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新细细端详着刚进门的女子,举手投足都是戏,眼角眉梢都带情,虽是一袭杏色裙衫,却显出撩人之色,看上去身姿婀娜,美中含媚。小六偷偷凑在他耳边说,醉红楼老板,夜姑娘。
醉红楼和聿日斋只隔了一条街,是墨城最大的青楼,即使到半夜也是灯火通明,笙歌不断,来往宾客均为墨城显贵,除了打杂跑腿的小厮,上下皆是女子。但比起花牌上引得贵族豪客趋之若鹜的璧人们,老板柳夜更是冠绝墨城。柳夜年方二十的样子,醉红楼内外不叫她柳老板,都称夜姑娘。
沉浮生意场的女子,说起话没有半点世故之色,“久闻聿日斋藏书甚多,想问方老板可曾听过一册名为《楠圭》的琴谱?”
“未有耳闻。若夜姑娘需要,在下便去寻。”
“如此就麻烦方老板了。”
更夫的云板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叮——叮!叮!叮!”四更了。方新放下笔,准备灭掉油灯。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方新心下疑惑,将抽屉内的短匕藏于袖中,起身去开门。门刚开一缝,一个身影就顺势闪了进来,竟然是柳夜。右臂处血已把黑色的夜行衣浸透,顺着指尖滴下来。
方新熟练地清理伤口,“回去不好生养着可就再拿不起剑了。”
“没想到方老板还懂岐黄之术。”
“以前受伤多了,熟能生巧而已。”
柳夜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眼里闪着急切的光,“柳夜有一事相求。”
方新看着那对墨般漆黑的眼睛,突然笑了,甩开她的手,“夜姑娘未免太高估自己,你不过是我聿日斋一位长得漂亮些的主顾,凭什么就认为我会犯险帮你?”
柳夜眼光一黯,随即拿起倚在桌边的剑,冷冷地说,“是柳夜自大了。若有命回来,今夜之恩来日定当报答。”
方新将手环在胸前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女子神情瞬间的变化,末了,他伸手抽走柳夜的剑,挠了挠头,“都说柳老板风情万种。可你每次见我不是柔情似水就是冷若冰霜。”他将鼻尖凑到她眼前,“记住了,夜姑娘,我喜欢妖娆魅惑的类型。”话还没说完,腹下便挨了一记重拳。“落梅胡同,曹府。请一定要守到天明。拜托了。”
方新蹲在屋顶把玩着手中的剑,看着天边亮起一线白,一晚上解决了几个不成气候的家伙,清晨的雾气越来越淡,应该没有人再来了吧。
纵使当朝繁华,也仍不乏结党营私、欺凌百姓之事。刑部侍郎曹晖在暗流交织的官场中,多年来坚守正途,很受百姓爱戴。他今天好像要问斩李丞相的侄子吧,方新伸了个懒腰,管他的,该回去补觉了。懒腰还没伸完,他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柳夜该不会是喜欢这个板正的刑部侍郎吧。
三日后,丞相在朝堂上发难,指摘刑部侍郎曹晖私吞官银,收受贿赂,派去的侍卫也在曹府搜出了相关银两和往来书信。证据确凿,但皇上还是将曹晖暂押天牢待审。墨城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
官场风浪丝毫没有影响醉红楼的歌舞升平,方新踏进前厅时,众人正在玩一个叫做“掩春”的游戏:歌姬们将胭脂藏于罗裙之下,宾客蒙眼钻入裙中盲寻。满厅春色,夹杂着不时的调笑和娇嗔。
方新在人群中搜索着柳夜的身影,突然肩头被人一拍,正要下意识回掌,发现是柳夜,便悄敛声色恢复了常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泛黄的小册,“夜姑娘前些日子要寻的琴谱。”
柳夜作福谢过,将袖子有意无意地从方新脸上拂过,未语先笑,眼波流转,“方老板既然来了,便多留一会儿吧。”轻声曼语让方新只觉得全身一阵酥麻。对话之际已有人端着酒来搭讪,一双眼睛睁得滴溜圆,心下的龌龊显露无疑。
虽颇负盛名,但柳夜从来只以醉红楼老板的身份在宾客间周旋,未有风月之事。如今难得献舞,席间满座无不敛声摒息。珠帘碰撞,薄纱荡漾,女子的身形若隐若现,柔软的水袖灵动飘逸,收时如清莲含蕊,放时如飞瀑落天,转身回眸间,让人只觉白雪层叠,叹为观止。方新看着帘幕后轻舞的身影,若有所思。
柳夜引方新从偏门出,“青楼女子鄙薄,只能以不上台面的歌舞表达对公子的谢意了。”她以袖掩面,笑眯眯地看着方新,“公子若还不满意,柳夜便只能以身作陪了。”盈盈眼波瞬间变为楚楚可怜。
方新被呛得连连咳嗽,“你还是做回冷面美人吧,这艳福我真是消受不起。”柳夜掐腰笑个不停。
两人相视而立,柳夜抱拳行礼,对方新道,“方兄日后若来,从此门进内堂找我便是。”
中秋夜,醉红楼一片言笑晏晏,夜姑娘做东专为李丞相摆场,应邀的宾客在墨城自然也都是非富即贵。柳夜正在台上弹奏新曲,歌妓与宾客间相互用嘴喂果子、送酒水,满室唇齿交接,风月无边。
一曲毕,柳夜款款行至主座。须发灰白的男人急切地凑上去索吻,柳夜媚笑着用手指压住凑来的唇将其推开,又顺着男人勾揽的手臂重新倒入怀里。
此时,二楼偏厅,一双眼睛正冷冷注视着一切。室外,雨线默不作声地从夜色里落下,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酒宴丰盛,直到丑时宾客才陆续散去,猴急了整晚的李丞相终是没有入得美人帐,在家丁护送下醉醺醺回了府。
柳夜送客回来桌上的酒还温着,她独自斟了一杯饮下。似不过瘾,她放下酒杯,提壶就往嘴里灌。一旁的方新劈手夺下,“果然是欢场无情,我在这儿候了这么久,夜姑娘自回来也没正眼瞧我一下。”
酒壶被夺,柳夜顿觉无趣,她侧卧在桌旁的美人榻上,用锉刀磨着指甲,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酒水无毒,毒在琴上。弹琴的手指把毒染在丞相的唇上,遇酒无异,会在回家后喝第一口水时发作,下人发现尸体,想必要到天亮了吧。”她展开手指,薄唇红艳,带着一抹妖冶的笑。
方新满眼讥笑,“一个够做叔伯的恩客,值得如此冒险?”
“听说过九年前皇上给曹侍郎赐婚被拒的事吗?”柳夜微蜷身子半眯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
九年前的曹晖还只是刑部一个不知名的芝麻官,机缘巧合与公主相识,公主对他一见倾心遂求皇上赐婚,奈何曹晖以死相拒称心有所属,皇上大怒,看在公主面子上没有惩罚,但下了道他日所娶之人若不是公主便满门抄斩的口谕。六年前公主已外嫁,但曹侍郎至今未婚。
“你该不会就是曹晖那个誓死不弃的恋人吧?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拒婚的借口。”方新惊得跳了起来,“那你,今年多少岁了?”
不出意外挨了记白眼。他把侍女刚倒的热茶推到柳夜面前,“过两天就要出狱了。去接他吗?”他扫了眼柳夜,“前几日去了趟天牢,他这次受了不少罪。”
柳夜端起茶,轻轻吹着气,“今晚弹的曲子叫《楠圭》,难归啊。从当年开了醉红楼决定做他的眼线和守卫时,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而他,一直以为这是我气他不肯娶我的赌气之举啊。”茶的热气氤氲了女子的脸,方新耳边似乎又响起方才那首缱绻柔婉的《楠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