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边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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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云很美,长得很像你,可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在哪一座城市,现在是几点?”

  在又一轮的初夏,我抬头望向触手可得的夜幕,开始想你。

  想告诉你,小城的七月还是很热,冰棍的滋味一样的清甜,街道边的胡同也还像当年,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刚刚一个人去了趟超市,买了几罐冰啤,耳塞里在放一首coldplay的《yellow》,可是还是能听见白色塑料袋摩擦的的沙沙声,以及空气中你残留的欢笑。

  “周锦,你在看什么呢?”


1.

          我又想起了那天,那天,我照常穿过每日都在循环播放陈奕迅《十年》的街道,再路过一家贴满周杰伦海报的音像店,店老板是周董的狂人粉,穿着打扮像个阿飞,可你能在这抢先听到周董新出的单曲。之后,我会站在一个破旧的公交车站,等一辆摇摇晃晃、近似散架的3路公交车。

        它是一辆开往这个小城里唯一一家书店的公交。书店生意萧条,我唯恐它有天会倒闭关门,那时尽管我钱少,也会匀出一个星期的早饭钱买一本最新出的地理杂志和一本绘本。

        “孔老二的二手书店”,一块破旧的木匾刻了这几个大字,老板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大家都叫他孔老二,他常年穿一件破了洞的黑色毛衣,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驼着背坐在高柜台下读书看报。

    老板见我来了,和善地朝我点了点头,我向他微微鞠了躬之后,径直朝熟悉的位置走去。

      我从满满当当的书中挑出了一本上次读到一半,今天打算全读完的书,“城里的人想逃出去,城外的人想逃进来……”我喃喃自语道,《围城》里的唯有这句话使我入迷,“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这座城?”

        就在我想得入神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窜到了我的身边,吓了我一大跳,她踮起脚尖,往我看的书里探头,“你怎么一个人?你在看什么呀?”她眨巴眼睛盯着我,我被她弄的有些尴尬了,“钱…钟书的围…围城”我磕磕巴巴地说完,慌张地扔了书跑出了书店。

        书店平时没人光顾,倒安静得很舒服,可今天却被那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吓得够呛,没看成书有些丧气,懊恼地踢了路边的石子,我掏出MP3漫无目的地边听歌边沿着书店那条街走走停停,想着等那人走了再返回去。我不够喜欢这座城,四季潮湿,冬天阴冷得厉害,网吧里装模作样的阿飞,菜市场随地吐痰的大妈,随处可见的腌臜泼才最惹人厌烦,这座小城总是毫无节操地容纳从四面八方来的打工仔,刺耳难听、鸡同鸭讲的口音层出不穷,弄得小城乌烟瘴气。

      要逃离这里,我攥紧了拳头。

        等我折回后朝书店里探了探头,发现女孩不见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2.

        “小周,小周,天快黑了,赶快搭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去吧!”我从孔老二的声音里惊醒,我放下书,提起书包往公交车跑,庆幸赶上了。

        我转动钥匙,推开门,家里一片狼藉,我妈却躲在角落哭泣,“那个男人又回来了?他把家里什么东西拿走了?”我跪在地上握上她的手,才发现原来是拿走了我妈的戒指。我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想扶她起身,“儿子,他是你爸,别怪他。”我妈却抓住我的手颤颤地说。

        可是,如果可以,我宁愿他死,我松开母亲的手,攥紧了拳头,最终也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我靠着窗发现口袋里的MP3没有关,一直在放一首coldplay的《yellow》,“Look at the stars,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我看了一眼窗外,今夜无月无星,可是,云怪好看的,生活还没有很难过。

    醒来时,只觉得阳光有些刺眼,闹钟被摔坏了,推开房门发现家里已被收拾整洁,桌上有早餐,却没看见母亲。我锁上门便骑上一辆早该扔掉的自行车去了学校。我一直性格孤僻,存在感为零,迟到也没人发现,逃课去画室也成了习惯,画室老师一股子艺术家的放荡不羁,从不爱多管闲,倒是合我心意。

        可在画室我又见到了那个书店女孩,今天她扎了高高的马尾,头上绑了一条红白格子的发带,整个身子藏在了我的画板后,她低下头时,只露出一双眼睛,微微抬头时,便能看见她一点点的鼻子,我脑海里突然蹦了一个词“小巧玲珑”。

        “咦!你来了?”女孩转过头,朝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可我……“我们之前认识吗?”

        原来,书店那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外面下雨了,你有伞吗?”画室外的雨打断了我的提问。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啊,我有。”

        彼时,我撑着一把长柄伞,身边是一个小小的她。“周锦,把我送到公交车站就可以了!……”女孩叽叽喳喳,让我有些烦。可我依旧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出口,“你怎么会认识我?”

      “你不记得我吗?也对,每次在画室你都塞着耳机坐在最角落画画,画完就走。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的。”

      “不好意思。”我窘迫的挠了挠头。

      “没关系,你叫我小也好了!我的公交车来了,谢谢你啦!周锦。”女孩跟我挥了挥手,轻巧地跳上一辆3路公交车离开了。

  “小也,小也。”我轻声唤着,只觉得她太不同了,干净得与这座城格格不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我见她的次数竟也越来越多。

3.

        一次,我躲开了数学书里的毕达哥拉斯去了画室,“艺术家”在讲台上讲课,我坐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从包里拿出了一盒画具,却躲不开她。她的脸藏在画板里,从旁悄悄地递过一个本子,上面写着:我今天还以为你不来呢,悄悄告诉你,上次你看的《围城》我也看了,你可以考我。

    她的字隽秀好看。

    我写道:我还没看完。本想递了过去,可是又写了一句“钱钟书对杨绛说‘从此以后,我们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递过来的本子上居然写着一个“好!”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好像不是很熟。”

    “一回生,二回熟嘛,这是我跟你第三次说话了,得在关二爷面前结拜才对得起这一次。”

    我苦笑地把本子递给她,觉得她有些可爱。

    “你笑了哦,”她在空气中比划我笑的样子,却不知道“艺术家”正盯着她。

      我们都玩完了……如果被“艺术家”发现我是偷溜进来的“旁听生”,估计会死很惨。

      一阵惊心胆战后,好在只是被罚放学做值日,我拿着抹布叹了口气,今天不能准时回家喂我妈喝药了。等我一抬头,小也站在一架梯子上取柜子顶端落了灰尘的画,她脚下那架梯子摇摇晃晃像是快散架了一般,我搬了一条凳子,将她横抱下来。

      “周锦,周锦你先让我拿到那幅画!”却不小心撞倒一个调色盘,蓝色颜料染了小也一身,“完蛋了,我妈会剁了我的!”小也绝望地脱掉校服。

        我掏出水粉刷,“你信得过我吗?”我认真的样子让小也止不住地点头,像是外科医生在给病人手术前让家属签的同意书。我略略描了几笔,摩洛哥蓝街的一角就呈现在小也的校服上,恰当到好处。

        “原来还可以这样玩,有趣。”小也满意地穿上校服。

        看着她凌乱的头发,我沉默几秒后,不自觉的伸出手理了理她前额的发丝,“你头发有些乱。”小也盯着我不放,我尴尬地抽回手转身往门外走去。

    回到家后,我妈在房间整理衣物,“妈,你在干嘛?”床边放了一个行李箱。

        “你爸说带我走,带我去看海。”我妈擦了口红,眼神里满是痴痴的笑。

        “妈,妈,天黑了,我们先喝药,喝完药睡一觉后,爸就来接你了。”我不忍心说出些什么样的狠话来伤害她,只能轻声哄着她。

        沉重的精神压力下,我逃课的次数越来越多,出入画室也越来越频繁。这一次,我却在画室外看到了小也的追求者,人群里一个稚嫩的男生捧了一大盒巧克力,我心里像硌着一块石头一样不舒服,小也尴尬的站在中间,男生抓住了小也的手,强迫性地将巧克力塞进小也怀里。我冲破人群将拳头重重地打在男生脸上,场面极度混乱,也不知道是我打赢了还是男生打赢了

    等我清醒些,我已经躺在了医务室,小也用酒精棉球给我脸上的伤口消毒,她轻声说道:“谢谢你,周锦。”

    “你不难过就好。”我侧过身去。

4.

      “周锦,你的油画一直都悲观且清醒。”那天放学后,我同小也走在一起,她无意间说道。

  “好啦好啦,我给你听一首歌。”她还想说下去时,我从口袋里掏出MP3将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绕开了话题。

      我木讷愚笨,在外人眼里是高冷、岸然,这些不过是我装出来用来保护自己的“盔甲”,像只刺猬。可是,在这座阴冷的小城里遇见小也是我一生的幸运所在,她活泼可爱、聪慧伶俐,是十八年里第一个主动与我交朋友的人,第一个能看出我画风的人,我不知道非常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保护呵护是我最想为她做的事,也最不想让自己的“悲观凉薄”刺伤了她。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樱桃头绳,她憨憨的笑着,可爱得像只小奶狗。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问道:“我能带你去听周杰伦的新歌吗?”

    “真的吗?”小也还没等我点头就跳上了我的自行车,催促我骑快点。

    我们来到我家巷口的那家音像店,“阿飞”叼着烟正在往墙上贴海报。“哇,周杰伦的海报、专辑好齐全啊!”小也站在门口东望望西望望。

    “小姑娘懂行呀!”“阿飞”打算用手去摸小也的脸,我瞪了“阿飞”一眼,将小也护在我身后。

    “呦,你女朋友啊,你们逛你们逛。”“阿飞”痞痞的看着我笑。

      店里的布置陈旧有些复古,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盏鹅黄色的灯像一个漏了黄油的泡芙,灯下放了一张深绿色且有些掉漆的展台,被展出的是一台姿态优美的留声机。小也从柜里拿起了一张周杰伦的新专辑《七里香》,我囊中羞涩,付不起这张专辑。

      我又看了一眼流里流气的“阿飞”,下意识将小也护在了身后,不自觉的牵上了她的手,小小的、柔柔的、她的手牵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怪舒服的,又像一股电流从我身上流过,麻麻酥酥的。可等我转过头去,发现她小小的脸红成了樱桃味,又像是一直烧红了的水壶腾腾地冒着热泡。她盯着我说:“周…周锦。”我像触电一般松开了她的手,眼睛却盯着她可爱的红晕不放。

        当我们走出阿飞的音像店时,夜色已笼罩了破落的小城。小也走在前面,我随她来到公交车站等最后一班公交车,送小也回家。可是,邻居大婶却在到处找我、喊我的名字,“你爸、你爸又来了!周锦!”

          听到这句,我顾不上小也往家的方向跑,那个瘾君子凌辱我妈的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翻滚。“周锦,等等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小也会跟过来,我就像一只寄生在牢狱的老鼠、见不得光的阶下囚,种种不堪、丑态、恶心都将暴露在小也眼前。

        那个男人背对着我,可我能想象出他那张可憎的脸上满是被人用烟头烫出的疤,密密麻麻,像长了疮,他的胳膊上又多了条丑陋的疤,定是被放高利贷的黑社会抽的。我妈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凌乱的头发被泪水粘在了苍白的脸上,男人站在她面前踢她、用一双掉皮的烂皮鞋侮辱我妈,我攥紧了拳头,冲了过去,将男人撞倒在地上。把他按倒在地上死命的打!我在小也面前像一只红了眼的野兽,又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怕。小也站在门口用手捂住了嘴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那么可爱的女孩,是我让她的眼泪变成了一把利刃划破了她雪白的皮肤,流出汩汩鲜血。

5.

        一丝理智让小也扶起了精神脆弱的我妈往邻居大婶家走,在混乱中我还能听到我妈还在嘴里念着:“不要打朝南、不要打朝南!”

      “周朝南是我父亲,一个抛妻弃子、在外吸毒、鬼混的人,一个让我妈爱了一辈子的人。”我喃喃道。此时,我和小也坐在山上的一座水塔旁,“爱了一辈子,”说到这时,我想笑,真讽刺。“我妈神经不正常了,她无法相信她爱的男人会变成这个样子,暴力、吸毒、在外搞女人,我妈爱我爸,我爸十七年前在小城盘了一家店和我妈结婚踏踏实实过日子,在我5岁时,上天却开了个玩笑,我妈得病了,是尿毒症,我爸把店转卖了,把肾移植给了我妈。我家死里逃生逃过一劫,可生活艰难我爸被迫下海做生意,他嘱咐我,他离家期间要好好照顾妈,要像个男子汉。可之后我爸像消失了一样,托人打听也没下落。直到我十七岁,这个男人染上了毒品,还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了,这十二年期间,我妈生不如死,可他却抛妻弃子,在外鬼混。”

      小也的手攀上我的眼睛,“周锦,你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天很热,无风,她的手凉凉的,“那个男人想要房子、想要钱吸毒、想要我妈伺候那个野女人,他抢走了我妈手上的戒指,抢走了我妈最后一点念想,我妈崩溃了,精神上崩溃了。”我眼泪从她的手掌心下流过。

      高耸的蓝色水塔旁我和小也坐在一条破旧的长椅上,我能闻到泥土和草的腥味,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被安全感笼罩了,她的手从我眼前慢慢地移开,盯着我说:“周锦,我能抱抱你吗?”她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将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里,“Look at the stars,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这首歌,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坚强。”

        小也你知道吗?今夜的云怪好看的,每一朵都镶着闪闪金边,我盯着这种神奇的造化,想许上一个愿望:我希望,我爱的人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想我是自私的,明明自己如此糟糕,怎可还有别的奢求?又好像是种预感,我不能说,只得寄予希望,不要发生。

2004年9月,周杰伦出了《七里香》这张专辑,我在音像店牵了小也的手,在水塔下拥抱了她。

        2004年10月,我爸贩毒被抓,判处死刑。

          2004年10月,我妈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

          2004年11月,小也出国。

          在水塔旁,小也推了推我:“周锦,是日出。”声音里没有疲惫,反倒是开心、兴奋。我醒过来,她拉着我的手爬上了水塔的一个小平台上,她的发有些凌乱,瘦小的脊背在宽大的蓝色校服里显得单薄,多年后,这样的背影被我画成了画,挂在书店的墙上。

      我们慵懒地靠在平台上生了锈的栏杆上,日出像一颗金灿灿的炸弹,在平地上炸出一个坑用来盛上帝的颜料。我取下小也的头绳,想给她扎了一个马尾,“这样,这样,然后绕三圈……”她教了我几次,我也没学会,她顶着我扎成一团乱的低马尾嘲笑我的手笨拙脑子也不好使,我看着她笑吟吟的眼睛,心中的郁闷顿时消散了不少。可是,“周锦,我要离开了。”小也说这句话时低下了头,颤巍巍地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说留给我做纪念,我扶起她颤抖的双肩,她的眼已湿润。

        我能说上一句什么呢?一路顺风?谢谢你?想对她说的话句句如鲠在喉,我的社交障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好的用场,我拿出笔在本子上写了一句“音乐和绘画是良药,而你是我的救命稻草。”然后盖上本子,递给了她“不用了,你留着吧。”

6.

      我永远不会忘了三句话。那晚我死命在那个男人身上泄愤时,他嘲笑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门口的小姑娘真正点。”恶心至极,我妈在我爸处死刑后、跳楼自杀前,对我说:“妈妈,太累了,妈妈想睡觉,不要叫醒我了。”第三句便是小也对我说的:“周锦,我要离开了。”大家都要离开了。

        2006年,孔老二的儿子接孔老二离开了这座小城,我花光所有积蓄盘下他的店,我拿起那本没看完的《围城》,我终究还是没能逃离这里,腌臜还是那样的腌臜、方言还是那样难听、街道还是那样狭窄肮脏。有那么几秒一幅幅图像闪过我眼前,有一年我还小,我妈在纺织厂工作,星期天因无暇顾及我便一手拎条小矮凳一手牵着我进了孔老二的书店;有一天我在这碰到了一个女孩,自卑引起的社交恐惧症让我狼狈的逃跑了;有一刻我看着书店挂着的那幅画,我想问我妈:“妈,你那边现在几点?今天的云怪好看的。是不是每个人在都会在年少时爱上一个爱不了人?像做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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