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摩西/01/姐姐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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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是在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于现实中看到一具死亡的肉体的,那是2014年的夏天,八月末一个温热的傍晚,在新湘市三院的停尸房里。我的姐姐死了,她躺在房间靠承重墙的操作台上,房间没有窗户。走出门是璨烂的黄昏,飞倦的鸽子们栖息在医院的山毛榉枝丫上。房间里充斥着灰色的光线,尽是冰冷和绝望的气息,没有温度。

我和她的爸爸一起呆在那里,刑警队的队长和医生们刚刚出去,为的是让我们和姐姐多待一会儿。妈妈还在赶来的路上,电话里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回荡在我和爸爸的耳边,绵延不绝。

我们站在离姐姐几米远的地方,盯着她即使经过清洗却依旧无法辨认的脸。她的头发依然是那种灯光下波尔多的深红,鼻梁因为剧烈撞击塌陷进了颌骨。姐姐的下半张脸被裹尸布覆盖着,爸爸不敢让我看。但在警方把她送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

有些狰狞,像是魔鬼。

爸爸点了一支烟,记忆里他是从不抽烟的,那支烟还是刑警队队长递给他的,连带着打火机。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没有吐出烟雾。我看看他,又扭扭头看向姐姐。

自始至终,我都没能接受姐姐已经死去了的事实。

我缓步走向姐姐,以前姐姐说我走路一直像一只猫,没有声音。可那次我的脚步声沉得像是灌了铅,一步一落地,刺刺拉拉。

我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掀去那条裹尸布好好地端详姐姐最后一眼。

以前我经常想,如果有一天失去姐姐,我一定会哭得像是个挨揍的小孩子一样。

但等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

我只是站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或者说麻木。

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姐姐的脸,即便是在她离开的六年后的今天。白皙娇嫩的皮肤、酒红色的长发、宛如星辰一般的眼睛、笔翘的鼻梁和总是挑成一道弯月牙的小嘴,还有被勾画成深紫的眉毛和颀长的睫毛。但那天看着姐姐的尸体我却无论如何也在脑海里拼凑不起她的脸来。

看着她的尸体,我的脑海里就真的只有一片空白。

噢不对,应该是一片死寂的大海。

无波无澜。

那个傍晚是我往后一生里的梦魇。

像是覆盖在死亡上的一缕生命的面纱。

对情绪而言,悲伤无疑是一种再通俗而易懂不过的东西。百科上说,作为一种负性基本情绪,悲伤通常指是由分离、丧失和失败引起的情绪反应,包含沮丧、失望、气馁、意志消沉、孤独和孤立等情绪体验。人们悲伤程度取决于失去的东西的重要性和价值大小;也依赖于主体的意识倾向和个体特征。而根据其程度不同,悲伤这种情绪大可细分为遗憾、失望、难过、悲伤、极度悲痛。悲伤有时伴随哭泣,从而使紧张释放,心理压力缓解。它是一种消极的减力的情绪,也是一种心理保护措施。但是较强度的悲伤对人的心理也是十分有害的,持续的悲伤不仅使人感到孤独、失望、无助,甚至会引发临床抑郁;很多时候,悲伤也会损害人的身体,持续削弱个体的身体免疫功能,使人患消化系统疾病、心血管疾病、肿瘤等心因性疾病,严重的悲伤甚至影响生理机能而导致猝死。

人们的悲伤来源通常是来自经历上的挫折失败,譬如亲友死亡、离婚、毕业或失业。但这种情绪反应又会因生活经验与文化特质而有所不同。悲伤表现在外即为沮丧心情,落泪与沉默。若持续一段时间,即为一般来说的忧郁,甚至临床病症上的抑郁症。

姐姐的葬礼在七天后举行,没有电影小说里那样恢弘的场面。爸爸开着租来的小货车,我坐在副驾上,我们两个人拉着姐姐的灵柩到了火葬场。妈妈三天前因为悲伤过度昏迷到现在仍然躺在医院的看护房里,舅舅替我们守着她。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都穿着防护服,他们娴熟地按程序火化了姐姐的遗体,把骨灰盛进我们带来的骨灰盒。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懂爸爸的。

这就是葬礼的过程,没有什么值得唠叨的仪式,姐姐的骨灰盒摆在她的卧室,爸爸说,老人还在,小的们不能先入土。

2014年的夏天格外漫长,姐姐的遗体火化后,新湘迎来了漫长的雨季。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永远地告别了这个在过去四年里曾给我带来无数温暖、感动和陪伴的家。

有个朋友说,“长大就是你决定「放过自己」了。”

其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是。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是。

姐姐并不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她年长我三岁,和我在同一个学校念书,算是我的学姐。我们相识于2010年的国庆节假期,在学校组织的拓展训练上。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那种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你这边的朋友,你们可以无条件的互相信任,遇到了什么事情也会第一件时间跟对方分享,你难过伤心的话,她会比任何人都要担心你。

对我而言,姐姐就是这样的存在。

2010年我初二,姐姐高二。拓展训练跟我们初一军训有点像,只是多了很多仪式上促进同学之间关系的类似背摔此类的项目,有些俗套,就不列举了。记忆里第一次见到姐姐,是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后,我和同学到学校的超市买水时。初秋的黄昏总是透露着浪漫的氛围,但我和姐姐的邂逅却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换个词来说,该是“唐突”或者“尴尬”。

买了水回操场队列的时候,我和同学撞见姐姐和两个女生被几个男生围着,吵吵嚷嚷。没有狗血的那种女主被男生欺负,男主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有的只是琐碎无聊的校园肥皂剧。

姐姐的朋友佳琪跟那些男生中的一个在情感上纠缠不清,他们找佳琪麻烦想要给她难堪,却遇上姐姐这么个英雄好汉。

我和同学面对这些高年级学长学姐的爱恨纠葛当然不会有什么英雄救美的伟大行为,我们就像两只小癞皮狗,避得远远的,趋之若鹜。

可一切就像是注定会发生的,我们刚走没多远,他们就扭打了起来,至今想来替那帮男生感到羞耻和脸红。但事后才知道,是姐姐先动手打得人家耳光。

我当时停下来想回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吧我承认极有可能是想做个吃瓜群众看个热闹。但同学让我少管闲事赶紧溜以免惹祸上身。

不巧的是注定打不过男生的学姐们开溜,姐姐脚底生风,跑过我们的时候还夺过我手里的饮料,一股脑地像丢手榴弹一样砸向尾随而来的学长们,颇有一副巾帼英雄的气概。在我和同学目瞪口呆的时候,她回头冲我笑笑,丢下了一句“高二25班崔澍苒,晚自习来找我赔你钱”。如果我没去,故事到此结束,或许我往后的一生也不会活在愧疚与自责中了。

但可惜的是我去了,真不是为了几十块的饮料钱。

好吧,当时的确是因为几十块的饮料钱。

2020年7月7日,姐姐过世的第六个夏天。我关掉周周的鱼耳电台直播,开始回想和姐姐的相识,并开始动笔写下这些文字。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姐姐对我而言就像月亮一样。她的存在,让我撑过了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我已经好久都没有想到过去了。但今天忽然想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姐姐真的好好,跟她那些朋友口中描述的任何一种存在都不一样,姐姐是给过我力量的人。在那么多我觉得疲惫得抬不起头的日子里,她都是我的盼头。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像原来那样,一定非要某个人给我力量才能一直往前走了。我也不会再去依赖谁,但我是真真切切地喜欢过姐姐,并把她当成过我人生的标杆。

我一直都很感激她,「谢谢你」这三个字我永远也没有办法讲给她听,但她的光的确曾照亮过我。

十年前找姐姐“要账”的那个晚上,姐姐甩了我一百块,并且扬言说只要谁敢欺负我,只管来跟她说。不愧是大姐大。鉴于当时我是个腼腆的书呆子,以及兜里的确有零钱,我把多给的二十九硬塞给了她然后脸红地跑开了。

姐姐真的很美,那晚她没穿校服,不遮膝的牛仔短裤和印着Fr字母的蝙蝠袖T恤,头发即使披散着也没能遮住她那张精致的脸。高二25班,不愧是最让校方头痛的艺术班。

招架不住姐姐的妩媚性感,我离开的时候有点像落荒而逃。佳琪学姐后来形容我说是像丧家之犬。这么说不为过,只因为在我“找零”给姐姐时听她说出的那句话:“我认识你,你叫段既安,你爷爷是那个被双规的……”

没等姐姐说完我就丢下一句“我们班主任晚上查班我先走了”落荒而逃。

真的是落荒而逃。

因为我的爷爷的事在当地人尽皆知,但我落荒而逃不是这个,而是因为人尽皆知的第二件事。

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妈妈就被我爸酒后误伤失血过多离开了这个世界,爸爸至今仍在监狱里赎罪。我从小住进了爷爷家,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我的故事。

姐姐认出我是个意外,意外很简单,小时候我们就在同一所小学。当然这也是在第二天姐姐找上门来时我才知道的。

我是住校生,爷爷因为受贿获刑后我转入了姐姐的学校,家里没人,周末我就去姑姑家过假期,更多的是留在学校。姑姑对我很好,每个月会给我很多零花钱,也会带我去监狱看爸爸和爷爷。我很少跟同学讲我的家庭,因为它有太多让人绝望窒息的色彩。更多的是,我害怕看到小学时身边同学的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姐姐之所以对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小学三年级那会儿,我放狗咬伤了一个同班同学。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说我妈是婊子被我爸发现我爸才杀的我妈,还骂我是杀人犯和婊子生的。真不知道那时的孩子是看什么长大的,爹妈真没素质。

我放狗咬人的举止很明智,因为我打不过他,也没有老爸给我撑腰。但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

可很多时候,你做的对不意味着你会受到公平的对待。

我被开除了。这就是现实。

陈年往事随着我的“腼腆不爱讲话”被时间封存,直到我在中学遇到故人。

也就是后来成为我的姐姐的崔澍苒。

姐姐一直都是个很细心的人,总能轻易地察觉到我的想法。和姐姐邂逅的第二天早自习,走读生身份的她就带着早点来“慰问”我给我道了歉,说不该提到我的痛处。甚至当天下午,还给我找了张走读证拉我去她家吃饭。

姐姐家离学校不远,两站公交。

也就是那天,我体会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的温暖。

很多故事最难过的点在于,你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知道自己当初错过的是什么。人们总是不能对自己在意的人坦诚一点,总要那么拧巴地去爱一个人,然后留下好久好久的遗憾。

随着经常溜出去跟姐姐一起去她家蹭饭,爸爸妈妈对我也有了感情,并认我做了干儿子。姐姐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我家里的情况,只是说我妈妈不在了爸爸在国外,借居在姑姑家,平时住校,一个月才回去一次。

爸爸妈妈很喜欢我这个干儿子,我也很享受姐姐给我的这个家。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自己对姐姐并不是单纯的一种姐弟情蒂了,更多的,是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最先察觉的是爸爸和妈妈。但他俩都没放在心上,只是跟我开玩笑说,瞧,得亏你做了我们的干儿子,将来去你姐夫家蹭饭吃也有理由了。

这么一想,也挺好。

我开始把姑姑给我的零花钱以及家里其他亲戚怕我受罪塞给我的零花钱存起来,一部分为了面子硬塞给爸爸妈妈当伙食费,一部分则给姐姐买她喜欢的东西。

姐姐也常送我礼物,有一次我们一家四口出去散步,还被邻居打趣说老两口领着小两口。

初三下学期,我瞒着姑姑让爸爸妈妈给我办成了走读生,正式住进了姐姐家,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们还养了一条金毛狗,取名叫粥粥。

作为学生我的成绩一直斐然名列前茅,可姐姐就让爸爸妈妈操碎了心。她高三起开始跟佳琪学姐那帮问题少女混在一起,不问学业。其实我也是这个团体的一份子,只不过我没耽搁学业,毕竟在我姑姑那里,零花钱和成绩单是挂钩的。

姐姐开始谈恋爱,我成了狗头军师,她以为我在出谋划策,但我其实是釜底抽薪一心想要搅黄她所有的恋爱关系。

日子就那么充满温情的持续着,直到2013年。

怎么都绕不开的2013年。

忘了是哪个骚包诗人写过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突然的想起,其实都是未曾放下。

比结束更痛苦的是拖泥带水的耗着。

我第一次于现实中见到一具属于异性的裸体,是在2013年。那年我十七岁,这具裸体的主人是我的姐姐。

去年姐姐不知道是不是神魔附体在高考中发挥超长以598分的傲然成绩加上她轻松过关的艺考表现,拿到了天津城市建筑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也悠然地迎来了让很多同学焦头烂额的高中生活。我的轻松源自于跟姐姐一起复习,很多时候我扮演了她辅导老师的角色,为此我放弃了我一直擅长的理科在高二分班的时候选了文科。

姐姐步入她的大学生活,意味着我们之间并不短暂的分离,好在那段岁月我依然以弟弟的身份生活在爸爸妈妈家。家的温暖并没有因为姐姐的离开减少,反而日益浓厚。

开始的时候我们每晚都会和姐姐视频,那时候微信初火,我也收到了姑姑送我的第一部手机,一台刚发行不久的iPhone5s。我把它给了姐姐,交换了姐姐的HTC。视频里姐姐总是泪眼汪汪说想吃爸爸做的红烧牛腩,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开学的时候我们是开车送她去的天津,说实话城建的食堂真让人赞不绝口。因为吃想家,鬼才信。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姐姐舍不得我这个温柔体贴总是帮她开脱、借她钱的老弟。尽管她从来没还过我。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七年。七年前的五月,爸爸提议说趁着小长假带我和妈妈一起去天津看姐姐顺带旅游。那是新湘少有的舒爽早夏,院子的花圃里盛开着娇艳的月季。

那天晚上躺在姐姐房间里的我一如既往地失眠,她走后我就霸占了她的房间。

我也有好久没见姐姐了,虽然每天微信视频吵得热火朝天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因为她跟我说她的一个前男友上周末去天津看她了,她在考虑要不要和他复合。

去他妈的前男友。

说走就动身,爸爸第二天就让妈妈收拾好换洗的衣服和路上消磨时间的零食饮料,然后开着他那辆刚提不久的新迈腾载着我们上路了,粥粥被我们寄养在了姐姐的舅舅家。姐姐家不是很富有的家庭,对于中产阶级的爸爸来说,开上一辆新迈腾是一件挺有面的事情。

每次姑姑来姐姐家接我,我总会让她把车停小区门口。那时候我已经学会察颜阅色了,姑姑家的迈巴赫对姐姐家小区里的住户们来说无疑是一件会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我不想声张招摇,只想苟且地生活在这唯一能够让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我们到天津看姐姐无疑让姐姐欣喜万分,她领着我们逛意大利风情街,带我坐天津之眼摩天轮,还吃了真正的狗不理包子。本来可以称之为完美的假日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也正是因为那个小插曲,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这个给了我陪伴、保护我呵护我的姐姐做我日后厮守一生的伴侣。

在瓷房子里拍照留念的时候,笨蛋妈妈上楼梯崴了脚跌了下去,我和姐姐在爸爸满口“真是笨”中跟赶到的医护人员把妈妈送上救护车,好在没啥大碍,两处中度骨折,住院观察三天。爸爸守在医院,让姐姐带我接着玩。

第一天我们俩也守在医院,但妈妈看得出我们憋得慌,就劝我们俩别担心没什么还塞给姐姐一千块钱让她好好带我溜哒。

得了妈妈的“军令”,早就在医院憋疯的我们果断开溜。晚上爸爸是住在医院陪护房的,我们退了他和妈妈的房间,姐姐不避嫌,跟我开了个双人间。在她看来我应该真的只是弟弟了。

没了爸妈在身边,姐姐变回了她那副小魔女的面孔,带着我在酒吧街厮混了一晚。我被她灌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听酒店前台说,那晚是她把我扛回去的。真是威武彪悍。当然这个词和姐姐看上去柔弱的外表好像没有半毛钱关系。

医学上说,宿醉是短时间摄入过量酒精,经一段时间睡眠,体内酒精已代谢后出现的头痛、眩晕、恶心、食欲不振、口渴、疲劳等一系列症状。多年后我试着给姐姐做简短的评述,作为旁观者,她的一切行为好像真的不是一个好姐姐。譬如带着未成年的我泡酒吧、教初中生时的我如何谈恋爱、不避嫌的让我给她递浴巾让我尴尬地不知道如何面对身无一物全裸的她……但作为个体的我来说,姐姐永远是最美好的存在。

以前是,今后也是。

被姐姐从酒吧扛回酒店醒来的我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胃里翻江倒海却又吐不出来。浴室洒水声意味着姐姐已经醒了,估计是听见了我的动静,她开了浴室的门探出头跟我说帮忙去前台要条新的浴巾来。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房间去了前台,要了姐姐要的浴巾,迷迷糊糊。

直到把浴巾递给姐姐的时候。

她直接打开浴室的门,一只手抓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只手接我递过去的浴巾。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脸红。

姐姐看我的目光也僵硬了一下,然后露出我再熟悉不过的狡黠微笑说:“臭小子看哪呢?”然后从我手里拽过浴巾关上了浴室的门。

剩下我尴尬万分,生理反应突兀而起。

姐姐洗完澡走出来像没事人一样,她用浴巾裹着身子,我背过身躺在床上,不敢跟她搭话。

不了了之。

五一假期还算是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告别前,姐姐带我去重新坐了次天津之眼摩天轮,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跟我说的话至今历历在目。

我觉得人有时候就是太急着谈恋爱了,她说,所以才不开心的。可能真的会有一些特定的时刻,让你觉得不快乐吧,比如周围的人问你怎么一直不恋爱,比如看到别人在谈很甜的恋爱,但我想说的是,其实单身真的是一段很宝贵的时间。两个人在一起就意味着会多多少少让渡一部分自由的时间出去。所以在一个人的时候,尽情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了,尽情和朋友一起玩又有什么不好呢。以后恋爱,结婚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就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做以前做过的事了。回过头去想,你一定会怀念那时候的自己。而且也正是有了一个人的时间,才能好好蓄力,在遇到对方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想,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不要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谈恋爱了,没遇到那个动心的人就快快乐乐的单身呗,享受一个人的好,等有一天准备好恋爱了再去享受和另一个人相处的快乐。你在想要以更好的状态遇到他的时候他也一定在走向你。你要等。

我会等,但没想到一等就是一生。

多年后上映的一部名叫《钟馗伏魔》的电影里,李冰冰饰演的雪妖问钟馗:等一个人,等了前世,等了今生,值得么?

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七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意识到,人到了一个阶段确实是比较能说服自己放下一些东西。

也不是不重要了,就是不想要了。

高晓松说三十岁的时候我总觉得到了四十岁有些人生困惑就能都解开了。事实上到了四十岁,那些困惑的确都不再是我的困惑了。但并不是因为我解开了困惑,而是因为过了四十岁,很多事情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这七年来我竭尽全力的想要忘掉2014年所发生的一切,可不管我怎么努力,总是绕不过姐姐那道坎。2014年的那起车祸让我悔恨终生,带着愧疚,还有不甘。

我总觉得,是我的任性和偏执导致了姐姐的意外,可我并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姐姐之所以一个人开车回家,或许真的只是因为我的一时赌气。

2014年的夏天,暑假前,我借着周末跑去天津看姐姐,顺道陪她一起回家。结果一直跟姐姐纠缠不清她的狗男友于凯也去了。那时他俩挺亲热,至少看上去,我可就不好过了。姐姐行李多,于凯提议租车开回去再由他开回来。于凯是天津人,十足的吊儿郎当。我才不要受这种酸气,帮姐姐收拾好行李果断坐车自己打道回府了。

但我并没有想到的是,姐姐送我到车站时跟我说的“路上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竟然成了我们的永别。

两天后,噩耗传来。姐姐自己开车回来,在下高速的时候被翻车的卡车撞塌了隔离桩,车毁人亡。

我终于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五雷轰顶的词义。

除了不敢相信、惊讶和失去的痛苦,并生的还有自责与悔恨。

[多年前我身骑白马流浪,说要带你去远方,你终究还是没到我家乡,陪我睡到天荒,多年后我孤身打马过乡,看无常路遥人亡。]

姐姐去世的那一年,爸爸刑满出狱,我回到了自己的家,终日郁郁寡欢,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患得患失。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喜欢我的女孩子乱搞。

在酒店昏暗的房间里,我扒光她们的衣服,和她们做爱的时候幻想着姐姐的脸。我教她们唱姐姐写的歌,歌里唱着一个骑马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和一个牵着两条狗跳探戈的小魔女。

我的卧室里贴满了陈奕迅的唱片海报,那都是姐姐之前房间里的;我没有忘记好好做功课复习,因为姐姐最想去的学校是南京大学,想要考进去需要很高的分数;我每晚去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点一碗豆腐脑,加两勺糖,尽管我爱喝的是咸豆腐脑;我……我在那段日子里重温着姐姐所有的习惯,为了她的梦想活着,我开始变得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两年后我如愿考入了南京大学,暑假里申请签证去欧洲旅行,独自一人。我把姐姐想去的地方一一走过,替她去看维克多雨果的墓、梵蒂冈的壁画、切尔西的街道还有斯德哥尔摩错综复杂的老巷子。

我总觉得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姐姐的影子,好像我一回头,她就站在我身后,跟我说:臭小子,有事给老姐打电话,老姐帮你解决。

突然想起佳琪学姐知道我喜欢姐姐时候问我的问题,那年她和我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看着跑步的姐姐问我:你能喜欢你姐多久呢?

我会喜欢你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啊,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吧?

也许会一直喜欢下去,也许在某一天,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想通了,放弃了,也说不定。不过既然是不能预知的事,那就以后再说吧。现在我还喜欢你,并且知道会一直喜欢下去,这样就挺好。

也突然想起高二那时候,班里提前举行傻逼的成人礼,老师说统一颜色就好了,女生穿白裙,男生穿黑西服,大家都打扮干净。我和一个女同学去商场挑了一条裙子,普普通通的款式,价格也不贵,可能两三百出头,她也陪我给我自己挑了件休闲小西装,不到两百块,裤子家里有现成的,回家后我换上一身给放假回来的姐姐看。她照常对我的审美嗤之以鼻,说这西装太拧巴。

我很生气,我说那你陪我去买啊。

我没想到姐姐真的会陪我去逛商场,逛的是胖东来在锦绣花园旁边的分店,我们都喊它小胖。我和姐姐一路走一路感叹,前几年这里多热闹啊,现在走几层楼都看不到几个顾客。逛了很多专柜,学院风的、成衣定制的,从中午十二点逛到下午五点,终于在一家店里,看到了一身我们俩都很满意的西服。其实岂止是满意呢?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的第一感觉这可能就是那些偶像剧里男神们会穿的衣服吧?我当然不是男神。那个时候,我比现在还瘦,麻秆一样。因为学习上的焦虑,我脸上痘痘频发,甚至头发还有点泛油。我看着那套西装,很想很想试,可是又下意识地,害怕乱糟糟的我会毁掉它。我姐就从来不会顾忌这些,她让柜员找我的码数,但是柜员说,这套西装就只有这一身了,因为不是成衣定制,没有办法量身改样。

于是我就拿着那身XL号的西装走进了试衣间把它换上了。

我姐说很好看,然后她说你自己照镜子,把背挺起来,你看看多帅气的臭小子。

可是我的脑子里却只有刚刚在试衣间里看到的标签。

那个惊人的数字让我有点怯。

我跟我姐招手说姐你知道它多少钱吗?

我姐说知道啊,她问店员有没有鞋子,亮皮小皮鞋那种。在店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鞋子,她就叫店员把西装包起来开票了。我很纠结地跟姐姐说姐这太贵了而且尺码不合适,要不换一家看看吧。

说实话那时候我还挺缺钱。

可是我姐她说,这是你一生里只会有一次的典礼,给你买是因为适合你,等会儿送去修一点改下尺寸。我毕业那会儿,爸爸跟我说有些东西不给你买是因为不适合你,你觉得它贵,那就记住拥有它的感觉,然后努力去创造去拥有这种感觉。

其实那年我也不是没有钱,只是我姑姑给我的钱,都攒来消费到了一张又一张的机票和高铁票上,只是为了去天津和某人开开心心地过一天吃顿饭。

这个人就是姐姐。

买过衣服后,姐姐带我去买了我人生中第一双马丁靴,德国Dr.martens的经典樱桃红,比姐姐给我买的西装还贵。我到现在还穿着它,西装却不知道给丢到了哪里。姐姐说一双好鞋子能陪人一辈子,这句话好像是真的。

后来姐姐常说,我的老弟多帅啊就该穿这么精致的成装和鞋子,打扮的英姿飒爽的,再上点心勾搭个小姑娘,别提有多棒了。

直到现在,我每个月都会给唯一留下来的陪在我身边的那双马丁靴做养护。我珍惜它,但我更珍惜的,是姐姐当年对我的心意。

我糟糕无望的青春可能在所有人看来,都不过是长河里不起眼的一颗鹅卵石。可姐姐还是一直相信我这块石头只是暂时蒙尘的明珠,是值得用真金镶嵌的翠玉。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姐姐所期望的那样。

但为了她,我不能不是。

哪怕扒筋剥皮,我都要成为那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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