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于赤炼』
赤炼殿之上。
“住手!”
清灵的女声伴着清脆的铃音,随着那紫衣劲装少女的到来,愈显清晰。
“九小姐来了”只一句九小姐,原本动戈的人群刹那无声。
凌九儿,水境凌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她在他面前驻足,刚刚,应该经历了一场恶战吧。即使被压制束缚,眼前的他亦不见丝毫凌乱,傲然银发,不羁眼眸,无不在彰显他的漠然与凌厉,即使,身为奴……
没错,她是主,他是奴。
那一日,她将他带出赤炼殿,离开了那个炼狱般充斥着噩梦气息的地方。
从此,她是他唯一的主,他是她是亲选的奴。
“你叫什么名字?”凌九儿看着面前高自己一头的人,仰着头问道。
对面的人只是平静无波的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说一句话。
“你有自己的名字吗?”凌九儿继续问。赤炼殿走出的奴以保护主人的生命安全为唯一使命,她知道,他们只会听从主人的吩咐办事,大都寡言。
他依旧没有回答。
“你不会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吧。”也有可能,凌九儿想。在这水境之国,别人不知道,但是身为两大家族之一的凌家的大小姐,她可是知道的,赤炼殿为了培养可以为大家族所用的奴,经常对那些奴籍出身或者戴罪之身的人采取非常手段,以药养人或者进行暗无天日的训练,即使那些人还都是小孩子。
这些手段虽然会大大提升他们的武力值,但是却会对他们的记忆和情感造成损害,使这些孩子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只会听从主人的吩咐办事,想到这里,凌九儿目光一沉,或许,这本来就是他们的目的。总之,那里可以说是个吃人的地方,有很多孩子都在训练之中命丧赤炼。凌九儿再次看看眼前的人,能活到十五岁,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不过,他怎么还没有回答,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该不会,忘了怎么说话吧…”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凌九儿忐忑的看向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赤奴,你过来,我教你认字,你识字吗?”涟漪殿内,女孩立于书桌前,召唤身旁之人走近些。少年走近一步,看向凌九儿落在雪白纸张上的手。
明明都是十五岁,他怎么能比自己高这么多,看着走过来的少年,凌九儿内心抹泪。不过转瞬间她又幸灾乐祸的笑了出来,嘿嘿,他应该比云明那小子还高吧。
看着一旁表情丰富的女孩,赤奴没有回答。凌九儿也不在意,那天知道他不会说话后,凌九儿就决定叫他赤奴,“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名字,就叫你赤奴吧,说不定有一天你也许会想起自己叫什么。”赤奴当然是没有反对的,她叫他什么,他答应便是。
女孩手指轻移,指向纸上的字,“呐,凌九儿,这是我的名字,凌九儿,你跟着我读。”说到这女孩一顿,“你不要读了,你会不会写字?你自己来写。”说完把笔递给身旁的少年,自己却还是一遍一遍耐心的读着。少年接过笔,顺着女孩手指的地方看去,那里正安静的躺着三个漂亮的字。看着赤奴迟迟不肯落笔,只望着她的字发呆,凌九儿突然想到一件很严肃的事,“赤奴,我教你认字之后,你会不会又忘掉…”
“九儿。”门外传来喊声,凌九儿一惊。
“不好,母亲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的收起桌上的字,拉着身旁的少年便向涟漪殿的后门跑去,“我们先出去躲躲…”
自从知道赤奴不会说话后,她的母亲便很不满意,一直让她去赤炼殿重新选奴。虽然每人只能有一个奴,非死不得换,但是谁让那是她的母亲呢。
水镜凌氏,女为尊。
作为凌氏一族之长,这点事对她来说当然不是问题。但是凌九儿却不想换,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她觉得这并不影响他们交流。
『伤于潋滟』
“灵儿,来,我教你舞剑。”
“凌儿?”刚来到潋滟湖,凌九儿就听到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她脚步一顿。这声音,分明是云明那个小子的。
她抬头看去,湖心亭内,一对佳人正同持一剑,偏偏起舞,远远看去,画面唯美,让人不忍打扰。
不过凌九儿可不管这些,她抬脚便向湖心亭走去,身后,有一道身影紧紧跟随,寸步不离。
“好。”
听到突然闯入的声音,正在舞剑的二人停了下来。
“凌九儿,你怎么来了。”其中的锦衣少年看向来人,漫不经心的问道,说话的同时自然的向前迈了一步,无形中掩住了身后之人。
凌九儿看向他。云明,云家备受器重的小公子。
水境云家,水境之国另一氏族大家,与凌家各占了水境之国的半边天,两大家族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唯一不同的是,水境云家,男为尊。自从多年前的政变过后,水境之国能统治安稳的主要原因除了两家相互制衡之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两家的联姻。而眼前这个人,就是与凌九儿有婚约的云家子弟。
凌九儿却并不答话,只是看向他身后的方向,“怎么,云明,这就是你选的奴?”
水境之国的氏族子弟,满十五岁便可到赤炼殿亲选一个奴,随身而侍。凌九儿看向云明身后,那是一个短发女孩。她笑了起来,踱步走过去,“听说,你叫凌儿?”
“是灵儿。”云明想要伸手拦住她,只是下一瞬,却发现凌九儿侧身躲过他,反手摸向身后,抽出了她的佩剑。
一时间,剑光大盛。
当云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凌九儿已经剑指灵儿,好像下一刻便能抹杀一切。却又见短发女孩突然矮身躲过,手中灵鞭一闪。不好!
“住手!”云明大声制止。
湖心亭空间狭小,凌九儿可以躲过这一击,但躲避的角度可能导致她落水,或者,她继续向前,剑指灵儿,但必然要承受她的攻击。她并没有过多去衡量利弊,不是因为情况紧急千钧一发,而是她凌九儿从来就没后退过。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有一个高高的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面色平静,是赤奴。
凌九儿看到,云明将灵鞭击落在地,一同击落的,还有她手中的剑。
“你们在做什么!”
看着湖边跑来的一众人,凌九儿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云明,随即转身离开,没有再多看那个他护在身后的人一眼。
“母亲,您为什么要处罚赤奴!”
“他护主不力。”
“我并没有受伤。”
“你可能受伤也不行。”
“母亲…”
“好了,不要说了,只是一个奴,你对他太重视了。”
凌九儿不再说话,转身向殿外走去。
“你去哪?”
“我去看看他。”
“站住,回你的房间。”母亲的语气依旧很淡,但是却让凌九儿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知道,在水境之国,是禁止主人关心奴隶的。她可以挑战母亲的权威,但是却不想因此牵连赤奴,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昏暗的小房间,月光投过半开的窗户落在少年银色的发丝上,映着少年的面容更加苍白。少年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口中无意识的低声呢喃着:“父亲,母亲…”
凌九儿进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在咕哝什么嘛,一定是太疼了对吧,就算昏迷着也睡不安稳…”
她放下手中的药,走近床边,细细查看少年的伤势。
“那些家伙,怎么下手这么重。”凌九儿知道,一旦奴隶犯了错,是要被送回赤炼殿接受惩罚的。
她看到,他的手臂上,是一道触目的鞭痕。
“你呀,也不会为自己解释,现在好了,因为保护我受伤,却还要受处罚。”
“我不是气云明叫他的女奴为灵儿,也不是气他们一起舞剑,只是我觉得,既然我们有婚约,那我是应该生气他如此的,我只是气自己,竟然无动于衷。这算什么有婚约嘛。”
“不过说起婚约,其实与我从小定下的婚约人并不是云明,而是一个叫云天的奶娃娃,好吧,我承认,那时我也是个奶娃娃。”
“不过我是见过他的,但那是好多年前了,自从十年前…”
“哎,你别动啊,怎么昏迷着还知道疼。”
凌九儿一边给少年敷伤药,一边自顾自的说着,她并没有发现,昏迷中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然清醒,此时,正安静无声的望着她,眸光如炬。
『归于迷踪』
“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凌九儿,你不要不依不饶。”遇到她,云明很气愤。“灵儿已经受到处罚了,你还想怎么样?”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两道身影,凌九儿真想感叹一声不是冤家不聚头,在迷踪海竟然也能遇到他们。
“云明,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因为你们,害赤奴受罚,还连累了我被关禁闭。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散散心,怎么哪里都能遇到你。”
“被关禁闭了还不老实,有机会出来?我看是偷偷溜出来的吧。”
“你!”凌九儿不想与他争执这个问题,她有点心虚,话说这小子怎么知道她是背着母亲偷偷溜出来的。她转移话题道,“你来迷踪海干什么?”
听到她如此问,云明下意识的反驳道,“怎么,你可以来迷踪海散心,我就不可以来捡贝壳吗?”
“当然不可以,这里可是禁地!”凌九儿瞥了他一眼,骗鬼呢,冒着生命危险来禁地捡贝壳。
这迷踪海无边无际,是水境之国的结界线,紧紧将水境之国环绕其中。没有人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因为没有人可以离开这迷踪结界。再说了,这迷踪海虽然也是海,但是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这迷踪海什么时候有过哪怕一星半个的贝壳。
听她提到禁地两个字,云明不再说话,只是呆呆望着眼前这片海。“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突然问。
凌九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有人可以冲破这迷踪结界的。”
“有的,十年前,就有人破了这迷踪结界…”云明喃喃回答道。
“什么?”
“没什么。”凌九儿突然的询问让云明瞬间清醒,他转身向一旁招招手,“灵儿,走,我们去其他地方捡贝壳。”
看着云明离开的身影,凌九儿若有所思。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与云明的婚期在一天天临近,但他们两人却相看两相厌。在这个时候,云明来到水境禁地,凌九儿可不会认为他真的只是为了来捡贝壳。
“赤奴,我们走。”凌九儿说着也打算离开。至于迷踪海嘛,问母亲她肯定是不会说的,看来她有必要来一次夜探藏书阁了。只是走出几步以后,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她回头看去,只见那少年正望着海面的方向,一动不动,萧索的身形让凌九儿莫名有一种落寞苍凉之感。
“赤奴?”她试探着再次出声。这一次,少年很快转身,依旧面无表情,好似刚刚那一切只是她的一场错觉,凌九儿困惑。
看着面前整齐叠放的大红锦衣,凌九儿无动于衷。顷刻之间,像是做了重大决定一般,凌九儿看向身旁,“赤奴,我们走。”
“你你你……”当他们一行四人再次在迷踪海之边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云明不知是惊还是讶,只是用伸手指着面前的两人,竟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你要逃是吗?”凌九儿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她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云明怔愣在当场。没有问你是要逃婚吗?而是直接肯定的说,你要逃。
她知道他要逃出水境?怎么发现的!云明惊诧不已。只是听到她的下一句话,他瞬间石化。
“我也要逃。”
“你不要惊讶。”凌九儿接着说。“你逃你的,我逃我的,我们互不干涉。”
“怎么互不干涉!”云明叫到,“大婚现场没有了新娘怎么可以!你打乱了我的全部计划!”
“你的全部计划就是新郎可以偷偷逃跑,留新娘在婚礼上吸引大家注意力?”凌九儿瞥了一眼云明,“你真的以为我在婚礼上发现你不见了,然后就会大哭大闹?”
他的计划当然不止这些。但云明不想和她继续争执,大婚当天,新郎新娘却都不见了,他们一定会搜遍水境的每一寸土地,虽然他制造了逃去潋滟湖的假象能为他争取到一定时间,但是那只是根据云家不会声张这件事,只悄悄找人的形势估计的。如今不仅云家,凌家一定也在找人。
潋滟湖在水境之国的中心,距离这迷踪海仅半城之距,看来他要抓紧时间了。
“这是什么?”
“这是雪。”
“什么是雪?”孩童继续发问,天真的声音伴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落在了人的心里,沉甸甸的。
大人不再回答,肃面凝思,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
水境之国上一次下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其实,这个问题没有人不记得,但没有人愿意去回想。
十年前,因为争夺家主之位云家内乱,甚至操戈相向,在迷踪海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役。外人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只知道那一天水境之国的半边天好像被血染红了一般,天生异象,突降大雪。水境之国很久都不会下一场雪,但那场雪却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听说,是有人冲破了迷踪结界的原因。
又下雪了啊,少年抬起头,看着满天纷飞的雪花。
他还记得,上一次见到下雪,也是在这迷踪海之边。他还小,被母亲藏在雪地里,亲眼看到那些人如何逼迫他的双亲,又如何掩盖真相。
那一天,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雪地里走来,一夜白头。
“赤奴…”凌九儿看着那突然微笑的少年,有些恍惚,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笑,虽然是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
少年转过身,从她手中接过云戈,那是凌九儿为了冲破迷踪结界费了千辛万苦特意从看守严密的藏兵阁“借”来的武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一点作用没有。
她回头看去,灵儿受伤了,云明正在她身旁一边将灵儿扶起,一边神情复杂的冲着她摇头,刚刚,他们因为硬闯这迷踪结界被反噬而伤。
除了他们,不远处还围了很多人。
云家的,凌家的,他们很快便找到了这里,凌九儿看到了她的母亲,还有很多很多熟识的人。
人群的最外围,是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来自水境护卫队。他们张开的弓箭正对着他们四人,如果他们再有异动,那些待发的弓箭便会如雨一般落下来吧。是啊,他们都说,十年前的天生异像,是迷踪结界受到迫坏引发的,因此为了水境人民的安危,自从十年前,这迷踪海便成为了水境之国的的禁地,任何人不得擅闯。
“九儿。”
凌九儿听到有人在唤她,那声音来自身边,却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下一刻,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少年问她,“你想离开这里?”
凌九儿看着赤奴,点点头。
“好。我们离开这。”说着,便牵着女孩转身向结界走去。
周围安静的人群再次哄乱。
“不要再往前走了。”
“你们会被结界反噬的。”
“快回来!”
他们走的很慢,一步一步的,仿佛踏在了围观之人的心上,有很多人都在劝他们。
“不会被反噬的。”少年轻声说。他们都以为是冲破了结界才天生异像,却不知道,是生了异像,才可冲破这结界。赤奴看着手中的云戈,十年前,还是孩童的他就是唤醒了这云戈的力量,才凭借一己之力冲破了这迷踪结界,将他的父亲母亲送出了这水境之国。
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但是她想去,他便陪她一起。
“原来你会说话。”女孩儿并没有在意周围的一切,只是目光晶莹,歪着头看着身旁的少年笑。
这一刻,凌九儿有很多疑问,但是她并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继续笑着对他说,“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那次事件过后,众人都以为他一起消失了。却并不知他被以罪奴的身份抓去了赤炼殿,满头的银发帮他逃过了那些人一次又一次的搜查,从此,一去十年。要不是眼前这个女孩儿的到来,或许他真的会忘记自己是谁吧,想到这里,赤奴点点头。
“我叫,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