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动互联网时代阅读

梁文道、刘擎、许纪霖、朱大可 口述 / Vincent 整理


他13岁就学习雄辩术,才华横溢、放荡不羁,但同你我一样,身陷“明日复明日”的拖延中一步步迈向平庸。一个寻常的一天,他正在米兰寓所的花园散步,阳光明媚。突然听到前方塔楼里邻家少年的声音:

“拿起它!拿起它!赶快读!赶快读!”

他好奇地看了看手边,发现是一部《圣经》,于是便拿了起来,随手翻看到一句话,突然如遭雷击、醐醍灌顶。32岁的他从此皈依了基督教,一路绝尘,再也不回头,成为古罗马后期最伟大的主教之一——圣奥古斯丁。

当时呼唤奥古斯丁抬头翻书的,是不是圣灵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当时的书籍还是羊皮卷,他这些“随手拿起来读”,“随手翻到”的动作是不可能完成的。而奥古斯丁身处的时代,正是公元4世纪,卷轴式书籍向侧翻式书籍转变的时代。圣灵如果早出现半个世纪,圣人便不会顿悟。

这是书籍的“形式”对历史文化影响的例证之一。而1600多年后的今天,又到了侧翻式书籍向电子书转变的时代。这种形式、介质的转变,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是否是必然的?又会有哪些联系和影响?


说起类似的转变,不得不提起比卷轴书籍更久远的中国古代。当时儒家文化的传播,大部分基于口述。而一些流派的传播,口述者自己甚至都躲在帐后,不见真容。知识的统一性、连贯性和传播范围都非常局限。

书籍的普及为这一点带来革命性的转变。佛经皆以“如是我闻”开头,说明它记录于佛陀口述。当年在佛陀身边修行的弟子,仰仗超人的记忆,将一词一句背诵下来,经499个罗汉的反复验证,才有经文。而摘抄经文的出现,才使释迦摩尼的思想能跋山涉水。

中世纪时,教廷垄断神权,占领着人神交流的唯一通道。而650年前,古腾堡发明的铅活字印刷,使圣经不再局限于手抄。大量印刷版拉丁文圣经的传播,使马丁路德“因信称义”的宗教改革成为可能。基督新教由此诞生。

如今,电子阅读将要替代口述、摘抄、印刷一路演变过来的纸质书,成为最新的介质,其带来的变化可能有以下几个方面:

1. 实体书价格昂贵,并且储存成本巨大。“买得起书,买不起房子。” 因此实体书给人敬畏与神圣感,觉得它们价值更高。电子书的普及使书籍失去原来的神圣性,变成消费品,甚至民粹化。而更因为电子书获取太简单,反而不容易下决心去读。面对储存6000本优秀著作的光盘,让人毫无阅读冲动。

2. “买书如山倒,看书如抽丝”,看着书柜上未读书本越积越多,会使人有不自觉的愧疚与谦逊,想着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东西没有读过。而这种愧疚与谦逊,在面对庞大的互联网资源时不会发生。

3. 电子书切换很容易,半秒钟就行。实体书要走几步到书架,才能换另一本。这对阅读习惯带来的变化也是巨大的。更进一步说,可以随时切换频道的形式使人类不再服从于共同原则和共同权威,造就了一个水性杨花的时代。


有句话叫媒体即信息,介质与内容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移动互联网时代,介质的变化也催生了内容、形式上的变化。微博微信和移动终端的诞生使碎片化阅读、自媒体成为可能;阅读内容也不再是单一的文字;而网络的传输速度更让读者和作者能实时互动。这些变化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碎片化

人类专注做一件事的历史并不长。原始人在狩猎时需要天然地保持对多任务的专注。线性地、连贯地专注是工业革命带来的变革之一。

140字的碎片化写作与阅读,使人的思维完全被切断,没有渐进、演化、推理、追问,直接跳到结论。这种思维能力的退化是不可逆的。而且与传统的高等教育是天然冲突的,现在的硕士博士已经越来越难撰写、研读大部头的文章。

真相化

图文并茂的传播方式使大众对知识接受的态度也在转变。有图有真相,直接给出“真相”的资讯懒惰了人的想象与思考能力。而懒于思考的习惯使大众不再介意真假对错,快乐与否成为检验资讯的唯一标准。(因此传谣的速度大大快于辟谣,因为谣言让人更爽。)这种快乐原则是对资讯的消费,与伦理剥离、与真相剥离、与美学剥离。

任何“真实”都限制了人的超越感。文字才能带动想象,想象力才能让信息和宇宙一样大。(所以90后更爱看苍井空,老男人只愿看金瓶梅。)

读者主体性丧失

面对扑面而来的推送资讯,读者不再能规划和预判怎么读、读什么,阅读行为变成被动的接受。读者不再有明确和完整的自我认知与自我意识,不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再对自己的行为和目的有所掌控。

“作者”的英语是author,是authorized的词根,意味着作者应该是权威化的、被认证的。而全民自媒体的时代,知识的传播者已经从知识分子变成了大众。当阅读的东西都是未被认证的、模糊的,世界对我而言也是模糊的。You are what you read,我对自己已不再有把握。

作者主体性丧失

因为互联网时代交互的实时性,作者不得不面对一个“读者一直在场”的写作环境。读者的反馈会对作品带来怎样的改变?试想如果曹雪芹当年是在文学网站上周更《红楼梦》,势必将不得不面对“都二十回了怎么衣服还穿着”的质疑。可能第一回就不得不“初试云雨”,一直到“八十试云雨”。如何处理读者的这种反馈,对现代的作者是个很大挑战和机遇。


博尔赫斯曾经把天堂想象成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对世界的分类就是对图书的分类。电子书的问世使这个想象不复存在。但是,说了这么多“反革命”的言论,书籍民粹化也好、碎片化也好、主体性丧失也好,这场革命已滚滚而来,实体书为代表的那部分人类文明正在远去,无法阻挡。遥想印刷术刚问世时,同样也引发了“无人再会摘抄书籍”的大讨论。谁知道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会不会催生出更先进的思维方式?比如碎片化的思维方式?

大家拭屏以待。


2014年8月14日 于华东师范大学科学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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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碎片化的精彩语录)

综合类的实体书店消亡是必然。去书店已经不再是看书,而是过你想过的生活。读书将成为一种仪式,一种体验。这是新经济变革下的必然结果。

就像唱片工业在如今的衰退期,不得不面对没有人再购买歌曲的局面。所以如今唱片公司的盈利点已经完全转向演唱会,音乐只是演唱会的体验。

将来甚至书籍演变成完全免费也不无可能,阅读将成为一种体验,真正消费的可能是阅读的衍生品。

主题式的书店模式下会诞生新的文化共同体。


只有年轻人才有知识的虚荣感,才会装着去读深奥的文艺类著作。如今连这种文化虚荣感都在消失,青年都不装了,那就快没有文艺青年了。


我曾经在飞机上读书,邻座的人非要和我聊天,问我为什么当今中国人越来越不喜欢在飞机上读书。


大数据就像teenage sex,大家都没有做过,都以为别人做过,所以都假装自己做过。


萧伯纳说:节制比断绝更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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