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四大朋党之宋争•上---丁谓的香与臭
八角捋须点头道：“汉唐两朝的党争，总体来说仍处于原始阶段。而到了宋朝以后，党争开始越来越有味道了。并且此后任何人、包括皇帝在内，采用任何方法也阻止不了党争的进行，因为国家的体制决定了这一切。”
小武讶道：“这却是为何？不都是古代封建王朝吗？汉唐与宋明有何不同？”
八角开玩笑道：“都是科举惹的祸！”随即正色道：“从宋朝开始，大力推行科举取士、将考试定为提拔文官的唯一途径，那么汉唐之时通过举荐而当官的世家子弟这股势力就不复存在了。”
“于是新的党争出现，双方必然均为科举出身的官员。但是，根据何年‘蟾宫折桂’、以及出身地方的接近，同年、同地的进士自然容易聚拢形成小集团和派系，然后随着某些社会矛盾的爆发，集团斗争将会逐渐升级。”
小武沉吟了片刻，道：“我知道随着王朝的推进，社会上的矛盾将会逐步扩大、甚至激化。莫非你认为党派斗争的扩大化，与民间暴露出来的社会问题将会同步？”
八角点头道：“不错。当王朝比较平稳的时候，政治矛盾自然没有多大，那么官员即使要互相争斗，也没有太多名义。所以此时的争斗，主要就体现为三种情况：一曰斗皇帝，二曰斗南北，三曰斗科学。”
小武惊讶道：“这三个情况，都是怎么说？”
八角捋须微笑道：“其实这三者不难理解。宋朝时大臣斗皇帝根本不难，因为从宋太祖开始、立下不因言论而杀大臣之令，所以大臣们如果觉得皇帝有不妥之处、尽管放胆直言，最多只会被贬官，反而会获得犯言直谏的清名。这就是斗皇帝。”
“而斗南北呢，就是斗籍贯。这主要是因为宋朝时南北方人的文化基础有差距，导致上榜的进士中、北方人数量远比南方人少。于是双方常为了这个问题结群而斗，主要诉求是希望录取政策中倾向北方人一些、以得到南北平衡。”
小武点了点头，恍然道：“原来是这两者，我大概都明白，以前也多少知道些。但你说的第三条，斗科学又是什么意思？”
八角微笑道：“‘斗科学’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绝大多数进士，都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儒家弟子，从来没有接触过科学。因而当少数精通科学的人考上了进士以后，比如说丁谓、沈括之流，不免被他们视作异类，自然成为结党而斗的对象。”
小武诧异道：“我只知道沈括写过《梦溪笔谈》，这丁谓又是何人？而他们又怎么被斗了？”
八角捋须呵呵笑道：“就算也考上了进士，但一个科学家的抱负和想法，总归与其它儒家弟子是有所不同的。所以沈括总被人攻击人品有问题，而丁谓当过宰相，更是排在宋代奸臣榜、离榜首很近的位置。”
“简单介绍一下丁谓吧，他写过《景德会计录》，是中国古代会计学的发明者。在担任郓州刺史时期，他就显现过惊人的决断力和诈术。当时辽兵大举南下，河北百姓很多急着渡河逃往东京，但黄河船夫们打算发最后一笔国难财，导致郓州码头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而行人行李拥堵为患。”
小武讶道：“那作为地方官，丁谓能怎么办呢？”
八角缓缓饮了一口茶，方才笑道：“丁谓急从本州牢里提出几个死刑犯，让人带去河边斩首、还不许收尸，同时向外宣称他们都是不肯载人过河的船夫。当这些‘谣言’传播出去之后，又有人头、鲜血作证，于是船夫们不分昼夜，尽力将拥堵在河边之人于三日内渡尽。”
“同时，丁谓又从难民中挑出部分壮丁，发给旗帜金鼓、加以训练，将数百里黄河岸边分段给他们执勤，连夜晚也要掌灯点卯喊号。结果契丹探子以为宋军大队在这一带布防，己方兵少就不敢前进，后来见始终聚不齐军队、干脆就撤走了。”
小武称奇道：“这么说来，‘奸臣’也是很聪明的。”
八角呵呵笑道：“其实，丁谓最适合的角色是项目经理兼总工程师，其最有名的成就叫做《一举三得》，同时也令他深陷政治漩涡。那是在1008年前，汴梁城发生了大规模的火灾，连皇宫都被波及，重建的事情也令宋真宗大为烦恼。”
“原本宋真宗因为信道的关系，打算给自己建设一个豪华版的《玉清昭应宫》用来修道。图纸都已让人画好了，也选择修建在内殿直班院旧址（已火焚为废墟）。但是不出所料，这一计划遭到群臣的疯狂攻击，宋真宗被斗的头晕脑胀。”
小武呵呵笑道：“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是斗皇帝的最佳时机！大臣们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只须说皇帝面对天灾警示、应该反躬自省，而不应奢侈花钱，这样说总归是不会错的。再者说，儒家弟子对道家的追求当然是不感兴趣的。”
八角点头微笑道：“不过，宋真宗听说丁谓擅长建设，便与之商量，结果丁谓一力担保可以完成此事。而且还不止于此，丁谓认为京师以前的规划不妥、建设有很多遗留问题，遏制了城市的发展。尤其是城市下水道问题，难以应付越来越多的人口所需要的排水功能。以前在隋唐时期，长安城就发生过地下水化为卤水的严重污染事件，因而不得不迁都、再建了一个新的长安城作为首都。”
“于是丁谓打算将皇宫重建、玉清宫建设、汴梁的重新整顿这三件事合而为一，搞一个超大工程、重建东京大梁城。宋真宗也被他说得兴奋不已，随后将这个百年大计工程通告全国，连年号也改为‘大中祥符’，以天、道、人合一的愿景来宣示京师汴梁的蜕变。”
小武讶道：“这样就搞大了？其它群臣就不再抗议了？”
八角抿嘴一笑，道：“丁谓跟宋真宗说，皇宫旧的格局传自五代、风水不太好，不利于皇嗣（五代的皇位传承几乎没有成功案例），如今烧了正好。再则，玉清宫的建设选址最好朝向汴梁城的西北水门（天波门），同时那个方位定做城市下水的排放方向，风水有利于流传后代。”
“宋真宗一听大喜，当即以丁谓的话转告其它众臣。这下子众位大臣全都哑了，谁还敢揭宋真宗‘子嗣不昌’的逆鳞？既然建设玉清宫已经跟宋真宗的皇位继承人挂了钩，大家也就只能在心中大骂丁谓之‘奸’，但表面上什么也不敢说。”
小武笑了出来，摇了摇头道：“丁谓真是可以的！只是他主动挑起了这么大的项目，还号称关系国运，虽替皇帝堵住了群臣的嘴，但算不算惹祸上身啊？”
八角点头微笑道：“除了迎头顶上，丁谓已经没有了其它选择。于是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丁谓殚精竭智、全心投入了这个汴梁改造工程。首先，将玉清宫范围改定为480亩（32万平方米），共分两千多区，包含长生崇寿殿及2610间房屋，堪称是宋代版的‘阿旁宫’。”
“这样一来，新建的玉清宫比宋真宗预期的还要豪华。而丁谓认为汴梁城寸土寸金、旧皇宫格局也不佳，所以选择了城市西北的郊区建设（那边的拆迁费用低），这同时也标志着汴梁城中心区的范围扩大了。”
“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该工程的土地成本不高，并且方便沿金水河建造皇城的排污管道。待完工之后，宋真宗御笔一题将西北水门更名为天波门，这个商圈也就高大上了起来，反而给汴梁城拓展了一大片可持续开发之地。著名的杨家将原本住在西北水门附近的城乡结合部，此后府邸更名为天波杨府，立刻就威风了许多。”
图表3东京汴梁全图
【按：西北水门即天波门，沿金水河有城市排污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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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哈哈大笑，随后又惊道：“丁谓居然有这样的开发商思想？真是难以置信！不过他肯定有超前的思维，所以才能发明会计学！”
八角捋须道：“这个项目也是古代著名的《一举三得》操作，说的是营复宫室工程需要大量的土方，但是去外地取土很不方便，于是丁谓下令从西北郊外一路到皇宫，大路全部挖开取土。工人都要计人、计量日夜赶工，不得延误工期。”
“土方工程解决的同时，将汴河堤坝决口、河水引入通衢，这样一来运河等于直达玉清宫和皇宫的门口。各地运来的建材和人役，均可利用水道往来，效率得以大大提高。运河起作用了好几年，直到相关工程全部完工后，丁谓下令排水、然后将工程废料、瓦石、灰土填入其中，运河再变成了通衢大道，且比以前还结实。”
小武震惊道：“果然是《一举三得》呀！这种交替赶工的工程学问，丁谓都是无师自通的么？真难以置信呀！”
八角捋须微笑道：“丁谓曾兼修过墨家学问，这点向来为科举主流人物所不齿。不过，同样修习过墨家学问的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录了此事。但是据我所知，沈括记录的时候还是忽略了一点，即在重填通衢大道之前，汴梁排水系统被重新修整过，然而才被覆盖。这样方可以保证，汴梁城历经数百年的时间、也不会像长安城那样、由于地下水污染严重，只能异地重建。”
小武震惊道：“那就是《一举四得》了？不愧是百年工程！丁谓为此着实花了不少心血啊。可是世上又有几人知道？”
八角微微一笑，道：“这项工程开初的计划是十五年，而实际上仅用了6年便全部完成（祥符二年动工至七年底）。别人只知道丁谓在工程开销上节省亿万，但其实在时间成本上节省更多。此后汴梁城的发展，也一直是在丁谓重整后的框架上进行。所以甚至可以说，没有丁谓，就没有《清明上河图》上的东京汴梁盛景。”
小武倒吸一口凉气，道：“原来丁谓的贡献竟是如此之大！”
八角呵呵一笑道：“工程完毕后，宋真宗非常满意，特封丁谓为晋国公。不过，丁晋公从此被视为奸臣，因为他既站在皇帝的一边、又精通科学、同时还属于南党。当时朝廷正是北党占据上风之时，而丁谓身上‘三大斗’的因素都齐了，所以自然‘荣登’北宋前中期‘第一奸臣’的宝座，各种史书盖棺定论，从此再难翻身。”
小武哂道：“真是岂有此理！党争真是蛮不讲理呀！”
八角微笑道：“要黑掉做事的人，其实不难。虽然《丁谓建宫》是古代著名的工程范例，但是在各类宋儒书籍里都有玉清宫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说法，而丁谓‘逢君之恶’，自然被‘天下目为奸邪’，列为‘五鬼’之一（五大奸臣），同时再加入《佞臣传》，板上钉钉、为世人所唾弃。”
“但事实上丁谓奸狡有名、查无实据。除了建设汴梁城之外，并看不出他戕害过谁、到底‘奸’在哪里。不过当时还有一个背景是，自吴越国和平并入宋朝以后，南党实力突然暴增，每一科考出的进士都是南方人极多，令北方人大为不满；但是又难以改变现状，于是对于南方新晋官员十分敌视。”
小武犹疑了半响，奇道：“宋朝结束了五代十国、也消灭了很多国家吧？这个吴越国很特别么？”
八角捋须微笑道：“宋朝终结了五代十国的乱世，吞并了天下许多的割据势力，但其中只有吴越国是和平易帜的。吴越国主要就是江南之地，原本是钱氏占有之国，在乱世之中，很少参加别国混战、以自保为主，所以地富崇文，国泰民安。”
“不过最后，钱氏认为赵宋已经得到了天命，故举苏南、浙江之地投诚，宋朝不通过战争，便笑纳了富庶的江南，自也乐于沿用吴越国人才。由此，钱氏子弟及吴越官员大举进入了北宋朝廷，举例子说，丁守节（丁谓祖父）、范梦龄（范仲淹曾祖父）等人原本都是吴越王的幕僚，归宋以后自然会充实朝廷中南党的实力。”
图表4吴越国分区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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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前吴越国一系的官员实力甚强，自然会让北宋朝廷开始向南党倾斜。现实会让北党十分不满：这些亡国的后人怎么能跟我们北方世家分庭抗礼、甚至犹有过之？”
八角微笑道：“这个时候还在北宋前中期，党争相对还算缓和、并不是很激烈。所以幸运的是丁谓还能把汴梁改造工程做完，姑且不论对他评价的好歹，中国历史上总是多了一个开封盛世的景象。”
“其实丁谓多才多艺，不但文追韩（愈）柳（宗元）、诗似杜甫，对经济贸易也极有兴趣。他曾经写过一本《天香传》，论述了香料在中国的历史和特点，并且同大食（阿拉伯）、占城（越南中部）等地出产的香料进行了系统比较。书中对于香料贸易的观点，完全可以说明他是个目光辽远、深通经济之才。”
小武震惊道：“此人若是经商，岂不是可以变身为国际香料大商人？听说宋明之时，海外香料买卖绝对能挣大钱！”
八角捋须笑道：“不过当上了宰相也没有用，无论是南党还是北党，那段时间每一次党争失败，都会导致至少一个宰相发配远方。丁谓晚年也被发配广东，并被抄家，据说家中‘四方赂遗，不可胜记’。”
“但其实这又是一个典型的‘黑’人之法。丁谓为官多年，自然往来官员馈赠的礼品无算，这实在不值得惊奇。而要攻击他贪污，却没有具体金额，所以也只能用目光给其定罪---‘天下视为奸邪’，仍然查无实据。”
小武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叹息道：“我还是知道的太少了，党争真有颠倒黑白、‘让活人死、让死人臭’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