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记忆的规律,越往前越清晰。一张相片,在回忆中愈发具体而生动,成为这个午后瞬间的亲昵飨宴。
——题记
我长久地看着一张相片。
从安徽合肥二姑微信里传过来的这张相片,原件略显斑驳老旧,我猜想,这是96岁的奶奶一直保存下来,二姑无意间整理发现的。估计我们这边肯定不会有,确乎珍贵,就发给了我。
这张相片,显然是照相馆拍的,背景有些模糊黑,左偏中一点是毛主席的挂相,仔细辨看,有一行字“毛主席万岁”,下面是一座雕栏玉砌的桥,代表着那个年代照相馆的典型场景和时代意义。
第一眼看到这张相片,是惊喜,又是欣喜。我年轻的母亲,从没有看到过的,还有两个孩子——我和我哥哥。
最容易识别的,是我母亲。浓眉,双眼皮,圆脸,白净,微胖,面带轻松的微笑,洋溢着幸福的年轻母亲。
我的母亲名叫国仙,是小源看鸭人老费的女儿。她在乡村里长大,住在村口临街的泥房子里,门前是一棵老樟树,几米外是一条小溪。她母亲据说在她穿开裆裤时就跟父亲分开,是村里拔秧种田的一把好手,所以年轻的国仙卷起裤脚,整齐划一的秧苗,就向她前方延伸开去,干起活来,比着她母亲。她过着乡村姑娘家干农活的体面,可谓不愁嫁。
这种体面是她母亲精心炮制的结果。我的外婆性情强势——急躁,咄咄逼人,坚持己见,却是个大美人。她身材娇小,面庞清秀,黑色短发上夹个簪子,什么时候都弄得很清爽,每次在灶头上煮鸡蛋给我吃,我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母亲的体面也赢得我奶奶的欢心。当然,我父亲看中的可能是她的脸蛋。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就像家门口纠缠不清的瓜藤,每天都为干不完的活而争吵不休。有一次,母亲将整个的竹编架子推倒,那么多蚕宝宝和嘴里的桑叶一起散了一地,吓得站在门槛上的我,赶紧逃了出去。之后几天,家里偃旗息鼓,异常平静。父亲难得耳根清净了几天,但活儿太累了,又不会做饭,他这才想起女人的好来,屁颠屁颠地跑去我外婆家,求着我母亲。我母亲也惦记着眼看有收成的蚕,和她憨憨的大儿子,她说,“你最好不要来。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但他们从不为我们读书的事情争吵。母亲每个星期天早上,就到供销社去买榨菜皮,顺便称点肉,做榨菜皮,或是干菜肉,用两个罐子装好,让我们带去学校吃。
更多时候,是怕我们吃厌,直接塞钱给我哥哥,嘱咐他到学校食堂买点菜补充一下。在我们的中学时代,这种待遇何其难得。
这些年来,我多次进出母亲的灶间,她用灶头烧饭,为我做油盐锅巴。她会倒一点酒,说是陪我喝点,其实还是我陪母亲和父亲喝点。据村里母亲的老姐妹讲,我母亲年轻的时候,白酒是可以用大碗干的。但在我的记忆里,也就这几年,她才开始沾酒。我突然想,母亲不喝酒,也许是想压住自己的脾气,安定了这个家吧。
中间这个瘦小男孩,应该就是五六岁的我了。伸出半个舌头,捋起两只袖子,前额流汗还湿了发,与右边国字脸、抿着嘴、憨憨的哥哥一比,完全是一副调皮捣蛋的样子。
“我弟弟不用钱的,给他五毛,他也不要。”我哥摸着我的头,对站在学校广播室里的校长说。他拉我上二楼走廊,看全校几百人做广播操,但他并没有叫我学着做,只是叫我看看,好像是让下面做操的同学们,都能看到我们兄弟俩,也算是一种荣耀。
后来我接了我哥的班,又播放了三年的校广播。至于每周五块钱的伙食费,即使节约下来,我也没向哥哥讨过一分钱。我是多么憨厚的一个孩子啊,与哥哥的性情简直是相通的。
中饭,哥哥有时候只买一份青菜,请食堂阿姨多舀一瓢菜汤,我们就用汤下饭,顺便吃几片榨菜皮,就算一餐了。晚上这一餐,才分着青菜吃,也不觉得有什么,比绝大多数吃霉干菜的同学,有趣多了。
我们一起去蒸晚饭,跑过操场,气喘吁吁地上岭,过教室宿舍前,又下好多台阶,一路欢快地跑,共度了三年快活的时光。
我也曾好几次晚上梦游,哥哥总是寻遍了学校,他的哭声漫过夜色,在大槐树下停留,在四合院台阶上踟蹰,让蹲在某个角落的我,终于看清了熟悉的身影,也让哥哥破涕为笑。
有一段时间,我身上长疮,赤身裸体地躺在广播室的下铺,哥哥每天为我擦洗,换药,有时候背着我去学校医务室打针、配药。课间怕我孤单,又跑过来陪我一会儿。大半个学期的时间,也一定耽误了已高三的他不少功课。
独轮车出栏粪,肩上压着皮带的是我哥哥;父亲拿着竹片要打人的时候,叫我快跑,自己站在不动的是我哥哥;大学放假回来,给我带回外国文学的是我哥哥……
如今,憨憨的哥哥啊,离我而去已经十五个年头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清明,我一定捧着鲜花,来到你身边,为你点上一支烟,陪你一会儿。
写到这里,请原谅,我又一次泪流满面了。
这个午后,这张珍贵合影,成全了我的若干记忆,以及所有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