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青春

青•欢乐颂第三期我和冬天有个约会集体创作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我在福建泉州的家里,穿着单衣单裤,接到了高考录取通知书。“你已被哈尔滨工业大学计算机系录取,请于12月3日前报到。”九八五的大学,计算机系全国最强院校之一。

八十年代初,全国高校开设计算机专业的学校很少。我们村子是著名的华侨村,每年都有台湾的亲属来探亲,从他们的嘴里我知道了计算机专业。

我很高兴,要去读大学了,可是那个学校在那里?

家里人,村子里的人,没有人去过北方,他们只是告诉我北方很冷,很远。

那一年的冬天,我背着理想,怀揣希望,从福建泉州拿着父母给准备的行李,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薄棉衣,单裤子和一双新球鞋,兴冲冲地跳上了绿皮火车,赶往几千里之外的遥远异乡。

经过两天两夜,我的目的地终于到了。车窗外,白雪覆盖了大地,天地一片苍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雪。在车厢里我舒展了身体,毫不犹豫地提起行李,大踏步走出火车车厢。

迎面突如其来的寒风,一下子包围了我,我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了。我全身一颤,当头一棒般地眩晕。冷风措不及防地从领口,衣袖,脚踝,迅速窜进来,我有种全裸着暴露在冰冻世界的感觉。我的心瞬间结冰了。

我本能地转身想退回车厢,可是人流的推动,让我无法逆行。绝望的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冰凉地在脸上滑过。我低下头,麻木地随着人流在漫长的铁道甬路上前行。

在我还有直觉之前,终于走出了出站口,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红色的标语写着,欢迎少年特招生。我走过去,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我眼前,给我披上一件大衣,扣上一顶帽子,把我手里的行李接过去。我被推进接站的车里,许久许久像冻僵了的蛇一样,一点一点地缓过来。拎行李的手指始终无法直过来,脚趾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啃食,痒痒地,又有点儿疼。

后来听说那天是进入三九的第一天,是冬天里最冷的一段日子。北方的寒冷让我终生难忘,不过最冷的日子我都经历了,还会惧怕接下来的岁月吗?

我们那届特招生的年龄都在15岁-17岁之间,大部分来自南方。学校特意安排了接站服务,还免费发给我们这帮孩子军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和大棉鞋等基本的御寒衣物。在北方读大学,生活成本确实要更高些。

我们的寝室四个人一间,在当时也是最优待遇了。进入房间,一股股暖流,慢慢融化了结冰的心。

哈尔滨冬天室内的温度,温暖如春,比泉州老家的冬日要舒服好多。我在寝室里穿上单衣单裤就可以,出去再穿上大衣和戴上帽子。我庆幸自己没有退回车厢。

我们四个男生,分别来自上海,南京,广东和福建。平均年龄16.5岁,都是第一次离开家,寻找相互取暖的同类,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每天精力充沛,生龙活虎。

除了学习,一有空闲四个少年就浪迹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那个年龄的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吃,美食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治愈想念家人的最好方法。

哈尔滨有一种像锅盖形状的面包,叫做“大列巴”。一个大列巴有五斤重。是用面粉,啤酒花,食用盐为原料,按照俄罗斯的工艺制成的。外壳硬硬的,颜色像似烤焦的面团微微发黄,里面是柔软的,吃在嘴里,有股酸酸咸咸的面味。

冬天买上一个放在寝室里,可以吃上一个月都不会坏。早上贪睡,不去打早饭,把黄油抹在面包上,架在电炉子上烤烤。黄油在面包上融化像雨水滋润大地一样渗透到面包里,面包也贪婪地把黄油吸到身体里,焦焦的奶香就充斥了寝室的每个角落。

哈尔滨人最喜欢吃红肠,把猪肉特殊腌制后,制成的红肠香气四溢,吃起来有大蒜的味道。开始我不太喜欢蒜味,可是一想到那是肉做的,就学会忍受了,慢慢地就习惯了。后来我也开始吃生蒜和生葱。人的饮食习惯在我们那个年纪居然就被悄悄地改变了,也许我们的味蕾更加理智,在异乡就本能地适应异乡的味道。

有肉当然也要有酒。第一次喝哈尔滨啤酒是学校组织的一次跨年聚餐上,我们系里女生很少,仅有的两个女生也都被年龄大的同学牢牢锁定。我们这帮“小孩”是没有机会和姐姐们接近的。聚餐那天,导师带了她的女儿婷婷一起来,我们全系的荷尔蒙都被调动起来。

婷婷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孩,个子比我高一点,北方的女孩个子都是高高的,修长挺拔。一头长发瀑布般地洒落在肩背,美丽的鹅蛋脸,一双迷人的大眼睛,总是笑意浓浓,直爽友善。从不喝酒的雄性那天都频频举杯敬酒,我也挤在其中,大口地灌下苦苦的啤酒,却咧着嘴一直笑,一直笑。

从那天以后,我开始失魂落魄,对美食也索然无味,只想安静地发呆,独自想念跨年晚会上遇到的那个姑娘。相思的红豆在我的心田里发芽,生长。

几年下来,我爱上了哈尔滨的冬天,也和当地人一样,在寒冷的冬天,吃冰棍,吃冻梨和冻柿子。把买来的冰棍和冰冻水果装在塑料袋里,挂到窗户外面,天然的冰箱里储存。需要的时候就拿进来享用,吃冷了,就扯过被子披在身上继续吃。

大学毕业,同寝室的同学都各自回乡了,我保送读了研究生,就继续留在学校里。让我意外的是,我被调去给工大中专学生,讲授计算机课程,婷婷竟然成了我的学生。

我上课的劲头特别足,希望每天都能给婷婷他们班上课。放学后还总是殷勤地帮婷婷开小灶,有事没事地找她谈心。两年课程结束,她成了我的第一任妻子,我今生遇见的最美丽的女人。

我的生活因为婷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从简陋的宿舍搬出来,有了自己温暖的家。婷婷不仅美丽,而且善良能干,我们的家被她装饰地温馨而舒适。我也有了自己的书房,每天安静地读书,写教案,一天三顿可以吃到婷婷准备的餐食,她还学会做福建的菜肴。人生还有何求?

幸福对于年轻不经事的我而言,来得突然,走得也快。

两年后,我失去了婷婷和我在人世间的第一个孩子,让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怀孕的婷婷为了照顾我的日常生活,一直默默承担所有的家务,孕育生命的过程中,需要格外的小心和呵护,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爱情的花朵没有在异乡持续绽放,手心里的雪花渐渐失去了形状,我们和平地分手了。

是我的冷漠,伤害了婷婷,婷婷有权利做出新的选择。

年少离家,缺乏基本的生活常识,一心读书,又缺少生活情趣和浪漫。不会关心人,也不善于表达和沟通。少年特招生的人生这一课,我不及格。不经一事,人就不能成长,我为我的成长付出了惨痛代价。

我们一直没有大的争吵,安静地告别了,在初冬时节,她把房子留给了我,一个人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走远了。

失去婷婷的我,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和学习上。后来我读了博士,顺利留校成为中国最年轻的一代计算机人。

时光飞逝,岁月如歌。从我十六岁来哈尔滨的三十年后,终于决定带着第二任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衣锦还乡,出任家乡大学的校长。

要和这座城市告别的时候,我不禁潸然泪下,我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家乡,哪里是异乡。

每当冬季,泉州雷声阵阵,大雨倾盆时,我就会怀念北方的满天飞雪,安静温柔。

人生如梦,梦里的那个冬天,少年只身一人在寒风中流泪,哭着把生活过得像冬梅一样火红美好。

梦里的那个冬天,少年趴在窗台前,用手抹干净一块窗户,望出去。雪花飞舞,像无数精灵在人间散落,洁白了房顶,洁白了树枝,洁白了行人的头和肩。

梦里的那个冬天,少年曾走出门,张开手臂,迎接精灵,和她一起翩翩起舞,直到精灵融化在少年的怀里。

梦里初晴的雪地上,那一行抹不去的脚印,下了心头,又上眉头。

梦里的异乡人想着赶路回家,回家了又想念异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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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主笔: 百汇新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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