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终正寝
这天刚吃过午饭,秦思朴正在上班,手机突然就响了,秦思朴掏出一看,是老家打来的,他想着咋这时候打电话呢?通常家里有啥事了都是在晚上下班后给他打的,家人主要怕上班时候给他打电话影响他的工作。秦思朴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父亲在电话里急急的说:
“毛毛,你赶快回来,你婆可能不行了!”
“啥?……好、好!我马上就回来!”
秦思朴一下子乱了方寸,他一头冲进宋总的办公室里。
“宋总,我要请假!”
“请假不是要先填好请假单再……”宋总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看到秦思朴心急火燎的样子,宋总连忙关切的走过来,拍着秦思朴的肩膀说:“咋了?啥事?慢慢说!”
“宋总,我要请假!我爸打电话说我奶奶不行了,我要请假,我要回家看我奶去!”
“好!那你赶快抓紧时间回家吧!请假的事我交待一下马主任,回来你补一张请假条就行了!对了!你那儿钱够不够?如果不凑手我给财务室打声招呼,给你先预支一个月的工资?”
“不了!宋总,我先回家看看我奶是啥情况再说!”
“那好!那你赶快回去!有啥困难需要大家帮助的随时给公司打电话!”
秦思朴给新来的小常简单交待了一下手头的工作,背着包急急忙忙的离开公司,直接打车直奔城西客运站而去!
不到三个小时,秦思朴已经站到了老家的村口,他顾不上跟街道两侧大门口闲坐的乡亲们打招呼,一路小跑着向家飞奔去,他恨不得长双翅膀立即飞回到奶奶身边。
走进奶奶的房门,看到自己的三个姑姑都在炕沿边坐着,秦思朴也顾不上跟姑姑们打招呼,直接扑到奶奶的炕边,两手紧紧握着奶奶的手喊着:“婆!婆!我是毛毛,我回来看您来了!婆!”
奶奶缓缓睁开眼睛,浑浊无神的眼睛突然就清亮了许多,她一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边说:“毛毛,毛毛,我毛毛回来了!我毛毛回来看婆来了?”
三个姑姑急忙上前将奶奶扶起,给奶奶后背把被子垫好,奶奶拉着秦思朴的手:“婆撵死前能……能看到我毛毛了……就是么看到毛毛给婆把媳妇引回来,婆心里放不下啊!”
“婆,你包胡说!你么事,你好着呢!你一直身体都好好的,这次也一定能挺过去的,你要好好的,等着我给你把孙媳妇寻下,还要等着抱你的重孙子呢!”秦思朴一边说着,忍不住的眼泪花扑簌簌的纷纷落下。他从来都没发现奶奶的手竟然这般的干枯瘦小,就剩下名符其实的皮包着骨头了!秦思朴心里难受得要命,眼泪更是汹涌而下,喉咙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哽咽着说:“婆,等毛毛在西安把房买了,我要跟你孙媳妇把你接到西安城里去,让你也逛钟楼、看大雁塔,吃好吃的……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瓜娃哩……婆都快八十的人了!还想那些凑啥呢?……咳!……咳!……婆能活到这份上就知足的很!……我娃不哭!”奶奶吃力的想要抬起另一只手,替秦思朴擦一下脸上的眼泪,可惜努力了几次手都无力够到思朴的脸上来,秦思朴将脸深深的埋到奶奶的胸口前,听着奶奶刺刺啦啦的喘息声,胸口起伏不定,奶奶哆哆嗦嗦的手摩挲着秦思朴的头发长长的喘了几口气,又继续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几个姑姑看着老人这么费劲,阻挡着让老母亲少说些话,多将息养神!奶奶可能也是感觉到说的太多了,累了,又迷迷呼呼的搭拉上眼皮,呼吸也慢慢显得平稳了许多。
几个姑姑把秦思朴拉起来:“毛毛,你还么吃饭吧?赶快先把饭吃了起!”
“姑,我不饿!不用操心我!”
“娃就瓜得很,不吃饭咋行捏?先去吃饭起!你婆这会没啥事的。吃完饭再过来看你婆么!让你婆也歇会儿,快些去!”
秦思朴来到厨房,母亲和父亲正在张罗着做晚饭。父亲看着秦思朴解释着:“你婆这一个多礼拜都么消停过,一天吃不到半碗饭。前天下午有一阵子就紧得很,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过了一阵好像又好些了。凑么给你打,上午那会儿又紧了,我就赶紧给你打电话叫你,怕你回来晚了见不上你婆最后一面,又怕你请假回来你婆要是没事,让你把单位上的事给耽搁了……唉……刚才我听到你回来跟你婆说话声,我还转到你婆房门口看了一下,你婆得是看着又不要紧了?”
“应该不要紧吧?这阵我婆睡着了!”
“那就好!叫几个你姑先吃饭,吃完饭让她们都回去,屋里事都多的很,也不能在咱家耽搁时间太长,家里还都有猪呀鸡呀啥的得照看……我晚上陪你婆睡,要有啥事了再给几个你姑打电话!”
“爸,要不晚上我跟我婆睡吧?”
“不行!”爸和妈同时说道。
“你刚回来坐车也累了,今儿个黑先好好休息一下,还不知道这次回来要在家停几天呢?有的是时间侍候你婆!”
吃完晚饭几个姑姑都相继回各自的家了。秦思朴晚上临睡前又到奶奶房里看了一下,奶奶晚上还喝了半碗面糊糊,这会又沉沉的迷瞪了,气色好像比下午刚回来那会儿也要好一些,秦思朴没有再打搅奶奶,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晚上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可能长时间没有住人的缘故吧,有些潮湿。秦思朴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慢慢迷瞪起来。他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希望奶奶能挺过这一关,身体好起来,自己也要抓紧时间好好奋斗,好好正正经经的谈个女朋友,奋斗个媳妇,奋斗个房子,哪怕是个几十平米的小户型,哪怕是按揭的,好歹也算是有个落脚点么。
到时候把奶奶接到城里去住几天,好好把西安市逛逛转转……他甚至都想好到时候不行了就租辆便宜点的车,估计也要不了多钱吧!西安市的出租车现在难搭的很,总不至于到时候让奶奶陪自己挤公交吧?秦思朴想着奶奶站在黄昏的钟楼上,微风温柔的轻抚着她的白发,成群的雁子在奶奶的头顶上盘旋着,火红的晚霞映照着奶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奶奶站在大雁塔喷泉高看台围栏边,心满意足的欣赏着亚洲第一喷泉的雄伟和壮观,自己一手搀扶着奶奶,一手给奶奶指点讲解着喷泉汇成的绝美图案,到时候估计可能得贴着奶奶的耳朵大声说话,奶奶的耳朵有点背,再说大雁塔喷泉的音乐音响声也大得太太……奶奶回到村里给左邻右舍夸赞着自己孙子的孝顺跟能干,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微笑……
“咚!咚!咚!毛毛、毛毛、快开门!快起来!”
秦思朴突然惊醒,发现原来是一场梦!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在西安,而是正睡在从小长到大的老家床上,他听到是母亲的声音,赶紧披上外套趿上鞋打开房门。
“你婆……你婆去了!你快过去看看!”
“啊!”
秦思朴三脚并作两步还未到奶奶的房门口,就听到父亲的哭声:“妈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啊!妈!啊……”,秦思朴心里一沉,完了!农村有讲究,人只有咽了气家里人才敢动哭声的。奶奶走了,奶奶就这样离开毛毛撒手西去了!看着父亲一边给奶奶烧着倒头纸,一边放声大哭,秦思朴突然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悲从心来,秦思朴也放声嚎啕大哭。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村里管事的和本家门份中的人已经把前面大房底下挤满了,管事的依然是陈伯。陈伯在村里德高望重、口碑颇好,是村小学的老校长。在附近十里八乡都是响当当的,外村的都叫他陈校长,本村人则尊称他为陈伯,不论谁家有红白事或者家庭不和睦啥的,都请他前来主持大局、说事了非!
只见陈伯已经安排父亲把所有亲戚的名字和地址都统计到一张单子上,又让门中一个年青腿勤的小伙子挨家挨户先去报丧,再按排箍墓的、压面的、漆材的(奶奶的寿材几年前都做好了,当时想着不着急,就没有上漆),又打发另一个小伙子赶紧去请邻村的阴阳先生……一切按排妥当后,陈伯才坐在那张老桌子前,把母亲早早泡好的茶水端起来呷了一口,一切显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的。吃过早饭阴阳先生也请来了,按照奶奶的生辰八字和去世的时辰,在一番掐指推算后,何时出煞、何时入棺成敛、何时扫墓、何时起灵、何时下葬、包括一七直到七七……也都明明白白白纸黑字的张贴在头门红砖墙醒目的地方。
奶奶已经被移到临时支好的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床前挂了一道白布帘,床前的长明灯也已经点上,漂渺摇曳。闻讯而来的几个姑姑在奶奶灵前哭过后,也都跟父亲聚集在陈伯跟前商量事。秦思朴蜷坐在灵前的草垫子上,本来父亲属于孝子,应该长跪奶奶灵前的,但是家里的乱事太多,凡事都要问父亲,所以秦思朴替父亲守在奶奶灵前。吹鼓手吹起唢呐,声声悲伤凄楚,催人泪下。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他都得端直身子跪着,陪着宾客磕头祭拜,每当他的头低下的时候,大颗的泪水都会止不住的纷纷落下。
秦思朴跪在奶奶的灵前,身边不时传来亲友的哭祭声,秦思朴眼前却浮现出小时候冬天的早晨,太阳暖暖的照进房里,自己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奶奶只得将他的小棉袄和小棉裤拿到灶火上哄热后急急抱到房里,再把秦思朴从热被窝里拖里出来,将他的小胳膊小腿强行塞进热哄哄的棉衣里……下午放学后父母还在地里干活,自己独自一人在家里写作业,奶奶不知道从谁家回来,偷偷从围裙里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一颗水果糖来塞到秦思朴的手里,就急急忙忙做晚饭去了,剥开漂亮的水果糖外衣,把糖块放进嘴里,那叫一个甜啊!
那时候一块小小的水果糖秦思朴都舍不得将它一次吃完,贪婪的吮吸几下后,又从嘴里吐出来用糖纸重新包好,准备下次再享用,可以将这种幸福甜蜜的感觉延长,有时候被上高中放学回来的小姑看到,做为一个取笑他的小把柄又得说好长时间……夏夜,躺在凉席上睡得迷迷糊糊,秦思朴总能感觉到奶奶那把破蒲扇,给自己带来凉爽,驱赶蚊蝇……
想着想着秦思朴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一阵阵悲凄悠扬的锁呐声又将他拉回到现实中,秦思朴就这样悲痛欲绝的跪在奶奶灵前,在亲友的拜祭和哭声中,与自己的奶奶做最后一次心灵上的留恋和告别!
奶奶去世的第三天,要进行“成殓”仪式。中午十二时,秦思朴跟父亲按照阴阳先生的交待,用五色谷:小麦、玉米、小米、高梁和大米混合起来盛在一个斗里,家里所有的人员全部离开家“躲煞”。父亲一把把将五色谷均匀的扬洒在家里的每个角角落落,秦思朴在旁边敲着一只小铜锣,父亲嘴里还念念有词:“妈,您老不用再躲了,娃给你把五色路铺好了,您老就放心的上路吧,有啥放不下的您老就给娃托梦……”
秦思朴心里非常难过,心里暗暗的想奶奶的魂不会真的就躲在家里某个角落吧?她会不会就在自己身边正关切的注视着自己呢?他不由自主的放慢了步伐,环顾了下四周,心里甚至渴望能看见奶奶的魂灵,尽管心里清楚这是无望和徒劳的。父亲一边抛洒着五色谷,一边向大门口退去,退到大门外后父亲接过思朴手中的铜锣一边敲打着一边仍旧嘴里念念有词的向村子的十字路口走去……
等到下午六点钟,父亲双手抱着奶奶的头和几个姑父将奶奶轻轻的放入漆好的棺木里,奶奶的面容依然是那么安祥,只是脸色蜡黄明亮,好像上了一层薄薄的蜡似的,身上崭新的寿衣有棱有角。那个黑油油的红木枕依旧尽职尽责的陪着它的主人……几个姑姑在陈伯的指引下手执黄裱纸一边抽泣着,一边围绕着寿材走三圈,与亲人做最后的告别。看着匠人用八寸长的铁钉一枚枚的钉进棺盖里,秦思朴感到心里好像也正在被这一枚枚的铁钉扎着,钉完后匠人又用火漆将寿材四周所有的缝隙密封后,成敛仪式才算是正式完成!
奶奶去世第五天,从中午十二点开始,管事请来的服务队开始忙活了,在院子搭棚、搭灶、切肉、择菜忙得不亦乐乎。另一拨人在大门口搭灵棚,戏乐班子在街道上也开始搭建戏台,吹鼓手陆续骑着摩托赶来、左邻右舍的小孩子好像不知道这是丧事,一边在人群中追逐戏闹,一边打骂说笑……
(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陶潜)
秦思朴依然半跪在奶奶的灵前,连续几天的跪拜,让他感到浑身酸胀肿痛,特别是两个腿膝盖,就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样不听使唤,每次弯曲都是钻心的疼,但秦思朴还是强迫自己尽量跪着,好像只有自身肉体受到惩罚,才能够稍微减轻内心对奶奶的歉疚吧?此时的他才真正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话的无奈!也许,人世间的事往往就是就是这样吧。
奶奶去世第六天,早上九点不到,奶奶的灵位被移至村子中间的十字路口,举行送灵仪式。在管事陈伯悲咽的陈述中,奶奶一生的艰辛,一生的遭遇,一生的磨难,一生的坎坷,一生的荣耀,还有奶奶一生最大的成就(将四个子女抚养成人,成家立业)一一回顾,将她平凡而又普通的一生讲述给所有前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和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们面前。
“您老人家一路走好!……走好!……您的孝子贤孙们会谨记您老的教诲,老实做人,本份做事!希望您老在天之灵,能够佑护他们多子多福,能够庇荫秦家老少平平安安……您老走好!……走好!……”
秦思朴突然意识到奶奶真的走了,真的离自己远去了,离开自己生活了几十年,为之呕心泣血的秦氏家族,直至她最后的离去,她也没有留下她的姓名,仅仅只是一个“秦氏”的称谓,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人的一生,就这样平淡无奇的结束了。关于她的故事,她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一去而不再复返了。她去了,去了另外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了!
“起灵!”
在管事的陈伯一声高喝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年青小伙子们,抬起奶奶的灵枢七手八脚的移到农用四轮车上,父亲、秦思朴还有几个门份中血缘关系近的几个孝子们,将几根白布结成的白色挽仗搭在肩上,父亲头顶纸灰盆一边哀嚎一边慢慢向前拖着挽仗,远远看去四轮车好像是在几个孝子的努力拖动下缓缓前行!
“砰”的一声,纸灰盆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纸灰也随着晨风四处飘散……秦思朴低着头,迈着机械性的步伐,跟在父亲的后面,他的心里痛苦万分,此时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泪水早已流干。心里也没有任何想法,所有的想法都是云烟……
几个姑姑穿白戴孝扶着棺柩边走边哭,所有的亲朋好友也都是身着孝服、低头尾随其后,长长的队伍跟在灵车后面弯延前行,甚是壮观!
终于将奶奶的寿材安放早已掘好的墓穴里,看着铁锨将一抔抔的黄土抛洒填埋,很快一个坟丘便形成了,所有的花圈、纸棍、黄纸,金斗、银斗都堆放在坟前点燃,管事的陈伯又提醒孝子们将腰间早上系的麻丝绳解下扔到火堆中,望着纸灰在天空中像一只只充满灵性的黑色蝴蝶在天空中翩翩飞舞,最后才恋恋不舍的飞向天空的尽头而去。秦思朴想着奶奶是不是也会随着这些黑色精灵飞向天空的尽头?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大家从坟地里回来后开始吃饭、母亲给每一位亲戚朋友准备礼当回礼,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已经耽搁了一周了,在家这几天李贵忠代表公司打电话慰问了一下秦思朴,说是路太远公司就不派人来了,小常还打过好几个电话问工作方面的事情,不敢再在家里停留了。当天下午秦思朴就赶回了西安,秦思朴在车上看着映红天边的晚霞,也许,那里就是奶奶的新家吧。
晚上回到住处,秦思朴感觉自己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困乏无力,脑子里也是空洞晕疼的。躺在床上睡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困意,起身打开电脑,QQ上有几个无关痛痒的问候和表情。他想了想将自己的QQ签名改了: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