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1项目经理Vs.技术专家三：一个降落伞的代价
八角捋须笑道：“然而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职业选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使同为科技人才，也很可能走上不同的道路。按你刚才所说，如果要在项目经理和技术专家这两个角色里做一个选择的话，不能说懂技术就不应该选做项目经理，毕竟这个角色也很重要。”
小武讶道：“为什么呢？就让不懂技术、只懂管理的人去做项目经理不就好了？让技术很好的人离开技术一线，岂不是很大的浪费？”
八角微笑道：“表面上看起来也许如此，然而却也没有这么简单。项目经理和技术专家这两个角色其实是互相渗透的。技术专家在自己负责的这块领域里，也是兼任了一个小项目经理的职责；而项目经理天天要同技术专家们打交道，若本身不懂技术岂不是在隔靴搔痒？”
“简单界定一下两弹一星这23位元勋---我们可以尝试分类一下，你觉得其中谁可以算是项目经理，谁又算是技术专家？”
小武有点语塞，结舌道：“依我看……他们不都是技术专家吗？”
八角摇了摇头，捋须道：“在我看来，里面有接近20位算是技术专家，其它至少有3位算是项目经理。”
看着小武睁大眼睛、渴望下文的样子，八角笑着说：“我说的3位项目经理是：钱三强、钱学森、邓稼先。”
小武缓了一下，点头道：“我似乎明白了。你说的这三位在外界抛头露面较多，也没有使用化名，所以是项目经理。而其它的技术专家都躲起来了，外界根本连看都看不到，对吧？”
八角点头笑道：“不错。项目经理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沟通。要同方方面面沟通，所以露脸是必须的。项目经理必须要解决好资金、人力、后勤、时间表之类的问题，了解各种条件与约束，然后技术专家们才能使得上劲，项目才有成功的可能。”
“而且首先要同国家领导人沟通，因为他们是项目的发起人和金主。虽然他们不懂核技术、火箭、卫星、激光什么的，项目经理也要尽可能深入浅出地做出解释，让他们明白其中作用、意义和实现办法，以及所需费用和时间。”
小武大悟道：“原来是这样！两弹一星工程能够获得举国之力的投入，这几位项目经理的作用也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八角点了点头，道：“一般来说，项目经理要同时充当激励者、教练、调解员、啦啦队长、决策者、协商者和冲突解决人等角色，所以更需要的是一个通才，尤其是人际关系要好，但是专业能力不是必须极深。”
小武道：“哇，要求这么多，已经是十分难得了，还要啥很深的专业能力？”
八角捋须道：“但是中国的情况跟外国总是有所不同。西方国家以及印度等国，大都能够接受专业技术程度小可的人来做项目经理，以免浪费技术专家的稀缺资源；但是在中国，可能是文化不一样，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如果你不是技术专家，你就管理不了技术专家。所以，总是要让一些技术专家转而去做项目经理。”
小武有些困惑，道：“怎么会这样子的呢？”
八角微笑道：“另外，根据现实的情况不同，项目经理也会分几种类型，比如说有放权型的、促进型的、民主型的、协调型的、独裁型的。而且你要特别注意，这些类型全部是具有正面意义的---项目经理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自己的类型，而并没有哪种类型不好。作为一个通才来说，他甚至应该同时扮演好类型截然相反的几种项目经理。”
小武非常惊讶，道：“不可能吧？如果你是一个项目经理，怎么可能同时既是民主型的、又是独裁型的呢？这不科学。”
八角哈哈一笑，道：“怎么不科学？这要看项目团队的具体配置情况了。譬如有一个项目经理同时管理A/B两个项目---A项目团队中有几个很强的技术专家，他就可以充当民主型项目经理，让专家们多多发表意见，自己只要在大事情上做个决策就好。而B项目团队里的人经验水平都很弱，一个强技术专家都没有，那么只好一切大小事情都由项目经理来做主，不然团队也不知道怎样干下去。”
小武喃喃道：“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
八角捋须微笑道：“精微奥妙之处还远远不止于此。如果项目中虽有些强技术专家，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很微妙，那还需要根据情况来选择不同类型的项目经理。比如，如果技术专家们关系融洽又同心同德，那最好用放权型的项目经理；如果他们水平虽高但热情不够，那么最好是促进型的项目经理；如果他们互相之间的沟通不力，经常意见相左、只从本领域出发，则最好是协调型的项目经理。”
“总之，如果项目里的技术专家们在短期内无法发生变化的话，那就只能提高对项目经理的要求了。而且，必须要想法子让技术专家们肯听从项目经理的指挥，而不是固执己见。”
小武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我现在感觉到项目经理就好像是一个元帅一样，虽然不用亲自上战场，但其实会决定战役的胜负。”
八角呵呵一笑，道：“那我也说一个项目经理的例子吧，然后你会更容易明白。就以两弹一星元勋里的邓稼先为例吧---你可以分析一下，他有哪些合适的素质。”
小武抬起头来，精神道：“好啊！我早就听说过邓稼先了！他可是原子弹计划的总负责人呀！”
八角捋须笑道：“1950年，邓稼先在美国普渡大学拿到物理学博士学位，9天之后便回国效力。他没有在美国多待，也没有参与美国的重要项目，所以回国之时也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图表 28邓稼先博士毕业小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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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钱三强推荐年富力强的邓稼先、作为筹建核武器研究所的主要负责人。不论是初始时候在北京一带、后来又移师去大西北展开工作，邓稼先都是从零开始努力，克服一切困难，直到顺利趟出一条开拓大道。”
小武诧异道：“跟其它的技术专家比起来，似乎邓稼先的年纪挺轻的。你看，到建国后他才刚从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为何组织上会委他以如此重任？”
八角微笑道：“项目经理必须要管很多杂事的呀。很多事情不一定跟技术有关，而年轻人就是有优势。打个比方说，开始的时候人手不足，只有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大家一起听邓稼先指挥，在北京郊外捡砖瓦、平坟地、搭原子弹教学模型室，倒也忙得不亦乐乎，进展神速。这种类型的工作，你让老专家去管，显然效率不高。”
小武点头笑道：“也是。大家都比较年轻，沟通起来也容易一些。要这么说来，邓稼先就是原子所大学生们的头儿，年轻人的吃喝拉撒睡、甚至包括谈恋爱，日常琐事都得管呐！”
“而且这些很多都是保密工作，也需要邓稼先不停地给做思想工作，多敲警钟，免得年轻人犯错误。这也是包括了一个政委的工作呀！”
八角笑道：“项目经理需要组织好培训工作，培训不合格的大学生是无法上岗的。另外，技术专家们推荐寄来的外文核基础知识资料十分有限，而且当时还没有复印机，于是邓稼先组织起大学生们一起阅读---一个人念、几个人抄、再有人翻译，然后送去油印，直到这些‘研究生’们都变成对核试验有用的人才。”
小武连连点头，赞同道：“真是必须这样！这许许多多的杂事，总得有人去做！要是邓稼先不做，那么谁做？别人还真干不了，所以邓稼先只能牺牲自己的时间了。不过这样也就保护了许多个老专家的时间，让他们能够专注在研究和试验上。”
八角捋须微笑道：“后来在大西北的时候，邓稼先是这么称呼王淦昌、郭永怀、彭桓武三位老专家的---‘三尊大菩萨’。这不仅体现了他本人对老技术专家的尊敬，更是移情给所有的年轻试验员---大家都必须尊重和爱戴老专家们，绝不能骄傲自满，要按照他们的指示去工作。”
小武翘起了大拇指，道：“不错，只有营造起了这样良好的项目氛围，那整个项目团队才能形成有序的合力，然后才能开出成果之花！”
八角捋须笑道：“邓稼先个性鲜明，有些地方跟很多技术专家特点是不一样的。比如说，他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喜欢美食、喜欢请客，还有点小讲究。这些习惯，对于专家来说可能不太好，但对于他来说则恰恰相反。”
小武大为诧异，道：“哦？这我倒是完全没想到。”
八角呵呵笑道：“其实这些习惯，对于一个项目经理来说都是好习惯。邓稼先并不讲究衣着，在他的照片里几乎就没穿过好衣服。然而，他就是舍得把钱都花在吃喝烟酒上，原因是这些习惯都有利于人际沟通。”
小武似乎有些恍然。
八角接着道：“在核试验基地里，很多人稍微得空、都喜欢去邓稼先的办公位子，找他随便聊聊，顺便‘讨老邓的一根好烟抽抽’。而不论来者是谁，他总是乐于一同抽烟，一边聊聊项目上的最新进展和存在的问题。”
“邓稼先也经常请客，在酒桌上给大家说话鼓舞士气。他比较爱喝上好的白酒，但总是控制在二两以内，以免影响了其它工作。据说在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有人看到他喝了三两白酒---原因是在团队当中，一位中年研究员的子女由于种种原因而无法参加高考，导致该研究员工作时心绪不宁。邓稼先找人帮忙被拒，一时又没有解决之策，故非常发愁，所以喝多了。”
小武长出了一口气，道：“明白了，邓稼先非常善于团队建设（Team Building）工作，对于解决项目组员的各种心理问题，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八角捋须道：“1979年，有一次氢弹空投试验不成功，结果致使邓稼先受到了一些核污染，后来虽经治疗，但六七年后这位杰出的核项目经理还是逝世了。”
小武黯然道：“这个事情，我也略微听说过一点，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八角点头道：“事情是这样的：之前虽然原子弹和氢弹都已经做过了爆炸试验，但都是在平地上做的试验。若是从飞机上进行空投，还没有实测过。为了保证核武器有实战的能力，氢弹空投的试验是必须要做的。”
“试验那天本来也一切正常，但当飞行员按下投射按钮后，地面观测点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地面上的核技术人员也迟迟看不到蘑菇云。当飞行员确认氢弹已经离开飞机以后，大家都知道这次试验失败了。”
小武奇怪道：“既然氢弹已经扔出去了，为什么地面上啥也看不到呢？”
八角笑道：“在无尽的天空中，一个‘大炮仗’是很小的。除非用降落伞来减缓下落速度，否则是很难看清的。故观测点也只有看见降落伞的能力，如果降落伞没打开，下坠的弹头又小又快，人眼怎能看得见？就是一般的仪器也捕捉不了。”
小武大悟道：“原来是降落伞没打开！”
八角捋须道：“虽然核试验已失败，但是事情也还没有完。那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但是已经扔出去的氢弹该怎么办？总该有人去处理一下吧？”
小武想了想道：“奇怪。虽说降落伞坏了，但是氢弹毕竟还是从天上扔到了地下，为什么不炸呢？”
八角笑道：“这个氢弹并不像普通炮弹一样，是接触式触发爆炸的，它应该是在一定高度的空中由内部自动引爆的。但当时由于降落伞没起作用，下落速度太快，经过一定高度的时间窗口太短，导致高度触发机构失灵，故没爆炸就落到地面上了。然后弹头和地面猛烈碰撞，更加导致弹壳里的自动化控制系统全散架了。”
小武点头叹道：“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这个风险预先没有预料到啊。”
八角捋须笑道：“项目只要没有做完，就永远可能出现未预料到的风险。然而当时必须有人站出来去处理善后一下，而这个事情项目经理是责无旁贷的。”
“当时也有军方领导想要阻止邓稼先亲自去氢弹落地的大致范围去探查，但是邓稼先认为，水平不够的人即使是找到了落地的氢弹，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他们看不懂氢弹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反而可能会破坏现场、丢失第一手资料。”
小武摇头惋惜道：“邓稼先还在考虑核试验的细节呐！都来不及考虑安全问题！当然我同意邓稼先的意见---如果他不去，也就只有几位老技术专家的其中一位过去，才能看得明白。”
八角点头道：“相对于几位老技术专家来说，邓稼先觉得，如果实在要牺牲一个人的话，也就只能牺牲自己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用自己的宝贵生命，换取了一位老技术专家的宝贵生命。”
小武肃然赞道：“这就是项目经理的最高境界！为了项目成功，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了！这就好像干将、莫邪到了炼剑的最后关头，自身都跳到炉子里面去了！”
“也差不多吧。”八角吐了口气，又道：“不过，邓稼先其实也有些失算了---他一个人出发，找到了沙漠里落地的氢弹、以及没打开的降落伞，探查了一番之后，向基地的人们宣布了‘降落伞故障，氢弹基本完好’这个结论。---但其实这个结论并不完全正确。”
小武讶道：“氢弹应该是已经裂开了吧？而且我还听说老邓把氢弹捧起来看了？这样的话辐射强度也太厉害了，严重危及生命呀！似乎不应该捧起来。”
八角摇头哂道：“你能想到的邓稼先怎会想不到？他已经站在氢弹面前，如果核物质已经泄露，那手捧还是不手捧，又有何分别？而且邓稼先孤身前往探查的目的、也不是要将可能有问题的氢弹拿回基地去，只是在现场将试验情况分析清楚，所以必须要仔细查看。”
“其实最主要的问题在于，邓稼先从一开始就倾向于自己的判断：氢弹是完好的，只是降落伞有故障。这是因为没有人看见空中有降落伞在飘，而且如果氢弹被撞裂的话，那么核爆炸应该已经发生了。”
小武犹豫道：“也是，如果氢弹裂开，那么蘑菇云显然就出现了。”
八角捻须道：“当时从表面上看，落地的氢弹是完好无损的---只是出现了肉眼难以发觉的裂纹，伴有少量核材料开始泄露---但这些也是在邓稼先日后检查身体时才发现的。当时的氢弹并不能说完好，也不能说严重损坏，只能说介于完好和损坏之间的某个状态。”
“确切地说，邓稼先孤身探查的第一个目的、是检查试验失败的原因，第二个目的是确认氢弹落地后的状态，第三个目的是标识出其确切地理位置---然后让有关人员将该地永久防护起来，以免日后其它试验人员一个不小心，走到这里来可能会受到伤害。”
图表 29失败氢弹坟场（41°59'37.19"N 89°6'35.7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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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科学试验的具体情况，也真是相当复杂、难以预料的！没想到，一个普通降落伞的低级故障，竟然直接导致了一位最杰出的项目经理，提前为国为民、献出了珍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