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九爷
来源丨我是九爷(ID:qingaishitang)
1
一别多年,奚宁调回京城的那天,留京的大学同学们给她办了个小型聚会。
再见到耿悦,奚宁几乎不敢相认。
耿悦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当年的耿悦,是开在女舍9号楼403寝室里的一朵小木槿,清丽又质朴;
而眼前的耿悦,像被折断后抛入臭水沟中的一支过季杜鹃,枯容尽显。
奚宁钻进包间时,先到的同学们正在打打闹闹,大声说笑。只有耿悦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没有出声。
耿悦黑了,也胖了。更显眼的,是脸上的疲态,只差把“万事不如意”刻上去了。
见到奚宁,她眼尾挤出僵硬的、凛冽的皱纹,整张脸像一个风化的壳,骤然遭到挤压,瞬间四分五裂到仿佛要掉下渣来。
奚宁脱口而出:“老耿,你变化有点大。”
耿悦不好意思地捋捋耳边碎发:“是呀,我现在又胖又黑,老得没形了。”
过去她们那么要好,只是这几年相隔遥远才淡了联系。所以,适应了重逢的短暂尴尬后,奚宁主动凑到耿悦跟前,关切地问:“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耿悦向上弯起的嘴角慢慢耷拉下来:“唉,什么好不好的,就凑合过呗。”
包厢内的嘈杂慢慢成了背景,奚宁问:“我听说你嫁了个本地人,在这寸土寸金的地儿起码不用愁房子。”
耿悦笑得像只苦瓜,正要说话,她放在桌边的手机亮了,屏幕上的裂纹从左下角向四方延伸,残旧得不像样子,耿悦抓起嗯嗯两声后问:“我今天聚会,你就不能去接下孩子?”
那端讲话的时候,耿悦的脸慢慢垮下来,眼中那缕与故友重逢的光也暗了下来,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叹息,最后回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服务员进来上第一道菜的时候,耿悦走了,出门前告诉奚宁:她男人嫌天热,懒得动弹,她得去幼儿园接孩子。
2
回家的车上,奚宁暗暗骂了耿悦老公一路,她就没见过这种臭男人,难怪耿悦现在颓成那副样子。
次日午休时,奚宁担心耿悦,发微信过去问候,三言两语后,耿悦在老友面前再也忍不住,拔了塞子,破罐子破摔,一时怨气四溢。
如奚宁所想,耿悦过得相当不好。
六年前的元宵节,耿悦因为不肯把所有积蓄掏出来给弟弟买房,被重男轻女的父母赶出家门,耿悦无处可去,在小镇候车室坐到半夜,乘火车返回上班的城市。
那时候,现在的老公张健还只是她尚在考虑中的相亲对象。实话讲,她对这人并不满意,他虽然是当地土著,名下有一套旧房,有万金不换的本地户口,但他学历低、年龄大、工作不好。
最主要的是,这人不上进,整日懒塌塌的,耿悦不喜欢这种类型。
他们的介绍人是个心直口快的老大姐,听了耿悦的顾虑,直骂她矫情:“隔壁那小业务员倒是挺上进,可上进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的一套房。有些人为嘛那么勤快,那是因为懒不起呀。”
耿悦无言以对。
耿悦是在火车上决定要和张健试一试的。女人陷入困境时,婚恋是最能慰藉人心的精神食粮,是一根诱人的救命稻草。
也许是因为与父母闹翻,使自己成家的心情更迫切;也许是因为来往中,张健对她还算上心;总之,耿悦对他的印象慢慢转好。
懒就懒点吧,她想,她爸也挺懒,但和她妈生儿育女相安无事几十年,也过了一辈子。两口子中有一个勤快上进就行了,这应该也算性格互补的一种。
耿悦接受了自己的心理暗示,相处不到一年,两人结婚。
次年,女儿出生。直到耿悦虚着身体坐月子,才终于看清自己嫁的,到底是人是狗。
从此以后的日子,酸甜苦辣汇成两句话:寡妇式婚姻,丧偶式育儿。
3
奚宁心疼耿悦,也被她气个半死,听了耿悦的倾诉,劈头就问:“那你怎么不离婚?”
耿悦叹气:“离婚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的?”
奚宁不解:“那有什么难?不就是换个证?你男人啥啥都不管,赚钱不够养家,又不带孩子,也不知心疼你。你既受累又受气,这婚姻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你有工作,收入可观,养活自己和孩子绰绰有余,怎么就离不了?”
耿悦继续叹息。
奚宁怒其不争:“你是怕离婚被人笑话?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你和娘家都不联络,谁还能笑话你?老耿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女性,你得学会断舍离,别把自己困在不值得的婚姻里。你本来可以活得更好。至于孩子,你更不用担心,我觉得有那样一个爸,对她成长更不利,还不如没有呢。”
耿悦笑了:“奚宁,你说的我都明白。那我和你说实话,你别笑话我。我不离婚,是为了我和孩子能有个安稳的住处。”
What?奚宁惊了,感觉三观震碎,她是真没想到,耿悦死扛不离婚的原因竟如此的,市侩。
她缓了缓,问道:“你难道付不起房租吗?”
“勉强也能付得起,只是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买不起这里的房,我和孩子永远不可能有个安稳的家。奚宁你也是当妈的人,应该能明白带着孩子颠沛流离有多难。张健对我不在意,对孩子还成,怎么也是亲爸。我也早就想开,只把他当个房东,无非平时做家务累些,可我离婚后,要受的累、要操的心,必定比这多得多。现在我就当自己已经离了,张健是我多养的一条大型犬。”
奚宁不知说什么好。
耿悦又说:“你别瞧不起我,别笑话我依附男人和婚姻,日子太难了,我又没个娘家靠山,不能指望有人知冷知热,不过就是贪点实惠罢了。”
奚宁坚决不认同,却也无从劝起,默默为耿悦的世俗和堕落而感到悲凉。
想了半天,只说了句:“你开心就好。”
末了,她又补了句:“以后遇到困难,记得找我。我和我老公都调回来了,打算在这里定居,以后也能多个照应。”
4
那日交心之后,两人许久未联络。
奚宁不理解耿悦的忍辱负重,不明白她为何要那么轻易地放下女人的自尊和独立。说难听点,对奚宁来说,好朋友已成为她瞧不起的那种人。
一天,奚宁拜访完客户,准备提前下班回家,路上接到耿悦的电话。她嗫嚅半天,才说出自己想要借点钱。她妈在老家动手术,虽然她和家里闹翻了,但赡养义务还要尽,她上个月给孩子交了一年的托费和英语班学费,手头有点紧。
电话那端,除了耿悦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闹,电视节目的怪声怪调,听得人无比闹心。
奚宁看看时间还早,决定去耿悦家看看。
让耿悦舍不得离婚的那栋房子年头久远,但地段还行。奚宁赶到时,耿悦穿着松垮的家居服,正单臂抱着哭闹的孩子,让孩子卡在她的胯骨上借力,另一只手拎着铲子扒拉着锅里的几朵西蓝花。
屋子里到处散落孩子的东西,孩子被奚宁带来的玩具和零食吸引,独自坐在一边儿玩,耿悦这才腾出空儿来收拾一通,末了颇有些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啊奚宁,家里太乱了。”
奚宁叹了口气,先给她转账,而后看了看周遭,拧着眉头问:“你老公呢?”
“下班以后就出去溜达了。”
奚宁忍不住老话重提:“这种男人留着干什么?我也真是服了你。”
耿悦笑:“离婚了,我不也得做这些事?兴许还不如现在。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就当我是个窝囊废。”
借钱之后,奚宁一开始刻意不与耿悦联络,知道她心思重,怕她着急还钱。
而后来,她也顾不上这茬儿,因为她自己的后院起火了。
在她还未调回京城时,和老公李盛一直两地分居,老公在下面另一座城市工作。这期间,他长期和一个女同事有染。现在夫妻俩都调回来、决定过安稳日子以后,李盛打算悄咪咪地结束那段不见光的关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终究纸包不住火,那破事儿被他一哥们酒后逼逼出来,消息辗转传到了奚宁的耳朵。
家丑外扬,事情闹得很大,奚宁因此病了三天。
在这三天时间里,她被两股力量撕扯着,她的朋友劝她带娃离开出轨渣男,而她的亲人劝她浪子已经回头,家不能轻易拆散。
奚宁的决定是离婚,她觉得她离得起,离婚后也能过得很好。
5
但奚宁万万没想到,离婚这两字写起来只有21画,办起来竟那么难。因为李盛不同意离婚,协商不成只能上诉,手续流程的繁冗暂且不提,最难的是对婚姻关系的彻底切割。
两边的父母都不同意,待她很好的婆婆和自己的妈妈相继病倒住院,天天以泪洗面。
孩子预感到父母要分开,整日闷闷不乐,老师不止一次打电话反映,孩子常在幼儿园发呆,不睡觉也不吃饭,更不和小朋友玩。
房产和车都是婚后共有财产。房子当年买得早,现如今已升值多倍,市价超千万,因为关联孩子的小学和初中学区,不能卖掉分割,即便能卖掉以后想买也买不起;卖不掉,那只能归一人所有,将另一半折成现金给对方,但是他俩都没有这等财力。
至于那种“出轨男就该净身出户”的说法,于理不合乎法律规定,于情奚宁也不愿意那么做。
李盛倒是哭丧着脸表示,愿意把所有财产过户到奚宁一人名下。但奚宁知道,这是他想要挽回婚姻的“诚意”。真这么做,那就更分不了了。
还有,奚宁的工作当初牵扯了李家的关系,李盛的事业中也牵扯到奚家的人脉,离婚了,他们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毕竟,要断便要断得干净,如果这也舍不得,那也弃不了,那是离的哪门子婚?又算什么骄傲,算什么有志气?
而李盛是打死也不愿意离婚的,动辄便把“青梅竹马”四个字挂在嘴边,恨不得天天跪舔奚宁。
就这么拖拖拉拉过了小半年,奚宁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心灰意冷,那口气便也再提不起来,不打算离了。
没想到,不离婚的想法一出口,最激动的,竟是当初那群支持她离婚的朋友。
她们纷纷来电发问:“出轨只有一次和零次的区别,这样的渣男你留他作甚?”
“你有学历、有工作、有存款,你为什么要和这样的男人将就?”
“本以为你是个独立自强的女人,没想到也要依附于婚姻和男人!”
“离个婚又死不了!你怕什么?如果这样,那以后再遭背叛可别再找我们诉苦了。”
奚宁至今也想不明白,她只是决定不离婚,怎么就从全民可怜的对象,沦为一个头顶莹莹绿草原的笑柄。
6
耿悦打来电话,说要看她、顺便还钱的时候,奚宁正在家里倒腾换季衣物。
在此期间所发生的种种,奚宁对耿悦只字未提,一是知道她生活糟心不忍让她分忧,二是顾虑自己从前对她婚姻观的态度,不想啪啪打脸。
毕竟如今的她,在理论上也活成了当初自己瞧不起的样子。
甚至,她还不如耿悦。耿悦的老公只是做甩手掌柜,不承担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而自己的老公,却背叛了婚姻。
结果,她却没有抛弃这样的婚姻。
耿悦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些,一问才知她换了新工作,这个公司离家更远一些,但工资更高,发展前景更好。
奚宁埋头听着耿悦絮絮叨叨,听她讲每天如何乘公交倒地铁去上班,每个月要完成多少销售额,早上几点起床给孩子准备早饭,如何帮孩子选择特长班,还讲到前段时间孩子生病了,家里那个挨千刀的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做了两顿饭……
奚宁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孩子,在这喧嚣的大都市中拼尽全力生活的样子,心中歉意汹涌。
不为她曾极力劝耿悦离婚,也不为她曾把耿悦划入不自强的阵营。而为她从未体谅耿悦的难处,为她非黑即白的浅薄无知。
在这世上,必有强者,也有某种程度的弱者;在婚姻中,有爱,有恨,也有非爱非恨的情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痛快切断破败婚姻的能力和勇气,你可以唏嘘,可以指点,却不能逼迫他们必须做出让围观者拍手称快的选择。
当事人权衡过后,有所取舍,选了对自己最有益的那条路,无可厚非。
她当初嘲笑耿悦,只为了一个稳定的住处而不肯放手鸡肋一般的婚姻,如今自问:耿悦真的离婚了,没有住处,自己这个叫得最大声的人,能为她提供吗?
不能。既如此,那就闭嘴。
7
日子一天天过去,挑破的脓包虽然结了痂,可奚宁的婚姻里留了疤,永远无法恢复完美。
对她愈发小心翼翼的李盛,还有整日陪着笑脸、上赶着送钱送物哄她的李盛爸妈,似乎也在提醒她,她的婚姻已然与过去不一样了。
破镜无法重圆,大家只是在努力维系,让它不要变成无法挽回的玻璃渣。
常有人说奚宁大度,不知是感慨还是嘲讽,奚宁通通不去回应,毕竟,怎么回应都像是糟糠妻的无力挽尊。
她才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她也没有原谅李盛。之所以肯把这页翻过去,是因为一番权衡过后,她觉得维持现状的好处和方便更多。
仅此而已。
用耿悦的话讲:没了感情,贪点实惠罢了。
旁人对奚宁的质疑,喧闹了一阵终于静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都有自己的琐事要忙,狗血一盆一盆不间断地洒下来,旧瓜也很快就被新瓜取代。
无论是真诚的,还是别有用心的人,都不会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自己的悲苦,对旁人来说,其实就是一个瓜。他人有吃完瓜还吧唧嘴的自由,自己也有不负责为他人提供爽感的权利。
奚宁真心佩服那些能够一刀两断的人,离婚后活得漂亮又精彩,把孩子、事业、家庭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像励志剧中的大女主。
她想要为之努力,她相信贪恋一个稳定住处的耿悦也一样,否则她不会换掉工作,搭公交倒地铁,披星戴月地拼搏。
只是她们到最后是否能够逆袭,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种事儿要靠努力,也要靠运气,缺一不可。
她只能先自嘲一把:也许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就是一把前途未卜的刀,因为这辈子自个儿可能都无法开刃,所以才更希望别的女人都能活得无比锋利,斩尽岁月荆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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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 窕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