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生了两个女儿，去世时没有一个在身边
作者：六线鱼
来源：风萧蓝黛，(ID：fxld99)
吴老太得了肝癌，医生说，她的病已经属于三期，得尽快治疗。
医生说这些的时候，吴老太只是木然地点着头。
她也不懂什么三期四期，只知道，这病治不好了。
可是，吴老太还想活着。
大女儿的店又扩张了，急需人手，她想去帮帮忙；小女儿今年打算生孩子，也需要人照顾。
一家子人，一堆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活着。
02
吴老太今年六十九岁，老伴几年前突发意外走了，留下她和两个女儿。
女儿们都在城市安了家，只有她自己住在村里的老房子。
知道女儿工作忙，所以吴老太是一个人来的医院，回家后，她的心情很低落。
她把老伴的遗像从墙上取下来，拿抹布小心擦拭着，手指划上镜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记。
吴老太越擦越懊恼，老伴生前最爱干净，衣服鞋帽从来都洁净如新，几时像如今这般？
03
墙上的挂钟“咚咚”报时，煮饭时间到了。
吴老太不饿，也不想吃，可看看老伴的照片，她又站了起来。
自己胃不好，不能挨饿，老伴活着时一再叮嘱她，吃饭要准时准点，不能马虎。
想到这里，吴老太到厨房削了根黄瓜，又弄了蒜泥，浇上滚烫的麻油，瞬间升腾起一股香气。
她吃了几口，穿过厨房后门朝菜园走去。
菜园已经很久没浇水了，干涸的土地裂开了口，像极了她皴裂的手背。
以前老两口经常在园子里干活，一个浇水，一个拔草，配合默契，夫唱妇随。
老伴走后的日子，孤独且寂寞，握着他从前用过的水瓢，吴老太愈发觉得日子难过，没有他的时光，那么绵长冷清。
吴老太想做事，做那种琐碎，可以填满空虚的琐事。
04
发呆的空隙，小女儿打来电话，问吴老太去医院看病的结果。
小女儿在省城工作，离家远，所以很少回来，嫌折腾，又费钱。
她让吴老太先去医院检查看看情况，说自己那边不太好请假。
再说了，那么远的距离，不能说回就回了。
吴老太说：“是肝上的毛病，不知道要不要做手术。”
“严不严重？”
“我也说不清楚。”
“你让大姐听电话。”
吴老太说：“你姐没来。”
“为什么没来？你看病她没陪着吗？这算怎么回事，身为老大，做事永远分不清轻重。”小女儿有些生气，啪得挂了电话。
吴老太坐在桌前，伸手捏了颗花生米。
年纪大了，火候掌握不好了，花生炸得有些过头，嚼在嘴里有焦苦的味道，像极了她眼下的生活。
05
大女儿是第二天来的。
村里的路不好走，加上昨夜又下了雨，满是泥泞，大女儿心疼刚买的车，没舍得开进来，就停在村口小学的水泥场上。
她给吴老太打电话：“妈，我们到村口了，车没法进来，东西拿得多，你能不能出来接一下？”
吴老太不知道她买的什么车，以为车很大，只能停在村口。
她回答了个“好”，进屋拿了背篓，背篓用的时间长了，肩带处的竹篾露出几根，扎在手上生疼。
吴老太找了条碎布，费力地把露出竹篾的地方包好，年纪大了，就算这样简单的手工活，也会让她喘上半天。
后来，她摩挲着包裹好的背篓，颤颤巍巍地背上了肩。
06
在村口，吴老太没看到女儿，给她打电话也没接。
半响，她才从旁边一辆白色轿车里走下来，接着是女婿和孙子。
操场上有积水，孙子乐乐的脚刚要落地，女儿便叫起来：“你的鞋不能沾水！”
于是，乐乐的脚迅速缩了回去。
吴老太有些不明白，什么样的鞋不能沾水？
女儿从车上拿了箱牛奶和水果，说是一箱其实也就只有十二瓶，吴老太一只手就能拎回去。
水果有几样是吴老太没吃过的，特别是那种闻起来臭臭的榴莲。
大女儿说乐乐的鞋不能沾水，沾水就废了，让吴老太想想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干脆把自己脚上的布鞋脱给孙子。
女儿把水果倒进背篓，装水果的袋子用来装乐乐的鞋，鞋子装好后，又顺手放进背篓里。
07
吴老太一手提着牛奶，一手撑着伞，背上还有乐乐的鞋。
女儿说那鞋很贵，吴老太心疼，手里的伞便一直向后遮挡，生怕淋了水。
一路上，女儿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她抱怨乐乐不听话，下雨天非要穿上千块的鞋出来糟蹋；嫌丈夫要面子，非要开新车回老家；又说今天关一整天的门，该没收入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满满的不高兴。
看着女儿那喋喋不休的嘴，吴老太突然感到那么陌生。
她无法把眼前这个唾沫横飞、怨声载道的女人，和从前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联系在一起。
记忆里女儿永远说话细声细气，见了陌生人都会脸红。
如今，她不仅练就了伶牙俐齿的本事，还靠这张嘴在城里开了个不小的店铺，言谈间早没了当初胆怯的影子。
女儿出息了，吴老太是高兴的，可高兴之余也生出一丝嫌隙。
08
雨又下大了，到家时吴老太的胸前已被淋湿一大片，光着的脚板也不知被什么划破了，钻心的疼。
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瘦弱的前胸上，露出有些突兀的胸骨。
吴老太去里屋换衣服，她以为女儿会跟进来，问候问候她的病，她想要那种关心，那种有存在感的关心。
然而，她失望了。
女儿站在门口打电话，乐乐和女婿在玩手机。
地板上扔着乐乐换下来的鞋，上面沾满了泥巴。
吴老太出来，想跟他们说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试着问女婿店里的生意，问乐乐的成绩，女婿低头敷衍地回答“还行”，乐乐则好像没听到。
吴老太有些无趣，她顺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一直没交收视费，所以只有两个台，因为信号不好，满屏的雪花点。
电视声音有些大，女儿用手示意她把音量调小些。
09
打完电话，女儿把带来的榴莲扒开，臭味弥漫开来。
她掰了一块递给吴老太，闻见味的乐乐跳起来，伸手就抢。
吴老太猝不及防，金灿灿的果肉一下掉在地上。
女儿的脸当即沉了下来，张口就骂：“长手干什么用？连块榴莲都拿不稳，你知不知道这一块值多少钱？败家玩意。”
乐乐被吓到了，吴老太也吓了一跳。
听上去女儿似乎在骂乐乐，可刚刚拿榴莲的分明是自己。
为了打圆场，吴老太主动捡起地上的果肉笑着说，“没事，洗洗还能吃。”
没有人说话，吴老太便拿着脏了的果肉去了厨房。
等她再出来时，榴莲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女儿说还给她留了一块，让她赶快吃。
吴老太嘴上应着，余光却忍不住往老伴遗像前的盘子里瞥。
那里，摆放着她几天前买的苹果，却没有今天的榴莲。
吴老太走过去，把那块榴莲放在盘里，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突然悲从从心来。
从前，他永远都是先把好吃的分给孩子们。
如今，除了自己，再没人会惦记他了。
听见吴老太的抽泣声，女儿过来拉她：“妈，你怎么哭了？又想爸了？”
吴老太没吭声，拿起毛巾擦了擦眼泪，转身收拾桌上的榴莲皮。
10
午饭是吴老太做的，女儿一家全程都在摆弄手机。
做好饭，女儿拿了四副碗筷，最后，又多拿了双“公筷”，她说这样卫生。
吴老太觉得她穷讲究，这么多年家里人吃饭，从未用过公筷。
饭桌上，乐乐嚷着要吃外婆腌的咸鸭蛋，吴老太顺手给他夹了一块。
大女儿尖叫着：“不行，不行，你外婆有病！”
女儿的话仿佛针刺一般，扎在吴老太心口上。
那停在半空的手硬生生缩了回来。
她想说，肝癌不会传染，可想了想又忍住了。
她把那块咸鸭蛋使劲往嘴里塞，咸得发齁的味道熏得满眼泪花。
11
或许是吃得急了，吴老太觉得右腹突然有些疼痛，她放下碗一个人回了里屋。
刚躺下，女儿女婿也跟进来了。
女儿说：“妈，你这检查结果我看过了，情况不算好，等明天我再找医院的熟人问问，看看该怎么治。”
吴老太说：“好。”
女儿又接着说：“你这个病是大病，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还是该给小妹打个电话。”
吴老太刚想接着说好，可胸口一阵恶心，话没说出来，倒把胃里的东西吐在了地板上。
女婿跳着脚躲开了，女儿没来得及躲，皮鞋上被溅了几滴。
女儿脸上顿时露出嫌弃的神色，女婿连忙从床头柜子上抽了条毛巾给她。
那是老伴生前的擦脸毛巾，吴老太一直没舍得扔。
看着女儿拿它在擦鞋，吴老太心疼得不行，她想让她停下来，可到底还是闭了嘴。
12
女婿找来扫把忙着打扫卫生，女儿擦好鞋后把毛巾扔地上就给妹妹打电话。
怪妹妹找工作去那么远的地方，更怪她把生病的妈妈丢给自己。
越说越生气，干脆开了免提坐到吴老太身边。
她让妹妹赶快请假回来，妈是两个人的，谁也别想逃避责任。
小女儿说：“我一个打工的，能说请假就请假吗？你当公司是我开的。”
大女儿说：“我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带妈去看病。”
小女儿说：“你什么意思，当年不是说你养老的吗？现在怎么出而反尔？”
大女儿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姐妹俩的声音一个高过一个，吵得吴老太头疼。
她慢慢侧过身，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原来，自己有一天也沦落到鸡狗嫌、儿女恨的地步了。
13
吴老太去城里住院的时候，小女儿依旧没回来。
大女儿给她请了个护工，费用姐妹俩平摊，她隔几天来医院一趟，每次都是坐几分钟就走。
吴老太的身体更差了，脸色蜡黄，脚也开始浮肿，肚子还一阵阵地绞疼。
她已经走不了路，连去厕所都要护工扶着。
同病房的人都羡慕吴老太有个好女儿，请专人伺候着她，吴老太笑了笑，终究没有辩解。
她老了，越来越依恋亲人，护工再好，也想有自己儿女陪在身边。
14
吴老太每天都要回忆过去的日子。
那时候，两个女儿总喜欢跟在她身后出出进进，睡觉时都抢着躺在她身边。
可现在呢？女儿们长大了，离她越来越远，甚至开始嫌弃她。
似乎一夜之间，她便成了累赘。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五年前？十年前？
哦，应该是从给大女儿招上门女婿开始的吧。
那时候，为了让老李家不绝后，吴老太坚持把大女儿留在身边。
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只有一个条件，必须入赘。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大女儿的婚事没能自己做主，心里一直记恨。
至于小女儿的不满，应该是从买房开始吧。
那时候小女儿要结婚，对方条件不好，想让娘家帮衬买房。
可吴老太没有能力，本就不多的钱已经贴补了大女儿的婚事。
手心手背都是肉，看着小女儿结婚后还住在出租屋里，吴老太也心疼得不行。
可再怎么心疼，她也没办法，只恨自己没本事，太穷。
小女儿心里憋着气，大女儿胸口窝着火，两人都觉得一碗水没端平。
于是，都不愿回来，家里就只有吴老太和老伴。
15
那时候，有老伴陪着，吴老太不知道什么叫孤单。
如今，孤苦伶仃一个人，连喝口水都费劲的时候，吴老太才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凄凉和无助。
日子一天天过着，吴老太也一天天在熬着。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连翻个身都会钻心地疼。
医生开的止疼药她大把大把地吃，可还是不管用。
疼得受不了时，吴老太就蜷着腿，佝偻的身子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像极了一尾脱水的鱼。
16
天快亮时，吴老太睡着了，她梦见了老伴。
老伴还是从前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弓着腰在地里忙活。
吴老太想去帮他，可手刚伸出去，梦就醒了。
那几日，病房里接连走了两个人，都是半夜走的，连抢救都来不及。
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吴老太的心里有莫名的恐惧。
那一刻，她突然羡慕早走的老伴。
至少，他还有她惦记。
而今，只剩自己了。
活得久又如何？
形单影只的煎熬倒不如早走的幸福，半路上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苦的。
17
两个女儿依旧经常吵闹，为钱，为生活。
吴老太突然就不想治了，人老了，治好又有什么用呢？能活百岁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桌上的坏暖瓶，之前能装热水，现在坏了，即使能盛个冷水，也早没有了价值。
吴老太要回家，女儿不让，她便拒绝治疗，拒绝吃饭，护工买来的饭菜，她看都不想看一眼。
女儿劝了几次后也失去了耐心，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之后，女儿又让她去自己家住，吴老太没答应。
去干嘛呢？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不想再遭人嫌弃，再说，老房子才是她的根和家。
18
吴老太是在端午节那天晚上咽的气，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大女儿说店里太忙，等过完节再回来看她，小女儿说公司加班不放假，车票也不好抢。
吴老太一个人端坐在床前，手里还抓着老伴的照片。
她是笑着走的，她想，那头的老伴终于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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