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人与月亮
作者|聊佐清欢
一
“喂？开始录音了吗？那我就开始了。”
“你好，致将要听到这段话的任何人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名镜人，编号Eye-38438，我的事呢，说来话长——”
二
当我还是一名崭新的魂体时，被魂力资源调配中心摇号到了影射工作区，成为镜像科的一名镜人。
镜人，官方解释是“由人类魂体担任的镜像反射者，在镜子等镜像物体中塑造人类形象，直至对方离开镜像源。附：镜人所塑形象与原形象的误差不得高于15%，违者重责。”
镜像科的面试题目是“镜像你的面试官”。面试官正是部门上司，我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
五分钟后，我挺着傲人的肚腩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却被他批评一顿。我不服气，于是就“领导阶级的主观唯心与客观现实之间的鸿沟”以及“斯芬克斯的奥义——认识你自己”问题据理力争，结果被上司恼羞成怒地评价为“死板僵硬，不知变通”，编号为Mirror-38438。
呵，镜人。
第四次恐吓任务对象后，我收到了警告处分并到前台接受处置。
“镜人Mirror-38438，多次戏弄任务对象，罔顾镜人守则。您在昨晚恐吓任务对象时违规说了三句话，扣三颗星，掉一级工作段位，目前处于‘倔强青铜’，现为您重新匹配任务对象。”
我趴在桌上笑：“不是吧，小姐姐，嘿嘿嘿三声也算三句？”
“是的呢亲，此外您的工作态度恶劣，任务对象至今仍是精神错乱，请您好好反思。”
“可他是渣男啊，表面人模狗样，背地里脚踏四只船。我只是在他醉酒后对镜猜拳时赢了他几次而已，不要这么严重吧。”
“我也只是公事公办呢亲，请您接受新的匹配对象：明秀，女，19岁，‘倔强青铜’级任务人物，照镜子频率正常，性情不定，镜像难度三颗星。”前台递给我任务卡，神情有些微妙。
我疑惑道：“照你描述的来看，这个明秀的等级难度不大啊，怎么就上三星了？”
她露出公式化的微笑：“接触就知道了呢亲。”
三
“全镜人出镜，镜像他们！”
广播号令下，我打开了镜像投射。洗手间的镜子外，站了几个女生，我身边的同僚们正在塑造她们的形象，有个镜人正纠结要不要把晕掉的眼线表现出来。
明秀是被围在中间的那个瘦弱女生，看到她的左脸，我懂了前台的意思——那里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色烫伤印记，对于一个新任镜人来说，镜像这种人物的误差很难低于15%。
那些女生正在挤兑我的任务对象。
“明秀同学要不要在今年的晚会上再舞一曲？”
“去年出了好大的风头，勾得隔壁系系草都搭话了呢。”
明秀没说话，攥着衣摆的指尖发白，她想要离开，却被几只涂着鲜艳甲油的手拦住。领头的女生掀起明秀左脸的头发，假意赞叹：“啧啧，比起纸糊的脸，这红色倒是更衬，现在你这张花脸说不定能更吸引人。”
待她们离开后，我问道：“谁可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438你别太在意，以貌取人，人类常有的现象。”几个镜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还原了事情的起始。
明秀她们是舞蹈系的学生，大一时她们系表演了一个节目，身为领舞的明秀底子好，长相美，理所当然地成为全场焦点，也成了那几个女生的仇恨点。
寒假时明秀出了车祸，脸被烧伤，那些人的嫉妒终于找到出口。
有点生气，吐出一口八二年的空气，我指了指同僚们：“当初和上司闹的沸沸扬扬，我想我438的恶名你们也有耳闻，有人无端欺凌我的任务对象，我肯定忍不了。各位都是同事，咱们就事不就人，话就撂到这——镜人守则是误差不超15%是吧？我希望这几人以后的镜像投射，丑化上限都能卡死15%。”
“还有你，”那个纠结晕妆的镜人瑟缩一下，我记得他镜像的就是那个领头女生，“她的眼线晕妆，以后一照镜子就晕妆，你懂吗？”
他小声说：“我不懂，她的眼线是防水的啊。”
我捏着他的包子脸冷笑：“卸妆水是不是水？250你告诉我卸妆水是不是水？卸妆水能卸的眼线就能晕妆，懂？”他连连点头。
临走前，我一人递了一张双倍工作经验卡，250尤其高兴：“38哥，这个可贵了，你——”
我摆摆手：“好说好说，工资不就是用来花的么，算是我谢谢哥几个帮忙了。”
四
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无能啊，你的名字是438。
是夜，我在落地镜前，束手无策地看着明秀哭泣。
事实上，明秀每夜如此，而我能做的只是将她的左脸尽可能地美化后投射在镜子里。
她看着窗外阴沉的夜幕，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猫。
“她一般深夜照镜子，似乎挺喜欢月亮。”
“为什么？”
“据上任镜人分析说是同病相怜，都是缺陷的脸。”
想起和前台的对话，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酸软，于是在明秀看向镜子时，我扬起最温柔的笑容。
她望了一眼镜子里微笑的我，突然哭得更大声了：“连笑都这么丑，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有点慌乱，环顾一下她的卧室，看到了被精心放在盒中的舞蹈鞋，她还是很喜欢舞蹈的。
现在是午夜，镜像科的监察比较松懈。我计上心来，敲了敲镜子，“站”了起来。我生前学过芭蕾，熟练地对着明秀抬手，勾腿，转了个圈。
明秀靠近镜子，好奇地问：“你是鬼吗？”
镜人是不允许说话的，说一句掉一颗星，满三颗星掉一段位，想想自己的倔强青铜，我高冷地摇头。
“你为什么会找我？”我高冷地微笑。
她没有气馁，继续问：“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高冷地点头。
“那你会什么？”我想到现在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于是我高冷地转了个圈。
她的眼睛闪着光看着我，随即又黯淡了：“跳舞啊？真好，我也想再跳舞，可惜不能了，因为我的脸…”我用力地敲着镜子，严肃地看着她，摇头，然后高冷地伸出一只手。
她后退一步，我也不动，两人僵持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隔着玻璃抬手回应，我得意地翘了翘嘴角。
凌晨两点，一个女孩在镜子面前翩翩起舞。月亮终于出来了，浅淡地吻着明秀的脸。
看着她洁净的脸庞和微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喜欢月亮了，不是什么同病相怜，而是因为同样的皎洁。
五
明秀的事像我的工资卡一样顺利地四平八稳，我决定犒劳我自己，请空闲的250为我代两天班。
等我晚上重新连上明秀的镜子，发现了不对劲：视野里十几个她，十几重啜泣，以及明晃晃的十几瓣月亮——
镜子碎了。
我的心那一刻似乎爬满了裂隙，顾不上什么掉星掉段，我用力拍打每一片镜子，喊着：“明秀！明秀！是我，会跳舞的那个，你怎么了？”
月亮哭了。
还能是什么？在我一个月的舞蹈和鼓励下，明秀鼓起勇气报名了艺术节汇演，却被那几个女生变本加厉地嘲讽，有人甚至将卸妆湿巾狠狠拍上她的左脸。
我很后悔出去浪的那两天没陪在明秀身边。
我说那两天我翘班不在。
她说我知道，你镜像我时，会把烫伤印成蔷薇的形状。
我说对不起。
她说谢谢你。
我在破碎的月亮里捧不起流淌的月光，伸出双手，只触摸到一片冰凉。
我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面前相处了短短一个月的少女，又懊恼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们沉默着，双双对镜到月落。
六
但明秀是个勇敢的好姑娘，半个月后她昂着脸站在汇演的舞台上。
我瞥见台下打开手机摄像头的女生，嗤笑一声。
舞台中央按舞者要求，侧置一面落地镜，我的姑娘一袭白裙，冲镜子里的我微笑。
她白得月光般惊心动魄，衬着左脸艳如朱砂。
我按下手中的信号键，耳机里传来几个镜人的声音：
“视觉部OK，祝你好运。”
“摄像科准备好了，祝你好运。”
“我这边时刻待命，38，祝你好运。”
“搞不懂的愚人哪，这是一个传说，一个吉普赛女郎，向月亮祈祷直到黎明。”
音乐响起，是西班牙民歌《月亮之子》。
“她哭着说，请让我在第二天嫁给那个男人。”
耳机里突然传来250急切的语调：“438你疯了！为了一个任务对象，你居然妄用部门调令，全场NG！误差上限太大，最多10分钟监察员就能发现！镜人守则你忘了？想死吗！”
这首歌大约5分钟，祝我好运吧。
“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褐皮肤女人。月亮从天上开口说话。”
我望着旋转的纤细身影：“哪能忘啊，我只是想做点事，让我那被欺凌的姑娘笑一笑。惩罚就惩罚呗，劳你费心了。”
“但是作为交换，你要献给我，你们的第一个孩子。”
明秀优美的下颌昂起，我们共同看一轮月亮。
尽管隔着生死，隔着镜面，但我们确实以一条线同现实相连，我只消将其拉近即可，例如一支舞蹈，例如一霎那的还原。
“愿意用孩子交换，让自己不再孤单，那样的爱也不值得什么。”
明秀伸出手指，触碰我的脸庞，我感到一阵温暖，对着耳机说：“开始吧，劳烦各位了，之后所有责任我担了。”
“月亮啊，你想做母亲，但你却找不到，让你变成凡人的爱情。”
顿时，明秀左脸的红色越来越淡，拳头大小的烫伤痕迹在镜子中消失了，这红色也会在台下的摄像头、手机以及众人眼中消失，直到舞曲结束那一刻。
“告诉我，银色的月亮，你要拿他怎么办？这个白色皮肤的孩子。”
“啊，月亮之子。”
现在，舞台上的是那个大一时惊艳全场的舞蹈系之星，明秀。
她可爱地睁大眼睛看着镜子，惊异地说：“脸…”
我比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继续跳吧，我的好姑娘。”
“往后的夜里，若是月亮圆着，便是孩子一切安好。”
“而如果孩子哭了，月亮便会弯弯，变成摇篮抚慰孩子。”
什么是永恒呢？大概是一句“438，你好”，是看着心爱的姑娘披着月光在笑。
她笑着流泪，月光是白的，她是绽放在月夜的蔷薇。
最后，她踮起脚尖脚亲吻着镜面，我一阵心悸，听到月亮的心跳。
值了，我想。
台下掌声雷动，明秀跑进幕后的化妆间：“谢谢你，谢谢你！”
她的脸因为激动和害羞而红扑扑的：“我看了同学拍的照片，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
“秘密”，镜面开始荡起涟漪，我轻快地说：“明秀，我有句话想告诉你，我在这里...”
话没说完，镜子单向关闭了，我被监察员七手八脚按在地上。
月亮从眼前消失不见。
七
霍金说，即使被束缚在果核中，我依然是宇宙之王。
我在狭小的黑暗里努力感悟这种精神。
门突然开了，冒出一个人。
250说：“拼一拼，摩托变单车，镜子变眼窝。Eye代Mirror，但咱38还是哥。”
我干巴巴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说：“当然是祝贺你依然在影像工作区，额，就是地方小了点。”
“废话，瞳孔比镜子小多了，委屈我这一米八的身躯无处安放。”
“得了吧”，250撇嘴：“要不是上司出手，你现在早就意识消散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狡黠地笑了笑：“我的罪名是盗用调令，使任务人物的镜像误差超15%，那上司也一样。当初面试题是两人一组，镜像他。我镜像成了中年版小李子，另一个镜人变成身高一米八，气质周润发的少年版，我镜像还原度高达94%。”
他喃喃道：“这操作骚骚的呢。那人完了，他的误差比你这件事还要高得多，得上30%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结果我被评为中等，而那人却得了优秀。人之常情，上司他是小小的虚荣心，我也只是小小的眦睚必报，幸好我当时悄悄录了像，这次正好要挟他救了我一命”
我看向250：“对了，我拜托你的事——”
“放心吧”，他拍拍胸脯，拿出一个录像仪：“你托我转达的事我都说了，你看看。”
录像开始播放。
“他不会出现了。”250个隔着镜子对明秀说。
明秀双手按在镜子上，脸上的伤像是一朵颤巍巍的花：“他在哪里？他安全吗？”
250侧过脸：“你放心，38哥只是降了职。现在他在视觉科做瞳人。”
女孩滑坐在地，眼泪扑簌簌地落：“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不砸镜子说那些话就好了。”
250安慰道：“明秀姐，不怪你的，38哥心甘情愿，你是他心里的月光，如果再来一次他也毫不犹豫。”
“可是…”
“虽然以后无法通过镜子与你接触，但是你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见他——瞳人和镜人大同小异，把他人的眼睛当镜子，你看到的镜像就是他了——经过他和上司‘友好协商’，即使换了工作单位，任务对象还是你，‘秩序白银’级人物，明秀。”
“你想看他，就去多看看人，勇敢地接纳世界。”250和善地笑着说：“38哥托我给你带句话。”
“我在这里爱你，在黑暗的松林里，风解缚了自己。月亮像磷光，在漂浮的水面上发光。”
录像结束了。
我强迫自己把眼睛移开，对250道谢：“6句话，六颗星，我欠你两个工作段位。”
他摆了摆手：“没事的38哥，还要感谢你之前给的双倍工作经验卡，很快就能上段回来了。”
“谢谢你。”
我视线模糊地厉害，录像仪的光晕成一个月亮，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八
“大体就是这些——
啊？时间不够？什么破装置，以目标为中心的300米播放半径，能催眠听到声音的人，只够录十分钟？”
“啧，那我抓紧时间，长话短说。一共三点，所有听到‘蛊音’的人类给我牢牢记住啊！”
“第一，如果你将来看到一名左脸有红色印记的女性，请你不要歧视她的容貌，请你和善地对她微笑，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代我向她说一句‘你好’。”
“第二，如果你发现她走近盯着你的眼睛，请不要生气，她只是太想看到一个人了。”
“第三，如果她凝视你的眼睛后，微笑着踮起脚尖旋转，请不要惊讶，因为——”
“你眼中是我在跳舞啊。”
_THE END_
作者简介：聊佐清欢，一个痴迷三分之一独处时光的读山人，旨在“清欢有味”，在创世纪里游走，寻找属于自己的启示录。
故事梗概：相貌不应当成为每个人的上限或是下限，总有一个人眼中的你，无与伦比的美。
写作初衷：一个玩世不恭的镜中人，与面部有伤的“月亮”女生之间温暖故事：眼前满是六便士的繁华，我只回头看见哭泣的月亮，无法长久相守，便求你望向我的一次眼眸。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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