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宛若冰面下的两尾鲤鱼,游弋在寒冷的江水中,未能相忘于江湖,惟有相濡以沫,相伴终身。”
电影《他的》故事从表面看来以井川迅为主角,起初的戏份将他作为楔子娓娓道来,实则围绕日野比渚的人生展开,他有过一个男朋友,即井川迅,后来他提出分手,和玲奈结婚,生下女儿小空。多年以后,渚与妻子离婚在即,带着女儿去找迅。
他的男朋友
迅回家,远远地看见一辆车停在家门口,再走近些,发现还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吹泡泡。他上前问道,她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说爸爸不让她跟陌生人说话。
迅还欲再问,这时,旧日的爱人重新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带着一霎那的失神,看向渚,听他介绍,这是自己的女儿。
渚和其女儿来得突然,以至于迅毫无准备。
迅看着渚的时候,有心酸难过,也有意料之外的喜悦,而在复杂的情绪之上,还蒙着一层淡淡的忧虑和恐惧。
渚说,他要离婚了。
迅发问,为什么要来找他?
电影最初的镜头是渚和迅春风一度,而后两人自香梦沉酣中缓缓苏醒,随后边说边笑,相互交换上衣。在如此浓情蜜意的氛围里,渚却对迅提出分手。迅诧然,默默接受了渚的提议。
迅离开渚后的经历并非完全空白,由迅和会社同事出去聚餐的场景对话,可见一斑。
坐在他身边的同事窃窃私语,讨论迅在大学期间有过一个同居的男朋友,两人不知为何分手,其音量足以让在座的其他同事听到,那位同事还直截了当地问迅是否确有其事。
迅唯唯,扫视众人的目光有几分躲闪的意味。他否认后,同事当即开起黄腔,不加遮掩地调侃迅。
可能这也是迅从都市逃离,回到乡下的原因之一。
太多的目光聚集,太多的流言纷扰,积下重重压力,令迅喘不过气来。他回到青山绿水之地,剪除多余的人际关系,保留单一的人际交往,像是游荡在山间乡野的一缕孤魂。
绪方先生曾向躺在溪流边、脸上盖着书、无所事事的迅说,迅那副样子就跟以前的他一样,但是后来他不那么做了,因为像那样躺着,会让人觉得跟死人一样。
迅再次“活”过来,约莫就是前男友渚和其女儿出现在他的生活。
单手打鸡蛋和睡前读童话等等,都是迅自己不会去做的事情,却像杨花柳絮一样飞到了他的家中。
至于那件交换而得的上衣,为信物,为线索。两人重归于好以后,迅再次穿上渚留给他的衣服。
暗黄的灯光带着岁月流逝的痕迹,影子拉长,侵蚀记忆,两人的身影半晦半明。目光相对,以首相抵,记忆涌现,静谧无声之中,有雷霆万钧。
又如小空被玲奈带走,渚和迅谈及过往,情欲夹杂着爱意来势汹汹。天边阴暗的云,房子里清晰可闻的呼吸声,面前触手可及的爱人,火种在灰烬堆里埋藏着,骤然间绽出一片红亮的火光。
过去的记忆在一个理智的人看来,是毫无力量的,而这样的人也会略显薄情。当所爱之人暴露自己的脆弱之处,诉说对往日的怀念之情,斯时斯刻,前尘如何,旧怨如何,都化作风烟消逝,眼中的这个人会变得易碎而深情,让人忍不住捧在手心,万般疼惜。
《断背山》里杰克死后,恩尼斯将两人的衣服重叠在一起,悬挂于衣橱之内。此所谓睹物思人。想必在渚离开的漫长岁月里,迅也会时常拿出渚的衣服凝视罢。
当时的恩尼斯不是不爱杰克,他深爱着他,但囿局于各种原因,他没有勇气陪杰克踏出那一步。他抚摸杰克遗留的衣服,痛悔失去爱人,所表现的思念和痛苦是真切的。
渚将婚姻开始到结束的过程悉数告知迅时,他的忏悔也是真挚的。他为了挣脱桎梏,逃逸世俗的笼子,主动选择进入另一笼子,在那个笼子不断地沉沦,不断地坠落,幡然悔悟到他错失了心底深爱的人。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渚从婚姻中清醒过来,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浮云遮望眼,再见到迅之面容,他始觅得灵山。
绪方先生问他们何时开始喜欢阅读的?渚和迅相继表示,因为受到对方的影响,才喜欢看书。绪方先生不追根究底,畅然大笑说道,于一生中,遇见一个人,然后人生陡转,未尝不是佳话。
渚和迅遇到了彼此,改变了生命的轨迹,潜藏于血脉之下的多情被唤醒,一次辜负就是伤心动骨,焉能再次别离。
这不是一个卧冰求鲤的时代,不会再有人以身体的温热去融化冰块,祈求愿望成真。他们宛若冰面下的两尾鲤鱼,游弋在寒冷的江水中,未能相忘于江湖,惟有相濡以沫,相伴终身。
渚、迅二人的这段“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恋情在本质上还是延续了一贯的套路化思维,其主旨也是不言而喻,在于揭示社会环境对于同性恋群体的歧视与包容。而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作为同性恋的渚和迅又是否有勇气去以真实的自己面对来自他人异样的眼光。
渚对妻子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是他接受自我的时刻,而迅是在绪方先生的葬礼上对众人开诚布公说出自己和渚的爱人关系。
会社聚餐时他的连忙否认,小空童言无忌说出渚和迅君接吻时他仓惶走开,比起这两者,迅经过绪方先生的开导以及小空的话语,他才正式地有了行动。
他的妻子
就日野比玲奈这条线而言,比渚和迅的爱情线有更多的思考空间。
通过渚对迅所说的台词和镜头对玲奈的生活的交代,可以得知,玲奈与渚在澳大利亚相识,后来两人回到日本,结婚生女,保持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模式。
玲奈以翻译为工作,负责养家糊口,渚则尽心尽力地照顾女儿。在此过程中,渚曾多次出轨。他对迅坦白过曾经与几个人有过肉体之欢,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能忘记迅,才和玲奈坦陈事实。
这一段以台词的方式讲述,是有意地在模糊渚这个人物的粗陋之处。影片对渚、迅和玲奈的处理是近乎悲悯的仁慈,惮于将每个角色最深层的恶念剖析出来,像是有一层蒙了水汽的、冷冷的窗户玻璃,借此看到的人物都是朦朦胧胧的。
渚和玲奈对坐,说出事实。玲奈的神情流露不可置信。显而易见,在与渚的婚姻里,她没有怀疑过对方的忠诚,她还在反复地询问,难道你没有爱过我吗?
数载相处的丈夫婚内出轨,为了一个分别许久、不再谋面的男人,竟提出与自己离婚,对玲奈来说,不啻于是晴天霹雳。
原来婚姻这条木船,只有她还在划桨拨水,对方早已收篙停棹。
如果影片不是从渚的视角去讲述,而是站在玲奈的鞋子里去观望所发生的一切,就会发现玲奈的人生也不春风得意。她从小到大,也面临了许许多多的困境。玲奈承受的痛苦是多方面的。
玲奈与渚打离婚官司时,律师建议她说工作期间可以把女儿放在母亲身边照顾。
建议甫一提出,立刻遭到玲奈的反对,她再三地说不可以。但为争夺女儿的抚养权,无奈之下,她还是去寻求母亲的帮助。
母女话毕,起身离开之时,母亲轻飘飘扔下一句,不听父母的劝从,执意结婚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下场。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联系到玲奈前面否定律师的建议,不难想到玲奈的成长过程之中,她的决定和行动有多少次受到母亲的阻挠,当她的婚姻以失败而告终,再去找母亲时,是如何忍辱含羞,委曲求全。
女儿小空在玲奈母亲的严苛要求之下,如玲奈幼年时一般重复地书写五十音,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过错,像是严防她重蹈玲奈的覆辙。
餐厅里,母女两人说着话,母亲的目光忽然飘忽到远处一对貌似情侣的男子的身上。她在想些什么?玲奈的话语打断了母亲的思绪。母亲看向玲奈的眼神变得黯淡。她的“幸灾乐祸”也变得黯淡。
夫妇二人对簿公堂,在此段情节里有一处比较有意思的对比,就是渚的律师是女士,而玲奈的律师是男士。
作为女性的玲奈争取婚姻权益时,寻求男性主导的权力的庇护,作为男同性恋的渚却找了一位女性来为自我主张权益。性别的对立在此刻交错重叠。
以男律师为代表的目光去审视,小空在父亲和父亲的情人组成的同性家庭里成长是很奇怪的。他用了“异常”这个词语,而女律师则反问道,什么是“异常”?
对证人的提问与回答环节中,证人对此犹豫不决,不知怎样作答,男律师稳占上风。
同性家庭在目前的情况下,的确不符合一般人对于家庭的想象,包括后来的判决,这也是我观看影片时感到遗憾的地方,后文会再说到原因。
第二次庭审,出现转机,玲奈因离婚和工作双重压力,不堪重负,醉酒打了小空一下,导致小空离家去找爸爸,迷路后被警察发觉,记录在案。这成为渚和女律师一方打败玲奈和男律师的有力证据。
男律师以传统的、固化的角度去处理这桩案件,认为将孩子判给母亲,是理所当然之事,母亲远比父亲更会照顾孩子,而当时的法官也确有此倾向。这体现了所谓的“男性思维”“父权社会”根深蒂固的影响。
殊不知,渚照顾小空的时间更多,而玲奈则扮演“养家之人”的角色。
男律师凭着惯例思维在打这次官司,所以在女律师提出将警方记录作为补充证据提交时,他才会手足无措、茫然四顾。
这位女律师十分理性。对于法官的倾向,她表示接受,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她认真对待,搜集证据,想要打赢官司,对于渚最后的和解方案,她也表现出接受的态度。固然是其义务所在,但是我却隐约觉得她表现出一种宽和大度的包容力。
两位律师在这次官司中各自所站的角度,是两种“他者”对同性家庭的解读方式。
渚看见玲奈眼看着失去女儿,种种悲苦浮上面容,遂提出和解。后来,玲奈也发现女儿对渚和迅的思念,带着她去和两人见面。
玲奈和迅举首远望,小空学骑自行车,渚在一旁与她嬉闹。玲奈饶有兴致地对迅说,她到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这是个秘密,不要告诉渚和小空。
归结到此处,会轻易地发现家庭问题依托于法律和群体的道德是无法彻底解决的,最终还是要回到“个人”身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人,一对当事人处理问题的办法和另一对极有可能是云泥之别。
婚姻状态之内的人走出去,会面对滔天风暴,心灵要宁静下来,就必须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去完成从前抵触的某项事情,才能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
他的女儿
听过一种说法,称孩子是婚姻的防腐剂,更有甚者认为孩子是铁链,足以锁住爱人,维系婚姻,固若金汤,地老天荒。我一向是对此持有反对的意见。
在《他的》里,玲奈和渚相恋,玲奈怀孕,生下小空,像是普通的年轻夫妇一般沉浸于婚姻的美好之中。她专心致志地工作赚钱,小空的抚养重担几乎都交给渚。在庭审,对方律师的质问她时,她都不能回答出小空最喜欢吃的食物、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但是,前面出现过玲奈知道小空喜欢钢琴的片段,因之,说她对小空完全不了解也不可能。忙于工作的她对小空的了解只是不如陪在小空身边的渚一般了如指掌。
小空亲眼目睹渚和迅接吻,没有大惊小怪,而是把它当作一件可以与外人道出的小事。在绪方先生的葬礼上,她对迅说,渚和迅的恋情一点都不奇怪。
从孩童天真的角度看来,两个相爱的人亲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没有奇怪之处。她甚至还会幻想渚、迅和玲奈都能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
成年人们在经受历史与文化的洗礼以后,往往会站在“保守主义”的一边,不自觉地认为先人前辈的所言所行,是正确而且不容置疑的。《他的》给出了一个对立面,就是老人们的态度。
老人们闲来无事,说长道短,在知晓渚和迅的恋情后,纷纷侧目以待。迅不堪其扰。绪方先生邀他上山,开解他说,此处是外乡人的聚集之地,村里的人热情善良,长日无聊,免不了有些口舌是非,告诫他有了所爱之人就该珍惜对待。
与之遥相呼应的是,绪方先生的葬礼上,迅决定坦陈内心。老人们均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唯独一位,自顾自地握箸吃菜。等他说完了,老人淡淡一笑,说不是什么大事。
导演用镜头刻意地表现这位老人的行止。不难发现,她的身上有宽厚坦然的特质,是人生经过大风大浪后的沉稳,是看清世俗制度的从容自在。
新生的灵魂和老去的灵魂在葬礼的时候,共同表达出对迅和渚的恋情的接纳。这种接纳是人性的,老人、孩子们没有将他们的朋友和家人排斥在他们之外。人不是一座座孤岛,而是一块块土地,因此才能相连成为大陆。
结语
《他的》优点显著,故事架构简单,不蔓不枝,现在和过去交错映照,从迅、渚二人重遇,打离婚官司,到三人尽释前嫌,全心照顾小空。
整体感觉像是料峭春寒时节一夕轻雷落万丝,拂面而来有微凉之意,旋灭旋生,不久之后即是阳春三月,落下一场细雨,催开桃李花百枝,莺燕林间自在啼。与此同时,它存在的问题也是不容忽视。
从女性角度,简而言之也就是玲奈这个人物的角度来说,玲奈和渚结婚,婚后赚钱养家,她长期以为丈夫爱着自己和女儿。
离婚前的她失望之余,便是通过法律途径取得女儿的抚养权。她伤心悲愤过,但她的情绪克制,少有大肆外露的时候。
这令我想到《线上的我们》里,伊东晃的妻子白石穗香也是如此。因为她们有工作,有独立的资本,角色设定也是才貌双全,所以她们对丈夫的背叛表示愤怒和哀痛的同时,也依靠自我强大的自愈能力走出破碎的婚姻。
玲奈低头去求母亲,只为夺得抚养权,白石穗香和伊东晃交割财产后,投身到工作之中。
诚然,她们的举动令人佩服,可从另一方面也提高了观众的期望。是否同妻会逐渐失去“愤怒”的权力?她们被安置在一个温良贤德的模版中,面对丈夫的背叛,只能故作潇洒地离去,甚至还要通情达理地和丈夫的情人成为好朋友。
若是如此,看似玲奈、白石穗香们获得自由和独立,但她们暗地里丧失了一部分话语权。客观上,她们可以对背叛婚姻的丈夫扇巴掌、泼咖啡,不论他出轨的对象是同性还是异性。
细究她们悲伤难过的根底,或者说造成她们婚姻悲剧的原因,仅仅是她们不忠的丈夫吗?不,她们的丈夫是推动者,严重点可说是施害者,同时他们也是受害者。
当今的社会环境下,他们不得不隐藏自身的取向,从而将自身的悲剧扩展到其他人身上。更深广的层面,就形成了整个社会对同性恋群体的误解。
说到底,女性群体和同性恋群体都该争取自身的权益。没有一项权益是不通过斗争就可以获得的,每一次斗争都伴随着流血和牺牲。
除此以外,是关于抚养权的判决一点,小空终归玲奈抚养,这也是建立在双方互相理解的基础之上。
渚明白玲奈这些年辛苦工作,无暇陪伴小空成长,自己是因为玲奈而得到此机会,才能看着女儿一点点长大,他在律师堪堪打败对方时临阵止战。
玲奈也明白了渚对女儿的细心照顾,更加明白迅是真心实意在照顾小空,至于小空在离开渚和迅以后亦是发自内心地想念他们。
这是一个富含人性温暖的结局,可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婚姻都能以这样的标准来收场。法庭戏的冲突不够剧烈,也就直接导致后来的原谅和理解如白开水一般平淡无味。
将小空的抚养权判决给玲奈实际上是一种讨巧的做法。
家庭关系在信息时代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从以前常见的三代同堂,到三口之家,再到现在司空见惯的“一人暮”,一个人就是一个家,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家庭结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我们思维中的家庭关系和伦理关系还没有发生变换,我们可以接受夫妻(或者祖父母)双方抚养孩子,也可以接受父亲或者母亲独身一人抚养孩子,然则我们鲜少去想两位父亲或者两位母亲抚养孩子的方式和过程。
撇开电影的主题,假设渚和迅抚养小空,其后续亦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它的意义不低于单身母亲抚养孩子,甚至更加广义深远,会提供出另一种可能。可惜的是,导演止步于此,如同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没有对此进行探讨。
总而言之,《他的》不是一部成功的商业电影,也不是一部成功的人文主义电影。它的力度类似于隔靴搔痒时手指的力量。但是,它的可看性并没有因此消解,仍然具有观看的价值,就如同画家在画布上描绘出线条,而红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需要观众自行涂抹。(文/月落星沉)
参考作品
电影《断背山》
白居易《太行路》
甘宝《搜神记》
王安石《登飞来峰》
庄子《庄子·内篇·大宗师》
秦观《春日》
日剧《线上的我们》
乔纳斯·嘉德尔《戴上手套擦泪》
大前研一《低欲望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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