜡染有主要的五个流程。分别是洗练、点蜡、制蜡染液、染色还有脱蜡。在我们那个年纪,就八九岁的时候,我们都从洗练开始学,就是将预备用于蜡染的布反复浸泡、捶打、漂洗,除去纤维中的胶质和其他杂质。后面在打下手的过程中会慢慢接触到其他蜡染技术。好多年来我们三个人中巧娟始终是学的最快的。大人们教一遍之后她就记住,还会反复练习,所以学得最快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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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毕业后,我跟着爸妈转到了镇上的初中,而水生和巧娟留在乡里的初中念书。从那起我很便少回寨子,只有在过苗年的时候回家一两天。我们一开始经常有书信来往,但初中毕业后,我去了长沙省会念高中,联系越来越少了。中途只听我婆提起,他们两个都读完初中就不再往下念了。又过了几年,两个人结婚了,一起守着巧娟家的印染坊。

(四)

“那之后呢,水生哥在那儿过得怎么样?”

巧娟从那沓信中又抽取出一封,打开,递给我。这封信比之前那封长了一些。一张纸圈圈画画写满了字。

娟儿:

不知不觉在这儿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也是给你的第十封信。上次你回信里说家里坊子不太好做了,生意越来越少。我今天正想跟你说这个。

我琢磨了一下,要不你也来广东这儿吧,我们厂子对面是一个纺织厂,我叫二堂兄帮忙打听了一下,这些天纺织厂缺人,在招工。你来这里的纺织厂,和我们厂挨得近,我们又可以天天待一起了。至于家里的坊子,不做了事。之前就跟你说寨子里做蜡染的越来越少了,年轻人大多奔到外面去了,都说外边挣洋纸比在寨子里开坊子挣得多。大家都想方设法打听门路到外面去,就你傻得一直守着那个印染访。现在你有这种感觉了么。

对了,我看到好多和你一样年龄,甚至比你更年轻的阿妹都在纺织厂帮忙。她们的食堂和我们厂的食堂在同一条道上,午饭时间,她们经常串到我们厂里食堂吃饭。她们每个人的衣服颜色都很亮,脸都白得发光,我听厂里的年轻男子说,她们是在脸上涂抹些白粉,红粉,还涂了眉毛,唇色都是大红色的。我想娟儿你来这儿也这样涂些粉儿一定很好看。二堂兄讲,最近纺织厂缺人,在招工。要不你就来这儿吧。你来这里的纺织厂,和我们厂挨得近,这两个月里我真是看到了很多新的东西。我都想跟你说呢。

上次休假跟着二堂兄一起去外面很大的店里吃饭。他说那个喊什么,哦,对了 ,喊牛排。你琢磨着要问我为甚要叫牛排,其实啊,我也不知道。反正在这儿,他们都管这个叫牛排。和在家炒的牛肉味道不一样,嗯,很好吃。他们这儿的人管茅厕喊卫生间,为甚喊卫生间啊,里边一点儿都莫干净,你讲是不是很怪。反正,这儿有很多奇怪的东西,你来了,一定会很欢喜的。我希望能马上收到你的回信,也希望得到你要来的消息。

                                  等候,水生哥

“那你怎么回他呢?你最后去了吗”

巧娟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往神龛走去,捡起堆在半倒了的凳子上的蜡染布匹。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虽然不说话,但她的动作足以回答我,她拒绝了去广东的提议。这其实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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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娟在我们三个人中是学得最好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喜欢蜡染工艺的,而不仅仅把它当成一种吃饭手段。她以前跟我说,每次看到自己做的衣服上花鸟虫鱼如活了的一样,自己就高兴得不得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蓝靛,染缸,蜡液,草木灰,白酒,晾晒架等等一切跟蜡染有关的都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她去了好多蜡染老人的家里向人家学习。自己也整天在琢磨。她跟我我讲过自己每看到一块纯色的布都会自觉在脑子里勾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就连看到一张不同形状的白纸也会想到怎样构型才使得蜡染成品看起来和谐。

自从我去外面念书之后,就很少跟他们联系。我婆知道我和巧娟水生玩得最好。每次回寨子婆都会跟我提起他们两个。这次回来我婆又跟我提起水生和巧娟。两个人读完初中就都不再往下念了。巧娟全心扑到了蜡染艺术上,水生开始像寨子其他男青年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回到家帮家里人倒腾蜡染工具,经常打打下手。巧娟好学且为人勤快,做活精细,工艺精美,一年后便被远近人熟知,找她的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她和水生依旧是很好的关系,只是人长大了,有了各自的小秘密。

过了一年,巧娟在家人的支持下开了自己的印染坊,生意很好,常常一个人忙不过来,坊子离家里有点距离,有些急活家里人也帮不上。水生则主动提出在巧娟的坊子里帮忙。

这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幼年伙伴此时此刻这样朝夕相处,却都隐隐感到不同于小时候的那种感觉。两个人彼此都觉得尴尬却又都没说出来,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在一个寻常的傍晚,两个人干活的时候,水生向巧娟唱起了歌,这可不是寻常的歌。是我们当地年轻阿哥向心悦的阿妹求爱时必唱的情歌。而巧娟红着脸跑进房间里,拿起自己最喜欢的印花鸳鸯帘布送给了水生。

后面两个人结婚了,在寨子里举行苗家人特有的婚礼。那一天,全寨子的门前都挂起了大大的红色门帘,晚上,灯火通明,乡亲们对歌,跳芦笙舞,喝米酒,一起祝贺这一对新人。婚后,两个人还继续守着印染坊。生活过得节俭但却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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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寨子的变化越来越明显。先是邻寨对蜡染工艺学不来的年轻人选择出去,到广东浙江沿海一带的厂子里找活。回来后多少存了点余钱。这些年轻人尝到了甜头,每年都出去。慢慢地形成了一种风气。很多人都放弃老祖宗的东西,将蜡染放弃一边,谋求新的门路。人们日常也不是讨论哪家的蜡染衣服做得非常美,而是广东那儿的房子怎么漂亮,穿的衣服多洋气,吃的东西多好吃等等。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在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

清水寨四周的山终于没能守住里边的人,而乡亲们眼中的天空也不再是方方正正的了。

(五)

“所以,后面水生哥也跟着大家一起下广东找活去了?我看着这信都是几年前写了,这期间水生哥莫回来过吗?”

房子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儿。

“我倒是不欢喜他走,但他说大伙儿都走了,去下面容易捞点纸洋,还讲这是我们寨子大形势,我哪里懂它个大形势,只是不欢喜离开,再讲,还有坊子需要守着,我打心里儿舍不得……”

巧娟边讲话边从那一沓信中取出最上面的那一封,递给我。我摊开。

娟儿:

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你放心,我不是遭到什么要令你伤肝儿的事,相反的,你不久就会看到我站在你面前了。想到马上可以见到你,我就打心里高兴嘞。这次下广东一共待了三个年头,期间两个苗年都因为事儿耽搁我回程,今年我是一定要在年前回到寨子。放心,这次回家我就不下去了,我还是盘算和你一起好好守着我们的坊子哩。

跟你讲,困在我上铺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从湖北来的小伙子,还没结婚哩。人年轻,长得高大,他家里头,有看上了好几年的阿妹。这两年本是下来找活筹点纸洋子,打算回家让妹子过门来呢。后面你知道发生甚了么。跟你讲,你可别不信。他和纺织厂里一个脸天天涂个白白的年轻女人好上了。他都莫打算回去嘞。最后,你猜发生了甚?那个年轻女人把他这两年存的纸洋全卷走了,人怎么也找不到。他呀,整颗心都疯了。娟儿,你讲,是不是很可怕。

还有我想到去年我们厂里一个年龄比我还小的男娃子,搬铁块时从十楼掉下来,那么高的楼层哩,“啪”的下来一个人就没了。那么年轻的娃子。还有我发现这儿的人都欢喜吵骂,他们跟人儿都不讲心里话,每个人脾气都暴躁。

每天晚上我都没困好,这儿的天气热,好多车子大晚上的还跑。吵得我困不着。我在这儿全天都感觉空气灰蒙蒙的,就像我们在寨里打完油籽那样。两年下来我是有点不好呼吸了。一开始下到广东的时候,我觉得这儿是一个新鲜的地方,整颗心都欢喜很嘞。

唉,这儿的菜也不够辣,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吃不惯。我想吃你炒的菜啊娟儿。在厂里待了那么久,还是觉得我们蜡染坊子好做,虽然生活紧点,但在寨里总归是好的。所以我想着,拿到这个月的纸洋后我就回寨子了。二堂兄已经帮我买好车票。我从这儿也帮你带了几件衣裳,和寨子里的蜡染衣裳不一样。我想到一共要坐四十多个小时,我有点儿怕,但是我想到马上就要回到寨子,马上就要见到你,我是打心里高兴啊。

                                        念你,水生哥   

我特意看了时间,是三个月前。

“那水生哥呢,现在该在寨里吧?”

巧娟没说话,眼睛从我手中的信件转移到火塘里的柴火。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充满绝望,从地狱一般发出的目光快速飘过。

“就要上车的那个晚上,还没到车站,被一辆装满硬铁块的货车撞倒了,倒下后便再没起来过。”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火塘里没剩几根干木柴,只有燃完的灰烬和寥寥几点火星无声躺着,黑夜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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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似乎还没有结束,就像水泥路上的车子随着现代发展的巨浪日夜奔往城市,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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