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



关锦鹏很纯粹。
初秋的某天中午,赶在关锦鹏给香港城市大学的同学授课之前,笔者连线了关导,进行了一次线上专访。从《阮玲玉》中三十年代的联华摄影棚到新片《八个女人一台戏》中的香港大会堂;从儿时经历到从影感悟;从香港的城市图景到文化意义;从香港电影的新浪潮到青年电影人的未来……
关锦鹏娓娓道来着他的点滴记忆、深刻感悟与细腻体验。他谈兴正浓,不知不觉间发现已近授课时间。抓住最后一分钟,笔者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请他总结一下自己。他脱口而出两个字:“纯粹”。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1张图片 拍摄新片《八个女人一台戏》的关导,图片由受访者方提供
英国著名影评人、华语文化及电影的传播使者托尼·雷恩 (Tony Rayns) 称关锦鹏为“落入凡间的天使”。他像天使般拥有赤子之心,为人慷慨,坦然面对自我,在创作中保持纯粹与自由;但同时他也洞悉人性,洞见人欲,洞察人心,深知人类的深层情感。他脚踏实地,亦能振翅高飞。
今天是关锦鹏导演的63岁生日。这位讲故事的天使,已见证了人间六十三载的岁月变迁与世事百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谨以这篇文章回顾关导的从影历程,分享关导的创作理念,祝福关导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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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9日关导与《八个女人一台戏》剧组在釜山国际电影节庆生,图片由受访者方提供


时隔三十年,关锦鹏谈到拍摄《阮玲玉》期间整整两年的资料收集,以及与被誉为上世纪30年代 “银幕诗人”的孙瑜先生为代表的传奇电影人的对话时,种种经历依旧记忆犹新。谈及老一辈艺术家对自己创作风格的影响,关导感慨万千:“在那个年代,拍片也没分什么台前幕后,所有人常常一起讨论剧本,讨论国家大事,讨论社会事件等等,虽然是每一个导演独自去完成拍摄,但氛围很自由,是集体的创作。我非常享受这样的拍摄氛围。”
在许多场合,关锦鹏都坦言:在自己的所有作品中,“阮玲玉”是他最钟爱的角色。阮玲玉与张曼玉,海派传奇与香港新浪潮……两代电影人在光影世界中的隔空对话,引发了无数观众的灵魂共鸣。
在影像的世界中,关锦鹏在过去与当下之间建构起了一个跨越时空的对话语境。家国论述,城市文化,身份认同……他将个人故事延展至集体记忆,在不会老去的城市文本中编织传奇,寻找生生不息的动能。
《胭脂扣》中镜花水月而如梦若幻的塘西风月;《阮玲玉》中缔造中国电影黄金时代的三十年代传奇影人;《红玫瑰白玫瑰》中旧时上海虚幻迷离的都会图景;《长恨歌》中开到荼靡却风韵犹存的海派传奇;新片《八个女人一台戏》中作为文化地标见证着社会变迁的香港大会堂……都在他的影片中随时空而无限延展,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与现实形成绝佳对照,斑驳岁月,芳华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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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荣、梅艳芳、关锦鹏

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提名;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提名;柏林国际电影节泰迪熊奖;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剧情片与最佳导演;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与最佳导演……关锦鹏仿佛用影像搭建了一座桥梁,在联结起过去与现在的同时,更以坦诚而纯粹的创作引发了不同文化背景观众的共情。
在电影外的现实世界里,他的慷慨担当与极富人情味体现在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竭尽所能地扶持新晋电影人,为华语电影工业持续注入新鲜热血。今年八月份的第十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关锦鹏在主题为“香港电影:传统继承与发展超越”的大师课上,向大家分享了从影以来的创作经历,心路历程与心得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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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影节上进行云分享的关锦鹏
在大师班的开始,温文尔雅的他笑着说道:“我们把这个看成是一次对谈,没什么大师班。”针对主持人的提问,他都做了详细的笔录,并认真地回答了每一个提问。回顾起自己从副导演做起直到今天的一步步闯荡之路,他热衷于分享,也很愿意提供帮助;他非常看重交流的价值,特别注重对话的精神内核。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5张图片 北影节大师课上关锦鹏与主持人、百老汇电影中心策展人杨洋、制片人熊英及演员齐溪云合影
以角色为镜,大家共同成长
在关锦鹏看来,创作应由最基本的元素出发,那便是“人物”。
许鞍华曾对关锦鹏说:“阿关,你要记住,拍任何一部电影都要当它是你的最后一部电影,以后你就没得拍了,这样你的所有能量才能释放出来。”正是带着这种释放出所有能量的坦然,关锦鹏在影像的世界中细述前尘,悉心描摹着时代洪流中的芸芸众生,通过人物的悲欢与离合,离散与流徙,讲述着尘封在岁月尘埃下的往事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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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新片《八个女人一台戏》的关导,图片由受访者方提供

于是,在关锦鹏的影像世界中,有“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的如花,风流倜傥的十二少;也有人戏不分的阮玲玉;还有矛盾中共生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以及颠沛流离的王琦瑶……
能改变时代命运的小人物们,在时不我与的感伤中悄然而去,随风而逝;却也让我们记住了风情万种的梅艳芳,痴情的张国荣,在与过去的对话中超越自己的张曼玉,婀娜美艳的陈冲,挑战自我的郑秀文…… 岁月流转,关锦鹏的光影让这些银幕形象的音容笑貌永恒定格并成为经典。
在今年9月24日-9月29日举办的“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上,《阮玲玉》在上映整整29年后,在“致敬经典:时代缪斯”单元与大家再次见面。银幕上的“神女”阮玲玉和“女神”张曼玉那隔着时空的对话,在今天看来依旧意义非凡,风华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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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阮玲玉》剧照

关锦鹏以角色为镜。每一个令人动容的角色中都蕴含着他人生感悟的投射,也倾注着他对于生活的深入思考。关锦鹏的作品中展现了一种对“镜像”的偏爱,比如反串唱《客途秋恨》时如花的镜像反射,对镜拈花的阮玲玉,对镜审视自我的红玫瑰及白玫瑰,从镜中倒影凝视自我的王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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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中的镜像

以摄影机为镜,关锦鹏在影像的世界中实现了对角色的检视与重塑。镜头仿佛构成了一个镜中镜,将角色在片中的“想象自我”与“社会自我”融为一体,如影随形。《阮玲玉》片尾的独舞,更像是凤凰涅槃的张曼玉理想自我的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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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片尾的舞蹈

在拍戏的过程中,关锦鹏与演员及人物共同成长,彼此成就。他善于鼓励演员表达“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甚至从未发掘的深层心理与细腻情感”。
他不止一次地回忆《阮玲玉》的拍摄过程:在出发去上海前的十多天,张曼玉每天都早早去工作室,身穿华丽的旗袍,脚蹬摩登的高跟鞋化妆、练坐姿、照镜子、喝茶、吃饭,努力让自己真正变成一名30年代的上海女性。
30年代的许多女性会把眉毛剃掉然后重新画上,起先张曼玉担心剃掉后再也长不回来,坚决不剃,每次化妆都是用胶水把眉毛粘细。到上海进入试镜阶段,张曼玉起初还是用胶水处理,但看完样片后,她一声不响地走了,第二天剧组再次集结,她一直都在用双手捂着额头,在大家一再的坚持下,张曼玉双手一打开,大家惊奇地发现:眉毛全部被剃掉了。
当时的震撼与感动令关锦鹏至今回忆都历历在目。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阮玲玉”是关锦鹏最钟爱的角色之一,因为他陪伴着一名女演员共同走过了对角色从怀疑到笃定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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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将故事与访谈穿插,这是访谈中的张曼玉

与此同时,在香港新浪潮的黄金时代中成长的他,亦以前辈电影人为镜,在向他人学习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优与缺。作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亲历者,关锦鹏对于华语电影的那一黄金时代念念不忘。刚刚接触新浪潮第一浪电影人们的作品时,他不禁赞叹:“哇,这是怎么拍出来的!”
在他看来,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兴起,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无线电视:那时无线电视有一个组别,是用16mm胶片拍的电视单元,网罗了一票优秀的学院派年轻导演,包括许鞍华、严浩、谭家明、余允抗等,他们都是在海外学电影归来 (许鞍华与严浩毕业于伦敦电影学院,谭家明在旧金山学习剪辑,余允抗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看过世界各地的电影,接触到的世界很宽广,见过的新鲜事物也蛮多的。
“某种程度上,他们在七十年代末电视时代的作品就已经很优秀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摒弃去电影院看电影了,一旦电视上有他们的作品,我们就蹲守在电视机前看。他们在电视领域取得的成绩被投资方发掘了,就纷纷请他们去拍电影。这一辈新浪潮第一浪的导演,也都很懂得照顾香港电影工业的商业取向。
这种商业取向某种程度上是讲究包装的,拍的故事可以很个人化,但需要有质量、有技术的包装,更重要的是明星演员的包装。所以那时候台前幕后的配合非常好,台前推出了一批优秀的演员,幕后也有一群大家都给予厚望的优秀电影人和年轻导演,大家一起创造了香港电影的新面貌。”
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思辨性的社会表达、成熟的专业分工、集思广益的创作团队、面向观众的市场考量……各方面的综合作用,成就了彼时香港电影的空前盛况。许鞍华、谭家明、严浩、余允抗等电影人仿佛为关锦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他在深有感触的同时,更“意识到了香港电影的独特性”。
“我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喜欢看一些欧洲电影,还有日本的小津安二郎等等,但通过许鞍华、谭家明他们七十年代的单元剧,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香港电影也可以与世界上其他地区的电影一样让我深有感触,但同时香港电影又是这么的与众不同,能够展现出独特的在地文化。”
于是,艺员训练班出身的他毅然决定,与电视台高层说自己不想当幕前,期望有机会可以做幕后工作。后来,他终于如愿成为了助理编导。那时无线电视的助理编导可谓全能,连预算也得管,几乎身兼制作经理与副导演两职,这样的训练让关锦鹏如鱼得水,在当副导演时更加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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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锦鹏与许鞍华的合作开始于1980年许鞍华的第二部电影——钟镇涛与萧芳芳主演的《撞到正》。后来关锦鹏作为副导演,参与了《胡越的故事》与《投奔怒海》的拍摄。
在从事场记与副导演的过程中,他从许鞍华的作品中感受到了她对于人物的深度关注与细腻刻画,从谭家明的剪辑中领略到了独特的美学风格。于关锦鹏而言,每一位导演都仿佛是一面明镜,让他看到自己的优缺点。以他人为镜,关锦鹏在黄金时代的香港电影新浪潮中充分汲取,快速成长。而今他又反哺于香港电影,尽己所能扶持怀揣热血的青年电影人。
不久前,许鞍华导演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金狮奖,成为了全球首位获得此奖项的女导演。许鞍华表示,她希望帮助越来越多的青年电影人实现自身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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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导演于不久前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

提及许鞍华,关锦鹏回忆道:“我记得有一次和许导一起工作,到一个茶楼去,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女演员,一直在吃白米饭,突然许导就给她加菜。一个导演能这样深切、真诚地对待身边的演员和工作人员,这一点让我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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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与关锦鹏

这样的真诚待人,在关锦鹏身上也得到了深切的展现。在新片《八个女人一台戏》的制片人熊英眼中,“他很在乎身边所有人的感受,在拍戏的过程中,无论是幕后团队还是演员们,他把大家都照顾得很周到,兼收并蓄,在乎并尊重每个人的想法”。这似乎正应了托尼·雷恩的评价:为人慷慨,拥有赤子之心,却也深知人类情感的深层结构。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14张图片 2018年10月9日,熊英与《八个女人一台戏》中的四位女主角在釜山国际电影节为关导庆生,从左至右分别为梁咏琪、郑秀文、熊英、白百何、赵雅芝

人物与时代:从个人情感到集体记忆
“纯粹,坦然面对自我。”关锦鹏如是描述自己。
关锦鹏曾与侯孝贤导演一起讨论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在侯孝贤看来,做导演就要做到像小津那样“既近且远,既远且近”的境界,既懂得贴近,把自己的经验放进去;又同时保持距离,站得远一点,抽离一点。
这样的创作理念与哲学态度对关锦鹏有莫大的启发。在创作风格上,他既能够以“局外人”的客观视角直面社会现实,又能够以“局内人”的坦诚态度在角色中投注个人情感与经验,勇敢地凝视自我。在艺术与工业之间,他在注入个人表达的同时,亦能够面对市场,拥抱观众。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15张图片 拍摄新片《八个女人一台戏》的关导,图片由受访者方提供

在对青年电影人的建议中,关锦鹏从自身经验出发,特别强调了真实生活与周遭人物的重要性:“不论是否直接拍自己的故事,都应该在作品中融入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和感悟。身边的家人、朋友等人物不停地在周遭出现,甚至有时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状态。我认为年轻导演可以从身边的人、事、物入手,要忠于自己,不要马上就渴望进入商业大市场,拍所谓的类型电影。作为导演,要先把与自己生活经验和感悟相关的电影多拍几部,拍好,很熟练地掌握技巧,同时在拍电影的过程中检视自己,深入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一名怎样的导演。”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16张图片 在浙江卫视的节目《我就是演员》中,关导给予了青年影视工作者诸多建议

说起自我检视与周遭人物,关锦鹏不禁回忆起自己的成长经历。他对于电影的热爱和对于女性人物的关注源自于童年时与母亲生活的经历。在1997年的纪录片《念你如昔》中关锦鹏提到,拍摄影片之初,首先想到的就是童年经常与母亲一起听的广东大戏。
他表示:自己对于电影的热爱是母亲赋予的,母亲甚至在还怀着自己的时候就经常去看广东大戏,为自己奠定了深厚的基础。在那一代香港人的记忆中,广东大戏仿佛是文化根性的象征,是殖民地官方硬塞进学校音乐教育中的广东小调和英国民歌所无法取代的。于关锦鹏而言,对于广东大戏的回忆,也总是与母亲有关。
关锦鹏的父亲在他十四岁时去世了,此后母亲一直没有改嫁,常常一天做两份工,含辛茹苦把五个孩子养大。关锦鹏是家中长子,更能感受到母亲的艰辛与坚韧。这让他深信不疑:女性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恰当的时候会完全发挥出来。
拍摄《阮玲玉》时,关锦鹏曾被张曼玉问道,他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那时的他说,一是电影,二是爱人,三是亲人。三十年过去了,再提及这一问题,现在的顺序完全倒了过来,他缓缓解释道:“最近因为教书,我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电影,我发现我在早期拍电影的时候非常自我沉溺,随着岁数的增长,看的事情多了,会有一种坦然和释怀,很多东西就会放下了,也觉得家人愈加重要。我母亲现在87岁了,随着母亲年岁渐长,我意识到我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照顾好母亲是我们兄弟姐妹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纪录片《念你如昔》中,关锦鹏用手摇摄影机,珍重地记录下母亲日常生活的琐碎片段:做早操,小心翼翼地把白色的头发染黑……在匆匆而过的时光里,他仿佛渴望用镜头留住母亲的身影,也留住自己对于旧时光的记忆,每个画面都温情脉脉,亲情满满。
“只会拍电影”的关锦鹏,将他对电影的爱,无比真诚地融入到了影片的每一个细节中。他的电影中融入了太多的个人情感,那是他对母亲的爱,对电影的热忱,对逝去时光的追忆,对未来的畅想。
在携新片《八个女人一台戏》参加釜山电影节的间隙,关锦鹏在一个英国媒体的采访中表示,他常常会与演员们深入交流自己的生活经验与人生感悟,帮助演员在表演的过程中跳脱束缚,将角色诠释得更加立体丰满。《八个女人一台戏》以郑秀文、梁咏琪、赵雅芝、白百何、齐溪一众女性,串联起了一代人对于香港大会堂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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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将影片背景设置于香港大会堂的原因,关锦鹏回忆道:几年前有消息称,香港政府因为交通蓝图的规划,要拆掉香港大会堂。而他与自己的老搭档——编剧魏绍恩,中学的时候都是在那里看香港电影节、舞台剧、音乐会、展览等等,香港大会堂是他们青春时代的见证。所以在片中,关锦鹏就把这样的情结赋予了梁咏琪所饰演的角色。
“那会儿,我们一众朋友们会一起连续看好几部电影的夜场,之后对着维多利亚港,吃薯片喝可乐,通宵聊电影,这种记忆一辈子都忘不了。”回忆着青春往事,关锦鹏不禁笑道。“后来在很多反对声音的作用下,政府终于改变了计划。这样的情结和记忆推动着我将大会堂设置为了电影的空间主角。我觉得香港大会堂比很多比它更晚建立的文化地标都要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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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导与《八个女人一台戏》剧组合影,图片由受访者方提供
英国学者裴开瑞 (Chris Berry) 曾将电影比作“公共的档案” (public record) 。无论是几代人心中的文化地标香港大会堂,见证新旧时代交替的青马大桥,还是已然残垣断壁的联华摄影棚……在关锦鹏的镜头下,这些静默的地理景观仿佛拥有无限生命力,如公共的档案般见证历史,讲述故事,留存记忆,使电影拥有了抵抗遗忘的力量。
逝去的歌:怀旧情结与时空对话
《蓝宇》的结尾,胡军饰演的捍东从车窗向外望去,画外音响起,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与逝去的蓝宇 (刘烨饰) 对话:“知道吗?这些年北京还是老样子,到处都在拆呀建呀的,每次经过你出事的地方,我都会停下,不过心里倒是很平静,因为觉得你根本就没走。”
建筑工地的蓝色围挡在眼前飞速掠过,随着片尾曲《你怎么舍得我难过》的响起,推倒与重建中的建筑纵横交错,时隐时现。主角的思忆与城市的变迁相互交织,个人情感升华为集体遐思,影像连通了现在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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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锦鹏的镜头下,那些属于过去的迷人风情仿佛从未老去。人物的流徙,城市的变迁,岁月的流逝,是关锦鹏作品中绕不开的话题。这样的“怀旧”来自于关锦鹏的生活感悟,采访中,他不禁回忆起了拍摄老机场与青马大桥的经历:
“拍《地下情》 (1986年) 时,老机场还在,从片中温碧霞租的房子的窗户望出去,就是老机场的跑道。但1997年拍《愈快乐愈堕落》的时候,那个老机场已经不再营运了,马上我们就要走过青马大桥 (于1997年5月22日通车运营) ,跑去新的机场了。


当时青马大桥开通了,但是机场还没建好,于是我脑海中就浮现了青马大桥的印象,放在了电影最后的段落里面。拍摄的时候当然人物是先行的,但有些影像,特别是独特的空间,会跟着我的人物走,我觉得这个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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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录片《念你如昔》中,关锦鹏对于青马大桥的独特记忆在这样一段念白中彰显无疑:“去年偶尔问起一个朋友,问他如果要他最爱的人送他一份礼物的话,他会想要什么,那个时候刚好从新界坐巴士到九龙,他指着那条在海面上搭满大大小小棚架,还在建筑当中的青马大桥,他说,我要他送我这个东西,还要其他人不准在上面走,闲着两个人在上面散散步,看日落。我就插嘴说,你要不要他一并把那个新机场也送给你?突然间会想到,在这些风花雪月的玩笑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正如著名作家毛尖所说,见证着香港变迁的青马大桥,“是伤口,也是止痛药”。
关锦鹏的怀旧,可以一直追溯到1987年的《胭脂扣》,该片在上映后曾引发了一股怀旧潮。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梅艳芳与张国荣这两大传奇巨星,《胭脂扣》依旧是绕不开的经典,斯人已逝,倩影永驻。关锦鹏在拍摄《胭脂扣》期间,对三十年代的塘西风月进行了很深入的考究。《客途秋恨》、《胡不归》、《山伯临终》……文本间的互文性在暗示电影走向的同时,更创造出了跨文本、跨时空的历史意义与时空交互。
在接受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白睿文 (Michael Berry) 教授的采访时,关锦鹏谈到了“怀旧”在他电影中的意义。无论是儿时与母亲一起观看的广东大戏,还是姑母艳丽的穿着打扮,都塑造了他对于古老事物的怀念。他将自己儿时的所有想象都放在了《胭脂扣》里。他表示,对于“怀旧”的热情是《胭脂扣》能量的一大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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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中,剧组几乎1:1还原了上世纪30年代的联华摄影棚,重现了往昔群星璀璨的旖旎岁月。穿越近六十年的时光,三十年代的默片“神女”阮玲玉,与九十年代的偶像“女神”张曼玉,都遭遇了人生的困境——“人言可畏”。当代女性的觉醒意识已然与三十年代的礼教束缚大相径庭,但两位女演员之间的形神相似令人动容,描摹出了年轮岁月在女性身上留下的时代痕迹。
以阮玲玉为轴心,蔡楚生、孙瑜、费穆、卜万仓、黎莉莉、陈燕燕……一众群星风华绝代。影片以虚实相生的戏中戏方式,让观众在两代银幕女神以戏对话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三十年代的上海传奇电影人与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电影人的灵魂共振,在中国电影史上被认为是民族电影的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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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采访孙瑜等三十年代电影人的感受,关锦鹏说:“我觉得那一代的电影人经历的事情和社会变迁比我们多很多。当时联华电影公司孕育了许多非常优秀的电影人,包括卜万仓、孙瑜、费穆等导演,他们都是对那个时代社会当下的东西非常有感悟。他们拍的电影都不是所谓的鸳鸯蝴蝶派或是爱情故事,他们拍的关注社会现实的电影能够与国民发生很直接而深切的关联。香港电影新浪潮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很多内容是取材于本土,取材于真实生活的,能让人们感同身受。不像之前的武侠片、歌舞片、警匪片等等,而是非常关心现实社会。”
“那个时候非常有趣的一点是,他们好像变成了一伙人,也没分台前幕后,常常一起讨论剧本,讨论国家大事,讨论社会上的一些不公。整个氛围就像是一个集体的创作,创造了那个电影的黄金时代。”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23张图片 黎莉莉、孙瑜、陈燕燕合影

在关锦鹏看来,这些怀旧,某种程度上都是源于他的好奇。“我觉得城市中有一些当下发生的事情在呼唤我,我不一定要把最当下发生的事情拍下来,而是通过怀旧的内容表达我的眷恋:很多事物已经不在了,或者我们不知道它们未来还是否会存在。可能大家看完《八个女人一台戏》没几年之后,香港大会堂真的就会被拆掉。怀旧不仅仅是一种眷恋,我也借怀旧来看当下,也使得当下的很多东西让我对过去美好的事物愈加眷恋。”
在今昔对比中,关锦鹏实现了另一层面上的“既近且远,既远且近”。他与“过去”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当而客观的距离,却也充满恋怀与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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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笔者所熟识的香港年轻朋友依旧会常常去大会堂时,关锦鹏不禁动情:“很开心听到年轻的朋友们还愿意去大会堂这样有历史意义和岁月沉淀的地方。希望那里不要被拆掉,我希望这些年轻的朋友可以多去感受。在我心中,香港大会堂 (于1962年落成并启用) 比许多其他更晚建成的文化地标都漂亮。”
在关锦鹏看来,香港电影的未来,正是属于这些年轻人的。
香港电影不会老,因总有人奔向灿烂的青春
关锦鹏多次表达,他在两种情境下,会觉得无比安全:一是在电影院中,如今的他很少会招朋唤友地去电影院看电影,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二是在片场,他很享受在现场投入拍戏的感觉。
他还声情并茂地回忆起一段有趣往事:“我记得很多年前,大概是在2012年吧,我在给作词人潘源良的《影子爱人》 (张柏芝、权相宇主演) 做监制的时候,有一次我跟导演同时坐在监视器后面,老远有一个道具组工作人员突然很大声地喊:‘导演!’我立马就站了起来:‘干嘛?’我比导演更快有反应,现场大家都愣住啦。这是让我很尴尬的事情。之后,就听到现场有人在悄悄说,关导这次还是想做导演。”听筒那边关导大笑,开心得像个孩子。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25张图片 《八个女人一台戏》片场,关导、赵雅芝、美术指导文念中与前来探班的周润发合影,图片由受访者方提供

当然,待在片场寻获安全感的方式不只一种。自2005年的《长恨歌》之后,关锦鹏更多以监制的身份出现在电影中。赵薇、林育贤、罗冬……他见证着青年一代的导演们的成长。
谈起这一点,关导打开了话匣子:“年轻导演需要一个有拍过电影的、经验也不少的导演,来跟他们分享一些东西。这些做监制和制片的经历,让我觉得我从没有离开过电影,我虽然没有亲自拍电影,但是我觉得这与我四五年才拍一部电影相比,我看到更多电影有我参与进来,这样不是也挺好嘛。”
提及对于青年电影人的建议,关锦鹏认为最重要的“忠于自己”,要将自己的生活经验与感悟真诚、深切地融入到电影中去。他回忆起了他担任今年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 (华语) ”单元评审时,获得“最佳影片”的杭州青年女导演郑陆心源的作品——《她房间里的云》:“她很纯粹地检视自己和身边的人,她的父母,她的爱人,她的朋友,以及她与这座城市的关系。这座城市看起来好像很熟悉,但对她来讲又显得很陌生,因为她是在美国读书之后再回到这座城市的,既亲近又疏离。她将自己的经验与感悟,对于一座城市的感情,全部真诚地展现在了电影中。”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26张图片

《她房间里的云》海报

于是,关导的话题又转到了内地。近年来,郑陆心源、顾晓刚、仇晟、祝新、方天宇等几位青年导演的崛起,在为华语电影界注入新鲜血液的同时,也因其在地化的故事与多样化的叙事风格掀起了一波“杭州电影新浪潮”。其中另一位代表人物顾晓刚导演的《春江水暖》也于不久前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上进行了线上展映。
在2017年的浙江青年电影节期间,《春江水暖》在吴天明青年电影高峰会上获得了大奖,而关锦鹏正是当时的峰会嘉宾之一。他不由得赞赏起这样的青年电影人培育项目:“吴天明导演的女儿吴妍妍女士将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打理得非常好,培养年轻导演,这是很值得我们支持的。”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27张图片 顾晓刚《春江水暖》、祝新《漫游》、仇晟《郊区的鸟》

在评选新秀电影的过程中,关锦鹏最看重的特质,在于“纯粹”。“《她房间里的云》和拿了最佳导演奖的梁鸣的《日光之下》,都是处女作。这两部处女作都能够直面自己,很纯粹。哪怕电影的故事性不强,它们所呈现的每一个细节也都很让人动容。这是很独特的感受。两部电影都讲少女的成长,《她房间里的云》是将故事设置在杭州这样的大城市,而《日光之下》则发生在东北一个煤矿厂旁边的偏远地区,地理位置相隔甚远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日光之下》是从小说改编的,导演和女主演吕星辰对角色也做了很深入的探讨,将人物定位得非常准确。”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28张图片 《日光之下》与《她房间里的云》

近几年来,“香港电影衰退”的悲观论调充斥华语电影界。但在关锦鹏看来,香港电影的精神仍在持续传承。
提及香港电影面临的挑战,关锦鹏认为问题自九十年代末便有所显现:“我觉得从1990年代末期到千禧年,某种程度上大陆的市场开放了。很多香港导演觉得合拍片给自己带来了更充足的资源,而投资方也觉得香港导演对类型片有着优异的把控能力,于是有一群香港导演,包括我自己,就去拍合拍片了,创作的力量都转到大陆去了。这的确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大陆电影市场现在更加开放,题材的选择也越来越多,大陆的很多导演也逐渐掌握了类型片的拍摄方法,现在合拍片的风景已经比不上90年代末的时候了。所以我觉得某种程度上,香港电影的没落和很多香港导演一味地去拍合拍片有很大关系,现在很多创作的资源就转移了。相当于中间出现了断裂。”
“不过,近几年香港电影发展资金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除了林超贤、刘伟强等这些能够拍出优秀合拍片的导演,香港电影人就不要再一直想着去大陆拍戏了,而是应该让香港电影重新焕发生机,香港电影需要重新再出发。”
关锦鹏提到:在意识到问题后,香港政府发展了专项资金,给予了青年导演更多资源,推出了诸如“首部剧情片”、“薪火相传计划”、“剧本孵化计划”等项目。
关锦鹏还特别提到了他所参与的“薪火相传计划”:这一计划将资助12部电影,邀请有一定资历的导演作为监制,每人扶持一至两位新晋导演开拍本地电影,藉此鼓励前辈导演提携后辈,提升港产片质量,以及增加优质港产片的制作量。
目前,除关锦鹏外,已接受邀请并参与该计划的导演还有尔冬升、王家卫、陈可辛、陈嘉上,以及张婉婷和罗启锐 (组合) 等,他们将伙拍新晋导演王德健 (短片《号外》) 、徐梓竣 (《一代宗师》副导演) 、黄进 (《一念无明》) 、巢志豪 (《纽约纽约》《四大名捕》副导演) 和黄绮琳 (《金都》导演、《叹息桥》编剧) 等。
另外,青年导演陈健朗 (《叹息桥》中饰演青年Thomas) 的“首部剧情片”《手卷烟》也被选为了今年金马影展的闭幕片,由这些计划所走出的青年电影人正在愈加受到华语甚至国际电影界的关注。
独家对话关锦鹏:63岁,念你如昔_第29张图片 《一念无明》、《金都》、《手卷烟》

提及这些青年电影人扶持计划,关锦鹏相信香港电影会继续焕发生机。“近几年的‘首部剧情片’都很成功,最近有一部《金都》,反响也很好。之前的《一念无明》、《沦落人》的票房和反响也都很好。这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比如说‘薪火相传计划’,香港电影发展资金准备用3年去打造这12部电影。因此我们需要有耐心地去等待。不能说香港电影已死,香港电影没死。”
据笔者了解,《金都》将于疫情过后,由“北美橙橙电影”在北美地区负责发行。关锦鹏在听闻后非常开心,表示这样的电影能够让大家看到,是香港电影更多元化的表达:“我非常期待这些青年电影人的作品能够为新出发的香港电影提供更多元化的表达。过去几年,可能由于资源所限,很多电影拍的都是弱势社群和有点边缘化的群体。我希望有更充足的资源,在资深电影人的保驾护航下,让大家看到香港电影的另一种面貌。”
目前的关锦鹏,正在香港城市大学授课,一月中旬到六月中旬教的是编剧课,9月4日开学之后教的是导演课。关锦鹏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创作的潜能:“我觉得这些同学们都挺棒的,编剧课有三十多个学生,最终的作业是要交一个三十分钟的原创剧本。有几个写得特别好,都是关于自己的故事,或是表达生活在香港这座城市的感悟。”这也正符合关锦鹏最看重的电影特质:纯粹,坦然。
除此以外,关锦鹏与老搭档魏绍恩也在帮一位曾获得“首部剧情片”首奖的女导演的新作构思剧本。他希望疫情尽快过去,盼望着早点开工,重回片场。
提及香港年轻电影人的未来,关锦鹏表示,“专心拍电影”才是最重要的。“虽然因为大环境的改变,80年代新浪潮已然不可复制了,但我们如何回到80年代的精神呢?就是要多元化,国际化。我建议香港年轻导演不要想太多合拍片了,除非题材真的很合适。要专心拍电影,不要想得很复杂。如果香港市场满足不了的话,有机会的话,哪怕一点一点地累积,可以拍一些有国际市场的。比如《她房间里的云》在欧洲已经卖到了不少地方,《叔·叔》也会在欧洲和美国上映。甚至不需要特别打着“香港电影”的旗号,一部好电影,生动深刻的人物刻画和普适性、国际化的题材,肯定能打动全世界的观众。人与人之间肯定有文化差异,但最终回归的还是那几种感情,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如何在检视自我的过程中成长等等。我觉得‘香港电影的再出发’,就是给香港电影一个新面貌,年轻导演已经在努力了,我觉得我们这样的资深导演也要加把劲,给他们保驾护航。”
“保驾护航”,这是关锦鹏对于青年电影人的责任,也是他对于香港电影的承诺。
在采访的最后,我请关锦鹏用两个词形容自己。他答道:“纯粹,坦然面对自己。”他以电影叙事为媒介,深入思索影像历史,探寻文化空间,缅怀逝去的灿烂,追寻将至的光明,在蹉跎岁月中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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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女人一台戏》片场的关导,图片由受访者方提供

结语
正如英国影评人托尼·雷恩所言:“关锦鹏以极富人情味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弱点与失败:他知道当天使的感觉如何,也明白落入凡间意味着什么。他借着对电影卓绝的感知将这些特质糅合,令他成为少数真正值得赞扬的导演之一。”与这样一位“落入凡间的天使”在光影的世界中相遇,是每一位影迷的幸运。
王安忆在《长恨歌》的结尾写道:“一座城市不会老,因为每天都有人奔向灿烂的青春。”香港电影也不会老,因总有人带着青春的热血,奔赴璀璨的明天。
祝福这位心怀向往,心系电影,永葆热血的天使: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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