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楊九郎 〗
2016年。
身穿制服的宋仲基取代了外星人都教授成为新一年的进口男神;二十三年前参演情景喜剧时的惊世一瘫将葛优葛大爷带到了表情包的风口浪尖。
球迷们挥泪告别了紫金战袍二十四号,连同那颗锁在柜子里的篮球与回不去的青春岁月;在社交媒体的推动下,里约的体育精神体现于傅园慧的真情流露与国乒团的朝气阳光。
AlphaGo打败了人类智慧最终堡垒,宣告人工智能革命的到来;奥巴马宣布退任,美国自此多了一个Twitter二十四小时在线的网红总统。
郭师父打年初就开始和社内各位行政高层开会商量今年的活动规划和市场规划,经过将近两个月紧锣密鼓的会议商讨,最终决定在年轻一代里选出一对儿最符合观众眼缘的相声演员来集中包装,广泛涉猎综艺,作为形象代言人为德云社提高知名度。
于是就有了三月份第二季《欢乐喜剧人》,岳云鹏和孙越师叔的十二期节目与最终被二人捧回天桥剧院二楼办公室那个总冠军的奖杯。
当一个人拥有的声望和荣誉与实力资历并不相符时,他必然会遭到质疑,成为众矢之的。
有几个打小娃娃腿儿学起来的师兄弟内里是不服气的。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牵扯利益的事情当前眼红的场面也不会少,这些天社里弥漫的诡谲气氛与后台的流言蜚语杨九郎多多少少也能听到见到一些。
大概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红起来之后要面对的第一道坎吧。杨九郎心里这样想着。
他走进地铁站,仍旧习惯性地想要买7号线到虎坊桥路下车,手却在点开自助售票机的选择界面时停住了,顿了两秒,改为直接到珠市口站三庆园。
——张云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再差他去买过炸糕了。
“谢谢,谢谢大家的支持。再见!”
杨九郎朝台下毫不偷懒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扶起张云雷的胳膊下了台。一场《学满语》结束了。
走进帷幕的那一刻,张云雷立刻甩开与杨九郎十指相扣的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杨九郎平静地跟在一旁,沉默不语。
两人到了休息室,杨九郎回头把门帘捋直,刚一转身还没看清眼前事物,那人就扑了过来,蛇身一般的双手缠上他的脖子,紧接着自己嘴上传来了那人唇齿间略微清冽的薄荷味道。
他得是太过奋不顾身地冲过来了,杨九郎觉得自己的牙齿重重地撞上了对方的牙关,痛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自己的嘴中捕捉到张云雷舌头的那一刻清醒了过来,右手抓住那人的胳膊肘略微发力,将那仍旧试图圈住他肩膀的双臂扒了下来,另一只手卡住张云雷的下颌将他推离自己,下意识地向左右两边看,确认没有其他人过后,才回头看张云雷。
人在情急之下出手不分轻重,瞅见那人红了的眼圈之后杨九郎心下一阵懊悔,卸了手上六分的力气,但制住张云雷也是绰绰有余——因为那人定定地望着他,完全不动了。
“磊磊,你这是干什么?”
“刚刚在台上为什么拒绝我?”
一句责问掷地有声,张云雷喘着粗气,死死地咬着下唇,唇齿相碰处已经磕出了血;眼眶眼圈整个是红的,愤怒与委屈的情绪呈现在脸上,一览无余。
杨九郎不说话了。他想起了刚刚在台上,眼前这人冰冷的唇轻轻蹭过自己脸颊时的感觉,好似触电一般,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将人推开,反应激烈到张云雷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后仰着摔倒。他在那一刻敏锐地察觉到,张云雷生气了。
可杨九郎忘了,他们以前经常这个样子,甚至有过比这更加亲昵的举动。
“角儿……”
“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的。”
“台下怎么样我不管,可在台上,杨九郎就得是张云雷的。”
张云雷浑身上下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去,缓缓坐回沙发上,眼神茫然地盯着杨九郎那身黑色大褂的盘扣。
“……翔子,你可不能骗我。”
语气当中透露着一丝自己察觉不到的绝望。
自除夕晚上那通不了了之的电话之后,俩人一直没见面没联系。直到开箱那天早上,才在后台照了面儿。
那天杨九郎特地早到了园子,一掀后台的帘儿,发现张云雷早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沙发上,似乎到了很久。
他悠闲地走进休息室,背对着张云雷,撩起墙上挂历新的一页,在上面圈着一些社里重要的日子。
“张老师,来这么早。”
身后人没有回话,但杨九郎感受得到那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背上停驻。
“翔子。”
他听见那人的声音悠悠地响起。
“我以前说过,看不见的,就不作数。”
“那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正好,我蒙着眼睛呢。不管说了什么,都不作数。”
杨九郎手下的动作依旧顺畅没有半刻的停顿,只是本应勾划几下就能完的事儿,他折腾了足有几分钟。放下笔之后,杨九郎转过身,唇边溢出明朗的笑意:
“甭多想,张老师。”
“您那天压根儿什么也没说啊。”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张云雷脸上没有表情,抿着嘴唇,双眼定定地望着杨九郎。尔后,也勾起了唇角。
“对,我什么也没说。”
“不过,你都有女朋友了,那往后咱俩再在台上起腻,是不是就不太合适了?”
“这您甭担心,我和她说过了,工作需要,她理解。”
“那,你在这儿待着吧,我去前面看着,一会儿工作人员该来了。”
深蓝色的门帘在杨九郎伸手一挑一拢的动作之间落下,比以往无数次出后台都要干脆利落,似是带着一种急切的抽离。
至于他想抽离什么,杨九郎也不明白。或者说,有时候有些事,明白了也并不会有什么意义。
2016年北京城的瓦舍弄堂,没有旧时王谢,只有堂前燕子。象征勃勃生机的檀黑色小生物飞过四合院砖红瓦绿的烟囱停驻在一角屋檐,窗台洇着一大片被雨打湿迟迟未干的水渍,沿墙皮蜿蜒滴下,和风细雨的日子冗长且惹人困乏。
大抵是,三月要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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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口斜照的夕阳,还要再燃烧一回;《秦淮景》中的金陵风雅,还要再咏唱一次。
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断线珠子不下够一周是绝不会停的。秦淮五十三公里的河面九曲回肠,上面氤氲起铺天盖地的白色雾气。
雾气蒸腾着到了高处,和河畔那家锦江之星二楼窗台飘出的烟雾融合在一起。雨水之于烟草正如霉菌之于食物,任一种腐蚀来得都比时间本身的消耗作用更快。
张云雷指间第三根也是衣兜里最后一根炫赫门终于被点燃。上下四颗门牙卡着烟的滤嘴,新鲜的空气和苦涩的尼古丁从齿列间进入肺部完成一轮呼吸循环。
他将胳膊弯起拄在窗台上,大开着窗户连纱窗也完全拨开。又一阵风起,迎面吹过刚刚留在空气中些许尼古丁的味道,张云雷吸了吸鼻子,意识恍惚间想着自己这怎么就跟在吸粉儿似的。
身后就是他们俩住的双人标间。门关着,可隔音效果并不好。
没了烟,也就没了停留在外面的理由。张云雷从兜里掏出房卡,划开门进去。
杨九郎坐在床头搭着被子,上身穿着件浅灰色套头运动衫,颜色又素净又清冽,衬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更加苍白病态。
见张云雷走了进来手握门柄站在那里不动,他不紧不慢地对电话那边说了句明天再打给你,又待那边完全没有了动静传来忙音,才挂断了电话。
“还烧吗?”张云雷回身关了门,慢慢走到床尾坐下,一边换鞋一边侧过身子看向那人,眼底颜色好似外面着了墨一般的夜幕。
“不碍事儿,就是头有点晕。”杨九郎吸吸鼻子,从被窝里伸出手揉揉眉心,把手机放在一旁的床头柜。
他撒了个谎,其实状况挺严重的,他自个儿能感觉出来。只是没必要平白无故惹这人担心,真没必要。
杨九郎打算灌点儿药蒙上被子睡一觉就这么扛下去的,毕竟今天张云雷找体温计给他量体温时那副手忙脚乱的模样看着也不像会伺候病号的。真是个祖宗。
张云雷坐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倾身上前用手心探了一下杨九郎额头上的温度。随即又立刻懊恼地松开了,嘴里念叨着:
“不行,我手温度太热了感觉不出来啊……”
杨九郎望着那人眉头皱起的川字儿,突然觉得从心底透出来一阵儿可乐,他咧开嘴,刚想伸手揉开那人的眉心,额头就传来一片柔软而冰凉的温度,左右两个肩膀各搭上了一只手。
杨九郎愣住了,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
“这是不是烧得有点儿严重啊……是不是得带你挂瓶盐水什么的……”
张云雷大片唇瓣还与那人光洁的额头接触着,含糊不清的话语逸出嘴边,好似外面混混沌沌的天气。
杨九郎吸足了一口气,堵塞的鼻子传出一阵不雅观的嘶嘶声。他捧住那人的脸,拉到离自己鼻尖约十厘米的地方。张云雷也顺从地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将眼神聚焦与他对视。
“角儿,别离我太近,我怕招上你。”
话一出口二人皆是一愣。这个称呼,俩人似乎都有将近仨月没听见过了。
杨九郎突然想起今天在台上他们对的词儿。
——宝贝儿,难道你没卖过吗?
——我告诉你,你这样我容易爱上你啊可说。
说话间隙,张云雷趁着双手捧住他脸的功夫不着痕迹地垫着大褂袖口替他拭了拭额角两边的汗,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擦上自己的脸。
这人还是个有洁癖的。
该怎么办呢。杨九郎想。
“哪呀,你是怕你爱上我吧。”张云雷脸上漾起笑容,冲他得意地挑了挑眉头。
“嘿,您怎么知道我在想今儿个台上的时候啊?”杨九郎也乐:
“咱俩还挺有默契。”
因着杨九郎这场抓住春季流感尾巴的感冒,俩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气氛破了冰。趁着这股新鲜劲儿,杨九郎还真得以使唤上了一回小祖宗,教着那人换毛巾,冲药,量体温,忙活到将近九点半,杨九郎烧退到了37度2,张云雷也累了,俩人就关灯睡下了。
后半夜将近凌晨两点,蛰伏了一阵的感冒病毒卷土重来,且有登峰造极之势。杨九郎觉得自己半面身子躺在火盆里,半面身子绑着冰块,冰火两重天的搏斗全部发生在他的肌理皮肤上,身下的被单早已变得一片粘腻,他却丝毫没有力气动弹。
昏沉的大脑居然还能够清晰地判断出自己现在处于发烧的哪个阶段。寒意战胜了炙热,杨九郎开始感觉到浑身发冷,不由地箍紧了身上的被子。
意识恍惚间,他觉得身边凑近了一处热源,毫无保留地向他释放着温暖。杨九郎下意识地想往近处凑,却还是虚弱地无法动弹。
黑暗中一声轻如片羽的叹息,下一刻,杨九郎在极近的领域感受到了那热源,上面还裹挟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第二天杨九郎醒了过来,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光线将空间封闭,他有些分不清当下的时间。虽然身子仍然很不好受,但他能感觉到感冒病毒已经彻底消退了了。杨九郎想坐起来活动活动上半身,谁知一动却被右胳膊的酸麻感激得堪堪咬碎了半边的牙。
他再低头看看胳膊上压的和环在腰上的东西,彻底地僵住不动了。
张云雷在感受到杨九郎的动作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眯着眼,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眼窝底下有一小片青色。他从面对杨九郎侧躺的姿势翻到了仰着,顺势收回双臂,抽出了后脑勺底下那人的胳膊,被子底下是最贴身的衣服。
杨九郎莫名有些心虚。
“角儿,你怎么跑我这儿睡来了?”
“你一直喊冷,太吵。”张云雷趴在被子里,声音还泛着一丝刚睡醒的喑哑。
“然后你就过来了,完了咱俩抱在一起取暖啊?”
“要不然呢?你还想干点儿嘛别的啊?”张云雷不耐烦了,卷起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杨九郎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掀起被子给这人好好盖了盖,下床慢悠悠地洗漱去了。
站在洗手台前掏出手机看看,杨九郎才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他想了想,还是打开微信给林惠发了条语音。语音发到一半,张云雷的声音从卫生间门口传过来。
“翔子,饿了。”
杨九郎下意识地回头,那人看到他在发语音也是怔住了,挥了下手以示抱歉,转身离开。杨九郎只得松开拇指重开一条接着说那句没说完的话。
那夜的雨一直下,落在南京南站的屋顶上,将无数羁旅的游客困住。火车到站点一晚再晚,车站内熙熙攘攘,抱着孩子的妇女把头靠在座椅靠背上昏昏欲睡,背着旅行包留着胡碴的男子将速写板放在双漆上画画,情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密语。
到了后半夜,车是肯定来不了了,车站熄了大部分的灯,只在关键的地方留了几个亮处。杨九郎在睡意迷蒙中醒了过来,抬头寻么张云雷,发现这人身子向前趴在行李箱上,头侧枕在胳膊上,后脑勺对着他,以一个看着就不舒服的姿势睡着。
杨九郎定了定神,从自己背包中掏出一件外套来轻手轻脚地搭在他身上,手刚碰上肩,张云雷就转过了头,眼神清明,一对黑白分明的瞳仁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每当杨九郎在梦中回忆起到南京那几次的时候,就只能记起这么一块光明,孤零零地点缀在茫茫黑暗之中,像映雪的囊萤,像腾空而起的烛火,像照亮楼宇一角的灯光,其余部分都湮没在黑暗之中。
“我醒着呢。”
片刻过后,杨九郎收起了外套。轻微的鼾声不时从四周传来。
“这样失眠多久了。”
一句问句被杨九郎说成了肯定语气。
“谁告诉你我失眠了,床能睡错话可不能说错啊。”
较劲是吧。
杨九郎伸出大拇指抹了抹下唇:
“我现在还能尝见这儿的烟味儿。”
张云雷的脸色霎时间变了。他挺直了腰板,表情变得冷淡,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杨九郎坐着不动,待那人身影在前面走廊拐了个弯之后,才从兜里掏出一支打火机,扔到斜对角的垃圾桶里。
夫子庙没去成,瞻园也没去成,甚至就在他们住的酒店旁边的秦淮河也没游成。
那支打火机被扔进列车员休息室油漆斑驳的抽屉里,连同桌子旁边的一串暖气片儿,一起生了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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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是个日新月异的季节,所有一切都在肆无忌惮地疯长,门前的柳树,巷口石板下的青茬,还有高温下愈发令人难以忍受的暑热。
“磊磊算我求你了,你可下次别在台上露那么多了,没听见台下观众的声音都快掀屋顶了么,我都担心你哪天一不小心掉下台去被她们玩儿坏了。”
一场《捉放曹》结束之后,杨九郎靠在沙发背上喝水,一边喝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张云雷说话。
张云雷老脸一红,抬头横了他一眼又掀下眼皮,一句“污郎”像水似的泼了出去,正经得仿佛刚才台上毫不犹豫把自己整片肩都扒光的人和他全然没关系似的。
“嘿嘿,老话讲,树叶过河全凭一股子浪劲儿,说得就是他了。”
郭奇林正靠在沙发上休息,嘴却没闲着,边说着边把敷在脸上的冷毛巾撤下来,捧哏的活儿使得贼溜。整整半年几乎没有休息的亲子爱徒巡演还不是二十岁年轻人能扛得起的工作量,郭奇林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疲,连续两周在南北方的会场来回奔波,脸都是肿的。
张云雷嘴上不说,心里到底还是心疼,难得地被调侃也没回嘴,只是丢了一句赶紧休息吧,然后便不再和他说话。
“辫儿哥,有你的信。”
九涵拿着几封信和几张单子走了过来,将一封递给了张云雷。张云雷接过信,看到封皮的寄信人名字,回忆一下子被激活,走到自己的柜子前,从里面抽出一封信,再同手里的一比对。
“呦,还真是那位老婆婆写来的啊。”
“什么老婆婆?”
“还记得上次那位姓孙的老婆婆嘛,写信给我讲故事那个; 这隔了这么久我以为她早忘了呢,没想到还真有后续啊。”
张云雷饶有兴趣地拆开了信封细细地看起来。
“这么巧,她弟弟也姓杨。这故事俩主角和咱俩的姓正好能对上。”张云雷伸手拍了拍杨九郎的膝盖,像是招着他来看什么新鲜的事情。
“磊磊,今天是我妈的生日,来我家一趟吧,老太太叫你去吃顿饭。”
张云雷手上动作一滞,抬头扶了扶眼镜,乐不可支地对杨九郎说:
“你这是跟我对词儿呢还是请我吃饭呢?”
“去你的。看在老太太的面儿上,走还是不走啊?”
“翔子哥,人家给父母上寿这事儿都带媳妇儿,哪有像你这带搭档的?我玫瑰园可没见着你下的聘,怎么,这就直接用起来了?”
郭碎嘴子大小姐嬉皮赖脸地调笑着。张云雷还是没忍住,一个抱枕砸了过去。
“你女朋友呢?黄了?”果然郭奇林不仅是个碎嘴子,还是个好奇宝宝。
“哪跟哪儿呀,别咒我。你嫂子今天出差。”
“走吧,正好我也想去看看阿姨。”张云雷把信放回信封,起身去柜子里拿外套和手机。
“得令,走着。”杨九郎从沙发上利索地站起,拿着车钥匙去车库取车,临走不忘在郭奇林脑门上弹了一下。
俩人在家乐福买了一堆保健品和吃的,将近下午六点钟,杨九郎开着车连人带东西一并载回了海淀的老家属楼。
这次依旧是杨妈妈开的门,看到张云雷比第一次见着还亲切,连忙拉着他进屋坐下。
“怎么叔叔又不在家啊?”
“不理那个死老头子,又出去跟人旅游去了!咱吃咱的,甭管他!”杨妈妈絮絮叨叨地张罗着,使唤着俩大小伙子把菜端上桌,又轰他俩去洗手。
仨人落了座,杨妈妈听儿子说过张云雷是喝酒的,于是张罗着杨九郎去把杨爸爸珍藏的好酒拿出来,张云雷忙不迭地拒绝了,说是陪阿姨喝饮料就行。
“磊磊,有没有对象啊?”席间,杨妈妈一边给张云雷夹菜一边问到。
杨九郎呛了一下,放下碗,有些好笑地说:
“我的妈哎,您能不能别跟婚介所老太太似的逮谁就问谁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磊磊到了适婚年龄,你妈我问问怎么啦?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领个女朋友回来给我见见?”
杨九郎还没来得及回话,张云雷拿筷子夹了一块糖醋小排放进杨妈妈碗里,低头一边夹起一筷子菜放进碗里一边说到:
“阿姨,他有女朋友了。”
“啊?真的?翔子你怎么不……”
杨妈妈的话被一阵骤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杨九郎疑惑地起身走到玄关,打开防盗门,看清楚来人之后,愣在了当下。
林惠捧了一束花,轻轻喘着气,似乎是一路跑上来的,脸有些红晕。看见杨九郎,脸上的笑容绽放出来,就着单手抱花的姿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杨九郎下意识地将手搭在林惠后背,错愕地望着怀中的人:
“……林林?你不是今天要出差么?”
“主治医生临时有手术,所以取消了。我想着阿姨生日我怎么着也得过来一趟。”
林惠松开手,理了理头发,对他身后又惊喜又惊讶的杨妈妈笑了笑,双手捧上那束花:
“阿姨,生日快乐,我是杨淏翔的女朋友,我叫林惠。不打招呼就这么冒昧地过来,打扰了。”
“呦,快,快坐。”杨妈妈赶紧又去厨房添了一副碗筷,欢喜得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林惠进屋走到桌子前,看到张云雷愣了一下,立刻礼貌性地笑了笑,向他伸出了手:
“张老师也在啊。正好,也能认识一下,之前只在后台和手机上看见过几回。”
张云雷也笑了笑,回握住了林惠的手,一下便松开。
“臭小子,你有了女朋友怎么不跟你妈说一声呢?”杨妈妈恨铁不成钢地在儿子胳膊上掐了一下,给三个年轻人碗里一人夹了一块子菜。
“哪儿啊,本来就打算今天带回来给你看的,这不林林单位正好要出差么,谁知道现在才通知取消了。哎妈你别给他夹这个他不吃的。”
杨九郎眼疾手快地将张云雷碗内的蒜苔连带沾到菜汤的最后几口剩饭夹到了自己碗里,又从一边拿了一个新碗盛了点米饭递到那人跟前。
“哦……”杨妈妈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定定地看了儿子一眼,转头和林惠聊了起来。
将近九点钟,晚饭吃完了,张云雷带来的蛋糕也切完了。他和杨妈妈打了声招呼,说是想回家了。
杨九郎嘱咐林惠先陪母亲待一会儿,自己先送张云雷回家。
车缓缓地行驶在马路上,车窗外的灯光斑驳陆离,不断地投影在张云雷的脸上,忽明忽暗。两个人都不说话,用沉默掩盖纷杂的思绪。
到了张云雷家楼下,杨九郎停稳了车,手一直搭在方向盘上,也不开车门。
“角儿。”
“翔子。”
同时轻启唇齿,又同时陡然噤声。
“角儿,你先说吧。”
“你今天能不走了吗?”
张云雷语音刚落下就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大跳。
他不知道自己在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
大约是朋友。兄弟。亲人。
上百个词语都不足以概括完他们的关系,却唯独那一种不行;而唯独那一种关系,才足以支撑这个请求。
杨九郎避开了那人过于认真的视线。他害怕看到那人眼中的期许,害怕看到那份期许中承载的沉甸甸的重量,就像行将倾斜的天平,他给不起同等重量的砝码,便干脆将那份承不下的情回拒,决绝而坦然。
“她还等着呢。”
车身发出响声,门打开了。
“回去早些睡。“
张云雷拿钥匙开了门,连鞋也没换,去厨房拿起一只杯子,直接在水龙头接了一杯水灌了下去,放下杯子,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早上离开之前,窗帘是拉上的。张云雷拉起一条缝向外看,那辆黑色的车依旧停在那里,纹丝未动。
张云雷无力地跌进床上,泪水在霎那间倾泻而下。
——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情之一字,可欺人,却不能自欺。
他终究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贪恋的不过只是台上那人温暖的怀抱与过分可靠的温柔。
今天,在看到林惠和杨九郎相拥的那一刻,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不仅仅是那一方虚无缥缈的舞台,不仅仅是南柯一梦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不仅仅是良辰美景散场之后的断壁残垣。
他既要共他演过无数痴男怨女万种嬉笑怒骂,也要同他渡过每一个细水长流的日日夜夜。
欲壑难填,人心一旦不满足就会陷入痛苦。
一个人,究竟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而他只能独自一人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天明,直到被无边无际的折磨吞噬殆尽。
直到……他也不知事态会在何时失控。
杨九郎开回了小区又送走了林惠,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老太太已经将餐桌收拾干净,在餐厅泡了一壶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老太太,说了我回来收拾,怎么自己把活儿全干了?”
杨九郎走上前去,给母亲揉起了肩。
“翔子,林林的事,你考虑好啦?”
杨九郎的手顿住。
“妈,您对林林不满意?”
“这话说的,怎么会不满意呢,那样大方得体的姑娘。”
说着,杨妈妈抬头,眼神揶揄到:
“再说了,我不满意,你就不要啦?你是找自己的伴侣又不是给你妈找媳妇,重要的是你喜欢,妈没什么要求。”
“那您到底在顾虑什么?”杨九郎敏锐地发现了母亲的情绪有些微妙。
“妈在想磊磊。”
“……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明明你这算是选择了一条坦途,妈应该高兴的,但是……”
杨妈妈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磊磊是个好孩子,怎么就一时想不开走了这条路呢?”
“……妈……”
“你甭想着瞒我。”杨妈妈看到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语气笃定地打断。
“你妈是个女人,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磊磊看你的时候的表情,和我跟你爸年轻时一模一样。”
“还有你,活了将近三十年了,连你爸和我的剩饭也没吃过吧?”
“你这孩子从小就通透也有自己的主意,倒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瞎胡闹的人,既然选择了林林就要好好待她,不能对不起人家姑娘。”
“可是翔子,你也得答应妈。”
“你可不能伤了磊磊的心,啊。”
沉默了许久。杨九郎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母亲手中。
“妈,我明白。”
手指骨节捏在茶壶柄上,用力到泛着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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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总是慢慢累积,无法抹去。人因回忆变得不再孤独,也变得更加孤独,如此便是,陨石变作磐石,芳草变成蒲苇,不变的是回忆本身,而回忆的存在又极为虚无缥缈。
就像在杨九郎的回忆中,张云雷是蕙质兰心的翩翩公子,是素衣荷袂的惊鸿仙人,一席华服大褂下是丝毫不输当年魏晋风貌的玉骨冰清。
可决不该是眼前这样子,像一只颓败的孔雀转身离去,华丽的冠翎仿佛落了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杨淏翔,你就是个骗子。”
那一连串的质问以一句宣泄收尾。
任何看不到结果的挽留都是无力的。杨九郎看到那抹墨色的身影义无反顾地离他而去,他无法追上去,身后也没有路可走。
那之后,他们陷入了搭档期间第一次冷战。张云雷不再在台上抛一些暧昧的包袱,下了台也不和杨九郎对词,只要杨九郎在后台他绝不迈入休息室一步。
一场下来,那人又在杨九郎一个恍神之间不见了踪影。杨九郎换了衣服,出了休息室,正好和孟鹤堂走了个面对面。
“孟哥。”杨九郎抬了抬下颌,挥了挥手要继续往外面走。
“翔子你先别走,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孟鹤堂掐断了手中的烟,拉住杨九郎的胳膊。
“怎么了,师哥您说。”
“磊磊那儿你得看着点儿,那李讴不是什么好人。”
杨九郎不说话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抚了抚额头无奈地说到:
“张云雷不是小孩子了,他得有那个明辨是非人心的能力。我和他是朋友搭档没错,可有些事儿我该管,有些事儿轮不上我管。”
“拉倒,翔子,跟我这儿你还装什么装,你自己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你心里清楚,你不管,那就没人能管了。”
“你情我愿的事儿,怨不得你,可见死不救,就差意思了。就这么跟他厮混张云雷迟早得出事儿。”
孟鹤堂拍拍杨九郎的肩膀,转身离去了。
可杨九郎没想到,这个事儿出得居然这样快,令人措手不及。
接到电话的时候杨九郎手机没攥稳摔到了地上,连夜开了将近九个小时的车,才到了南京那家医院。他问了护士急救室的地方,跑进走廊,看到了坐在那边的几个人。
“大林,情况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郭奇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阎鹤祥一边给少班主顺着气一般抬头对杨九郎说:
“已经进去好几个小时了,我们也不清楚。现在过度担心反而会误事儿,你别太心急了。振作点儿,他还等着你呢。”
“说说,怎么成了这样的?”
杨九郎用尽所有的理智克制着自己的一腔怒火,转身问了李讴一句。毕竟坠楼是张云雷自己喝醉之后不小心,这人再怎么受人之托,责任也不全在他身上。
“怎么就突然要回北京了?他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火车站?我不是叫你留在南京看好他的么?”
“杨淏翔,你少他/妈在那儿自以为是了。”李讴定定地看了杨九郎几秒钟,突然嗤笑一声:
“你小傍家儿那个小骚/货,他心里那点儿小九九你能不知道么。”
“你他/妈再给我说一句?”
杨九郎难以置信地瞪着李讴,一个作势就要冲上前去,冷静睿智惯了的人燃起了怒火,看起来格外可怖。
大楠和阎鹤祥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死命拉拽住了暴戾中的杨九郎。大楠眼泪还未擦干,脸都憋红了,冲杨九郎喊道:
“哥,别,别动手,冷静一点,想想社里,想想10年的时候!”
杨九郎听到了大楠的话,生生止住了已经落到了对方脸上的拳风。
大局当前,不能不考虑,他还记得当年德云社因为打人风波差点没能熬过去,这几年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日子也仍旧是如履薄冰。
他杨九郎不是不会审时度势的人。
那边李讴却又是狰狞地笑着,一边肆无忌惮地笑一边说到:
“你是他男人,嘿嘿,你还真没他带种,我不过是想睡/他,他就把我半颗牙都揍掉了,你俩睡/过好几次了吧,他在床上叫的声音骚/不/骚?”
“我/操/你/妈,你嘴巴放干净点儿,人还在ICU里生死未卜你说这话不怕丧良心吗?”
郭奇林也是恨得牙痒痒,理智在父亲辛苦经营的事业与他重伤在身的老舅之间拔河。
那边醉酒的人却像没听见似的,咂了咂嘴,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
“杨淏翔,你他/妈你有什么好的,能让这么个妙人儿做梦都想爬上你的床被你睡/了,我有什么不如你的,不就是活儿/大活儿/小么,他要是乐意,我保证给他睡/得服服帖帖的……”
——去他/妈的理智,去他/妈的审时度势。
杨九郎突然不说话了。原来粗重的喘气声也骤然停止,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这人看,神色阴冷。
郭奇林惊恐地看着杨九郎身上发生的变化,大气儿也不敢出。他不是没有见过这人生气,可很少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时候。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愤怒到极限时,杨九郎平日里这样脾气温和的一个人,身上竟然会散发出如此暴戾的气场。
不,不是气场,简直是一股杀意……
突然,杨九郎甩开大楠的胳膊,上前一把拧过李讴的衣领子将他从医院走廊的座位上拽了起来,几步拉扯到墙角监控器的视线盲区,卡着那人的脖子。
“大林,眼睛闭上。”
他头也不回,对着郭奇林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郭奇林条件反射地闭了眼。
杨九郎随手抄起一只花瓶往墙上狠狠一摔,攥起一片碎片,直直地划向李讴锁骨处的动脉,一股细细的鲜血喷涌而出,一道血线溅在李讴的下巴郂。
李讴整个人都吓傻了,肚中二两黄汤清醒了大半,目不转睛地盯着杨九郎的脸,他万万没想到杨九郎真他妈豁的出去敢下死手。
“你……你松开!流血了!你……他/妈的……”语气止不住地打着颤。
“这一下在动脉上,现在松手,你就没命了。”
杨九郎语气平淡,就像在描述今天的天气一样。
“你,你他/妈要干嘛,这……这可是医,医院……”那人被杨九郎的阵势吓住了,却强装镇定,可结巴声却出卖了他。
“急救室有,太平间也有,正好,省麻烦。”
“你……”
“李讴,有些话我只说一遍,听完了,你消失。”
“支棱起耳朵听清楚了,我说,消失。”
“从今儿个起,别让我再看见你在他跟前晃悠。”
“不属于你的东西,别肖想。里面那位,不是哪种人渣都能碰的,尤其是你这种恶心东西。”
“再逾矩,就是一个死。”
“好自为之。”
说罢,停顿几秒。
“阎师哥,麻烦您找医生过来。这里有人要自杀,刚救过来,需要处理伤口。”
阎鹤祥毕竟岁数和阅历在那儿,短暂的反应后,立刻转身去找值班大夫。
杨九郎松开了卡在李讴脖子上的手,李讴随即双腿发软地滑倒在地上。郭奇林和大楠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似乎真的有些担心这人会像杨九郎说的那样一松手就失血过多。
“我没往正经动脉上划。”
杨九郎看出了二人的顾虑,转身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他走出了安全通道,与阎鹤祥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感觉到海啸一般的恐惧和忧虑从脚底袭来直窜头顶,像毒藤一样攀附住他的四肢百骸。
他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望着上方手术中几个刺眼的红字,心脏像被揪起一样,钝钝地疼着。
他将手心放在厚重的门上,额头抵在两手中间的缝隙,闭着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祷。
——磊磊,活下去。
——听见了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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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合了一整晚的手术室门终于开启。顾不得喊醒身边的郭奇林跟大楠,杨九郎一个箭步冲上去问着医生:
“怎么样了大夫?人没事儿吧?”
“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不过伤得实在是有些重,骨盆肋骨多处骨折,还是先在ICU观察一段时间吧。这里有他直系亲属么?有些事儿还是得跟直系亲属谈谈,还有手续什么的有直系亲属在场办理会比较方便。”
“手续我来办就行,我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爸妈正在往过赶的路上,您有什么要嘱咐的和我说吧。”
“好,那也行,你跟我来。”医生经过十个小时的手术精神十分疲惫,但态度还算耐心,带着杨九郎到楼下办公室办手续去了。
张云雷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杨九郎衣不解带地在旁边守了三天三夜,连衣服都没换。
第三天下午两点多钟,杨九郎正趴在床边休息,突然感受到一个冰冷的触感在轻轻地推着他的脸颊,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发现张云雷正睁着满布红血丝的眼睛,皱着眉头看着他,似乎是有些疼了。
“医生!医生!”
杨九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没过多久,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跑了进来,翻翻张云雷的眼皮,又听了听心跳,起身对杨九郎说到:
“行了,病情基本已经稳定了,再观察观察吧。如果没有术后排斥反应,明天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唉,谢谢,谢谢大夫!”杨九郎送走了医生,赶紧坐回病床旁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转成一声心有余悸的叹息。
“磊磊,这次,你可真的吓坏我了。”
“怎么还皱着眉头,是不是疼啊?”
张云雷张了张嘴,想说话。杨九郎赶紧把耳朵凑近那人的氧气面罩,捕捉着那人虚弱的气声。
“怎么……瘦了这么多……”
“甭说了,只要你能醒过来,让我瘦成老秦那鬼德行都成。”
“对了,我得赶紧给大林和老阎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别担心了。”
过了几分钟,郭奇林大楠和阎鹤祥一起过来了,只是郭奇林脸色差到极致,杨九郎问怎么回事,郭奇林直接把手机屏幕怼到了杨九郎跟前,顾及到这里是医院,所以小声地骂道:
“人都这样了他还怕没死透再来踩上一脚,什么混帐东西!”
杨九郎接过来一看,那则新闻上“或因感情或工作原因”和“疑似自杀”的字眼醒目且刺眼。
杨九郎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给郭奇林:
“好在人还在,我已经知足了。这些事儿交给社里去处理吧。别太小瞧你爸手底下的危机公关,那人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只是先别告诉你老舅,他刚清醒,甭让这些事糟践了耳朵。”
一周之后,张云雷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周而复始的手术,复建,静养。杨九郎开始了北京南京两边倒的日子,一张张高铁票很快便攒够了一个铁盒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累是真的累。郭师父通情达理地给他减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工作,可钱却坚持着一点没少给。
又是一阵风尘仆仆,杨九郎打开病房的门,冲病床上那人喊了声“角儿,我来了。”,一边拉开板凳坐了下去。
“前天才过来的,干嘛跑那么勤。”
张云雷放下手里的复建工具,视线从杨九郎进来就一直跟着他挪动,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我不放心。”
杨九郎拿起手中布袋子里面装的保温桶,拆开盖子,里面新买来的老鸭汤蒸腾起热气儿。杨九郎用汤匙盛了一勺,放在嘴底下吹了好半天,才递到张云雷唇边,却看见那人愣愣地盯着他手中的汤匙,嘴唇微张,牙关却闭着。杨九郎仔细端详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往回看,才发现这人正盯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那颗亮闪闪的婚戒出神。
“我结婚了。”
声音被风吹散,杳无痕迹,也不知是在回答谁的问题。
张云雷僵硬地把视线投向杨九郎。
从ICU醒过来时经历过重生的身体痛得死去活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咬着牙没哭;
从医生口中得知可能永远瘫痪上不了台时,他攥紧心口的衣服,没哭;
郭师父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就算教评书也要让他上台时,他红了眼眶,也没哭。
而此时,眼泪没有丝毫预兆地流了出来。
杨九郎放下汤匙,把保温桶放回床头柜盖好。几秒之后,他将一盒纸巾挪了过来,起身走出了病房,轻轻为那人带上了门。
有些坎,只能自己去经历,才能扛得过去;同样的,有些伤,也只能自己去疗,才有痊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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