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若真有百鬼夜行，该多好呀

城北有个小店。

店面不大，生意却向来很好。

里头主卖的是丸子汤。

以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牛肉馅按比例制成的丸子，在小火里慢慢滚着——开大火，丸子的形状就散了。

待其熟了捞起，佐以高汤——有时是猪大骨汤、有时是鸡高汤，反正就看老板当天什么心情。再丢上一些时令蔬菜，撒点葱花，就全了。

这店别的食物也是卖的，但最让食客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丸子汤。

这店先前是一对父子开的。

食客们熟了之后，都称父亲为老高，儿子为小高。

这两人长得和气，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哪怕是新客也能徒生几分亲近，加上手艺确实不错，店在什么时候基本都有人来。

可惜后来老高病了，没了，这店便只剩小高。

到底是之前累积的客人多，名声好，这店的生意还算稳当。

“小高啊，你再给我讲讲，这丸子到底怎么做啊。我怎么做，都做不出你家这个风味。”

小高倒也不在乎什么商业机密，好几次一一说给他们听，但他们就还是那句：“哎，不行，到底比不上你们行家，差太多了。”

直到他们要的丸子汤端上来。

正逢夏季，高汤里头加了冬瓜，更是鲜甜。今天小高用的猪大骨汤，汤已炖至雪白，丸子与冬瓜藏于这点汤里，宛若一幅清淡描摹的山水画。

很快，没人继续在意他家丸子制法的细节了。

一个个丸子从唇舌里崩裂开来，掺和着浓厚的肉香。搅打上劲的丸子缠住了食客们的嘴，再没一人发话。

不知是谁最先喝尽了最后一口汤，从喉咙里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这一天便也悄然快到尾声了。

“对了，小高，明天是中元节呢。”

已是深夜，一个熟客喝着酒说道。

“是。”

“七月十五，传说鬼界之门大开，地府会放出所有魂魄，将有百鬼夜行。你可要记得给你爹好好上柱香哦。”

早在《东京梦华录》里有提到：“中元前一日，即买练叶，享祀时铺衬桌面，又买麻谷巢儿，亦是系在桌子脚上，乃告先祖秋成之意。”

小高是个读书人，知道这位熟客是在提醒他别忘了向老高报告。

哪怕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过这个节日了。

他笑了：“好。”

这天，他早早打了烊。

往供桌上摆好了老高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包括那碗丸子汤。

按例上了香，对着老高牌位说话。

“您之前教我的方子，是手剁肉馅，这样打的肉馅才有劲儿。我便五点天天早起起来剁肉馅。没偷懒过。”

他挠了挠头：“有时候太累了，我也想过要不要学人家买个料理机试试——我真买了，但没敢把料理机打的丸子给他们吃，怕砸了您的招牌。”

“您之前总跟我说，机器究竟是比不上人的。我当时不解，拿机器做了好几次丸子，好像口感并没有差别很大。现在我明白了——”

“可能到底是少了那点心意吧。”

他的脸上明明是浮现笑意，眼里却有一汪深潭。

——您说这世上，若真有百鬼夜行该多好，这样人世间的遗憾是否就会少一点呢。

恍惚间，小高真的看见了老高。

他对着虚空里的老高伸出了手，老高却对他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错。我不让你用机器，是为了让你踏踏实实地做下去。”

“现在的人的心都很敏感的，你有没有对他们用心，他们都是可以感知到的。”老高在虚空中，拍了拍他的手。

“做什么事，都贵在心诚。”

眼看着他的身影慢慢透明起来，小高手忙脚乱地要去抓住他的衣袖——这一伸手，砸到了桌子腿，醒了。

原来他方才坐在地板上靠着桌子腿喝酒睡着了。

一看时间，零点也都过去了。

——您说这世上，若真有百鬼夜行该多好，那我每年都能跟您相逢呢。

他开火，慢悠悠地给自己煮了碗丸子汤。丢下去的丸子有手打的，也有机器打的。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想到厨房那个料理机买回来就没怎么用过，笑了。

但老高留下来的刀倒是好用。

食客们问过他，用的啥刀，怎么那么好使。

他拿给他们看过，就是平常大伙儿都在使的长方形的菜刀，似乎没啥特别的。

大巧不工，莫不如是。

谁能想到老高给他留的方子无甚特别，而刀却远远高于他们卖丸子的价钱呢。

而这些并不重要了。

他们曾经是谁也不重要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重要了。

他扒进最后一口肉丸子，将最后那点高汤送入嘴里。

一如曾经某段记忆里，那个雨夜，老高把刚入杀手行当的他捞出来，丢入这俗世红尘里滚沸一般。

真是人间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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