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序
从微尘站在北斗群山的垭口,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残阳从天上跌落,摔得粉碎。余光象殷红的血,染红了半边天。他知道,跌落的不光是天上的残阳,还有他心中的梦想。象孩子一样孕育了二十多年的梦想。
残阳过后,远山如黛。
第一章
那319国道,象一条半死不活的蛇,从北斗山的半腰里爬下来,顺着山根爬到黑水坝的边上转了个弯,又朝着黔江那边爬去。
道上来了一辆汽车,歪歪扭扭的喘着粗气,在路边停了,“哐当”一声推开车门,吐出几个人后又“哐当”一声关上车门,继续吐着黑烟朝前爬去。
从微尘提着包裹,一脸疲惫。他跟着那几个下车的人,顺着斜坡上那一条蚯蚓似的小路往坝下走去。小路坎坷泥泞,被乱七八糟的野草啃得有一段没一段的。
小路的尽头,是一排时宽时窄时断时续歪歪扭扭的木瓦房。从一条小巷穿过去,对面又是一排时宽时窄时断时续歪歪扭扭的木瓦房。两排瓦房中间,夹着一条宽宽窄窄扭来扭去的街道。
这就是黑水坝?!
尽管已有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从微尘还是暗暗吃惊。巨大的失望象北斗山一样沉沉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天刚下过雨,两边山上流下来的浓雾弥漫在瓦房上。街面湿湿的,溜光的青石板,破碎的水泥地和东一块西一片的的鹅卵石,缀补成百衲衣一样的街道,湿湿漉漉的在灰暗的光下沉默着。
从微尘感到莫名的沮丧。他提着包裹顺着街道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两边瓦檐下,是有一家没一家的店铺。铺里亮着昏暗的灯,灯光笼罩着一些灰头土脸的日杂百货。柜台里坐着老头、婆婆或半新不旧的女人。看电视的、做针线的、闲聊的,呆若木鸡的,各自打发着日子。街上有人走过,有的人会抬起头来看一眼,认得的点一下头或笑一下,不认得的爱理不理。
从微尘走到一处街面拐角处,见一个灰不溜秋的女人架着两只小铁锅正在作烧烤生意。木炭火苗旺旺的从锅底燎出来,锅里沸腾出阵阵汽雾,裹着呛人的麻辣香味,顺着街道往两边直蹿。几个半大人围着摊子,或坐着或站着,提起一串串滴着红油的羊肉串往嘴里塞。 “哎哟……哎哟” 一边呻吟,一边大口大口嚼着。满嘴红油,活象北斗山崖上的猴子屁股。
“你好,请问黑水中学怎么走?”
“黑水中学?”一个吃得满脸潮红的孩子打量了一下从微尘,忽然热情起来,“哦,哦,你是老师?往前走,往前走,再走过去就是。”
“那谢谢了。”
从微尘往前又走了一会,忽然街面宽阔了许多。果然见到在左前方呈现一片开阔场地来。迎面就是学校大门。进入大门,就是一栋两层高的楼房,一层是大厅,左边有楼梯,右边是一排教研室。楼梯后面有间小屋,门上有“医务室”三字。紧靠医务室是一面围墙,一个中年男子蹲在墙根喂鸡。拐过教研室,就是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楼前是一块泥土坝,坝的四周长满了野草,坝中到处是稀泥和东一潭西一洼的积水。两只锈迹斑斑的蓝球架象两个八十岁的老妪,佝偻着身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咯咯咯……”喂鸡的男子一手抓着米粒往下地上丢,一边朝着从微尘身上瞄。
“你好,师傅,今天没上班?”从微尘转了转,便凑过去问。
“哦,”男子站了起来,“你是不是新来的老师?”
“我是来报到的,从微尘,请多关照。”
“哦,你好从老师。我是何校医。领导们都在二楼呢。”何校医朝楼上噜噜嘴。
“哦。谢谢了,何医生。”
从微尘上到二楼。见教务处的门开着,里面没人。听到隔壁传来笑声,便寻声走过去。原来是校长室,几个人正在闲扯。大概是聊到了高兴处,正笑得前仰后合。
“请问你是?”
见有人来,几个人立即停止笑。其中一个半截光头的人起身问道。
“你们好,请问校长在吗?我是来报到的。”
从微尘递上介绍信。
“哦哦,是丛老师啊,你好你好!”那个半截光头的人接过信看了看说,“我是张主任。呃,我来介绍下。”
张主任指着一位头发很短有些花白,身材壮实略胖,满脸横肉的的老头说,这位是谭校长;又指着一一位身形匀称,长相英气颇有风度的中年男子说,这位是张校长。
“谭校长好,张校长好!”从微尘连忙点头说。
两位校长朝丛微尘点头微笑,连说欢迎。
谭校长接过介绍信看了一眼,递给了张校长。张校长又递给一个咬着烟斗,满头白发的老头。
“杜老头,你安排下。”谭校长一手搓着健身铁球,吩咐那个老头说。
“丛老师,跟我走吧。”杜老头站起身边说边走。
从微尘跟着杜老头下了楼,出了大门沿街往东走去。
“丛老师,哪里人啊?”没走几步,杜老头问。
“我是丁市区的。”
“哦,那不错呃。能从那个山沟沟里出来,不简单哦。”杜老头一脸郑重地说。
“杜老师。”从微尘觉讨好似地问,“听说这黑中有好几十年历史了?”
“哈,那是当然。”杜老头拿下烟斗,满脸得意立时浮起,开始絮絮叨叨介绍起中学的历史来。
我给你说啊,黑水中学民国时就有了,快八十来年了吧。这多年来,学校可出了不少名人呢。当官的多了,县里乡里村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啊多着哪。远的都不说了,就说最近几年吧,在全县会考中,我们黑中哪回不是往前十名里头挤呐?
确实,在黑水镇,黑水中学无疑是最高学府。有了这所学校,这黑水镇才有了存在的历史价值。
杜老头说,自建校以来,可培养了不少人才啊。这学生啊就象田里种稻子,割了一茬又一茬。不过呢,这老师啊,是也换了一水又一水。如今学校里还有几个老先生,都是五几年师范毕业的。哼——杜老头停顿一下,强调说,“你别看不起这些师范毕业生呢,五几年哦。相当于古代状元哩。不过啊,他们呢,都在退休边上转悠着呢。”这些人,一生光阴都耗这儿了。学校的领导,也都是本地人。校长是这街上的,副校长是花田的。我呢,管后勤兼会计,和出纳是全光江老师,都是泉孔乡下的。
“唉。”杜老头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他说,近年来学校的老师,流水似的留不住。年年有人来,年年有人走。有关系的分配了不来,没背景的来这熬不几年也走了。老的老了,年轻的又留不住……
一边听杜老头唠叨,一边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完了整条街,来到镇子的最东头。
原来这儿是学校的宿舍区。
山脚边的斜坡上有几幢老木房,前面有一块球场。球场地面坑坑洼洼的。顺着球场边有两栋单层的木瓦房,呈拐角形紧挨着。短的那栋房是两层三间,底层是吊脚楼,二楼是三间屋子,还有回廊。一个女人坐门口择着菜,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半躺在竹椅上看书。
见有人过来,男子起身说:“耶,杜老头,来新老师了?”
“是啊是啊,这是丛老师。”杜老头回应着,对从微尘说,“那是胡老师一家。”
杜老头走到一扇锁着的门前,掏出钥匙递给从微尘:“呃,这间就是你的寝室了。”说完向胡老师点了下头就走了。
进得小木屋,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柱子满是裂纹,墙板上东一条缝西一个洞。粗糙的木梁上躺着呲牙咧嘴的楼板。一只积满灰尘的灯泡从蜘蛛网间垂吊下来,象一只干葫芦。靠墙有一张单人木床,上面铺着一层发霉的稻草。倚着墙面是一张黑不溜秋的小木桌,旁边倚着一张弱不经风的竹椅。房里还有一个小套间,里有砖砌的小灶,看样子是厨房。
“丛老师,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这时胡老师凑过来,把脑壳支进门里笑笑说。
“对啊,以后多多关照咯。”
“那是那是,远亲不如近邻嘛。”
“胡老师,吃晚饭没?”又听得一个女人声音由远而近,“耶,来新老师了啊?看看,是谁啊。”
“是丛老师。”胡老师回道。
说话间,从微尘见一个二十五六的姑娘,把脸伸进门来说:“那热闹了。丛老师,我们也是邻居哟。”
“是吗?”从微尘连忙应答。
“住隔壁呢。”那姑娘笑咯咯的说,“我叫杨妍。得空过来坐嘛。”
“哦,那是当然的。”
“丛老师,一起过来吃饭吧。”这时胡老师女人凑过来说。“就是,过来过来,一起吃。”胡老师也跟着说。
“你们吃你们吃。你看我这一身灰的,搞完卫生再说啦。不然就天黑了。”
初来乍到,那好意思吃人家的饭。再说人家也分明是说的客套话。浓浓的暮色已经从两边山上沉下来,街上死气沉沉的。从微尘看到前面有一家包子店,灯火要明亮些,便走了进去。
“咦,这位老师。吃点哪样嘛?有包子,有面条。”女主人迎面笑嘻嘻地招呼道。
从微尘眼前倏然一亮。他没想到,在如此简陋粗鄙的地方,竟然还有精致的女人。女主人看上去四十来岁,肌肤粉嫩如白藕,体态丰腴不失苗条。该翘处翘,该凹处凹。盈盈笑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迷人气质。从微尘的疲惫立时消了一半。
“好呢。来一碗绿豆粉,要麻辣的。”从微尘愉快地说。
“慢慢吃,莫伤了胃哦。老师贵姓?”看着从微尘狼吞虎咽的吃相,女主人忍不住笑了。
“免贵姓从。今天刚到的。”
“哦,我姓孙,以后叫我孙孃孃就行。”
从微尘吃完,又在旁边铺子买了扫帚,毛巾和脸盆。回到宿舍,又把屋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扔掉了床上的稻草。收拾停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