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二）

雨过天晴，轻薄的阳光透过一层层湿湿的风，洒在地上，一片斑斑驳驳的闪亮。“哒哒”“哒哒”一个小姑娘踢踏着水坑蹦蹦跳跳，迸溅起的水花清脆脆，像踏碎一片剔透的钻。她后面跟着个小男孩，矮矮的，黝黑清秀，插着兜，酷酷的。他看着那小姑娘脑后晃动的辫子，飞呀飞，活泼地跳跃，那小辫子的主人似乎顺着他的眼睛晃到一个他那时还不太知名的地方去了。

在金街的大铜钱处拐弯，正对着他家小区，门口一大堆施工留下的沙子，被雨浸得黏黏实实的，像一只小小的坚固的金字塔，小姑娘骁勇地冲上去，两步便趔趄地东倒西歪败下阵来，又冲，还是姿势别扭地倒下来，小姑娘噘嘴了，“喏！”晶亮亮的眸子点中他努嘴，矫健如他，稳稳几步，立在金字塔的顶峰。刚出十岁的年纪，她甚至比他高一点，可是此刻他逆着光，镀着一圈柔和的光环，她需要仰望，小英雄，是的，之后的无数次许多年，成为少女的小姑娘再回忆这一幕，仍然觉得他仿佛乘风降落实现她幻想的小英雄。小男孩伸出手，绅士一样，她想也不想拉住，一个猛劲上了去，和他共享巅峰上俯视的小世界。好安心，拉他的手，她胡乱地想，阳光明媚得让人心酥酥痒痒。手心似乎还留存他的温度，糙糙暖暖的，有点硬，有点软。

不只是他和她，金街是住在河东一帮小学生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桥头的空地正是丢沙包的理想之所。书包往旁边石阶上一撇，一帮小孩子反黑白，一二三......小小的掌心，颤巍巍朝上，急急朝他的手看，呀，黑黑的掌背，雀跃的小心脏瞬间像被什么天外来物击中一样，灰灰地沉下去，整个一局，小嘴都撅起来，看着他矫健地跳跃，全队的主力，他怎么那么厉害呢。后来的后来，当喜欢盈在心里，在眼里满溢，移开目光，用嘴角的弧线做秋千把那些心思一点点荡回心底，很少有那种，不和你在一起玩就会噘嘴，明目张胆的偏爱，理所当然的爱意，如今依旧纯粹，可是胆小了，羞怯了。

一帮孩子去地下车库冒险，她紧紧跟在他后面，攥着他的衣角，小小的小姑娘，占有欲却是强强的，死死拉着他，说好的一个男生带着几个女生呢，不可以，只能她拉着，只能带着她，小英雄是她的，别人抢不走，也不能抢，小姑娘霸气蛮横得义正辞严。离他近的时候，会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淡淡的，却在黑暗中包围了她，香香的小英雄，香香的我的小英雄。她眉眼弯弯，笑得傻乎乎，忽然一声响，一个昏昏的声控灯亮了，他转头看她，又看看被攥的皱巴巴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其实她胆子可小了，上周看《哈利波特》的那个伏地魔，晚上抓妈妈的手都睡不着。但此时拉着他，心里稳稳的，实实的，去再黑的角落，哪怕有一坨蜘蛛网和吱吱乱串的小耗子，也不怕。

傍晚放学是一帮小孩子，而中午一般只是他和她和另一个小男孩，难得有几次她和他单独。走在桥上，风荡起衣摆，她的手漫不经心地顺着桥边的栏滑动，一栏一栏与指尖的触，在心里打起密密的鼓点。她知道他稀罕她，他大概也知道她稀罕他，那种想装兜里带回家放在枕边的稀罕，那时不懂喜欢，只是心心念念，无法替代，一个把爱记在纸上，用时光摩挲，数年后找出发现从未释怀，另一个把爱种在心底，用时光呵护，从此再无人能走进心房。穿过桥，穿过街，转了弯，路过那片滑梯沙丘，路过那块古旧的花坛，他路过家门，却多送她一程，在她家和他家中间的横道挥手告别。她宁可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走，拉着他的手，下雨打伞，夜晚歇息，伤心了他为她擦泪，开心了她为他唱歌。

小男孩到今天也记得那个小姑娘跟在他屁股后面，进楼道门了还跟着，他走他就走，他停她就停，嘻嘻哈哈地，跟个绕太阳转的大向日葵盘一样，傻乎乎却倔倔的。后来一天终是把她领家去了，来之前他屋前屋后转来转去，念叨着，可得好好收拾呀，他姥姥笑他“咋了，一会说媳妇啊”他脸蓦地红了，烫烫的，心颤颤的，晕车了一样头晕乎乎的。她哪里知道，他从小不喜欢去别人家，亦不喜欢带别人回家，但是她跟着，他好像真的拒绝不了。既来之，翻箱倒柜，她极其实在地鼓捣着他的小玩意，像一只偷吃了小鱼干的猫，可有个抽屉他按着愣是没让翻出来，这件事小姑娘耿耿于怀好多年。她也搞不清楚，他身上是他家的味道，还是他家全是他的味道，只是好闻得...她想一直一直住下。

从小男孩家回来的晚上，小姑娘做了一个梦。一席婚纱，笑吟吟的脸，伴着《回家》的旋律，他远远地插兜站着，迎接她。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