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

               

放下一切,离开吧!让那一列呼啸向南的动车带我离开,带我穿过台州、温州、宁德、厦门一直到达更远的地方,我再也不必忍受年复一年渴望遨游但却始终沉沦此间的挣扎与煎熬;或者,某个早晨的上班路上,虚寂与忘却突然笼罩一切,我的单车不由自主加快速度穿林过庄,工厂、城市乃至人烟都被飞快抛在脑后,最终,整个世界只剩下纷乱与自我。

数年间,每次路过城东南的火车站或者环城路,我的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与寄望——沿路南下吧!让我行过一座又一座人群聚集的市镇、穿过去一个又一个机械轰鸣的工业区,让我去见识一下南方的明丽与灿烂、去感受一下南海的浩瀚与澎湃。并非因为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因此感到厌倦,而在于世界这么大,前方总有更美好的风景。

老实说,我并不向往漂泊,但心灵总是难以找到归宿,正因为在哪里都一样过着一种孤独、寂然、不被消融的生活,那么为什么还要缠绵于此而不去见识一下千万人群各自为之拼搏、奋斗的纷繁世界?所以,我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成长的人只能寄望一次次漂泊带来的自由、新奇、充实、也许还有奇遇和感动,这样,对于不知道还有没有下辈子的我来说才算是不虚此生了。

但我的内心又是极为矛盾的。对自由的追求及对漫游的渴望时常抵不过对亲人的眷恋和对家庭的需要。我害怕放下一切之后,生命会在永恒的自我放逐中归于虚无,至少在我的内心还没有变得足够强大、并且在个体与家庭、情感与意志间找到平衡之前,我都只是深深的的展望,而不敢轻易跨出任何一步。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以及看风景的心情。”被利群的这句广告词感动已有十多年,虽然从未进行过一次真正的旅行,可是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在漂泊——从历史的沧桑到诗文的浩荡、从哲学的超脱到机械的静默、从山川的悠然到社会的阴暗、从音乐的灵韵到花鸟的风情凡此种种无不如同江上浮萍跌宕、滋养我的生命之流。不单如此,我早就知道最终曲终人散之后我的余生都会在天当被、地当床、日月为灯、风雨为伴的无尽漫游与万方飘零中度过,这是我的宿命。

生命这种毫无选择地降生、毫无停息的行进、毫无缘由的结束常常让人感到麻木与厌倦;所以最后,我们都有意无意活在了一段又一段难忘的回忆和一次又一次美好的期待之中;这些深刻的片段几乎成为了生活的全部,我们的旅程就在千千万万的事件和形形色色的洲渚中间漂泊。

至少在我十岁之前,我都生活在命定的道路上,过着放学后飞鹰走狗的优哉游哉日子。然后,我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住校生活,这也算是我的第一次漂泊吧!这种决绝而被动的分隔让我过早尝到了离别与纷乱的滋味,以至整个童年都十分不爽。毫无疑问,我的内心开始排斥被社会向心力勉强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及其荒诞的存在价值。

终于有一天,我在屋后小山由北向南、再从南到北凝望我们的群山、村庄和无尽苍穹的时候得到了超脱。对于那一刻的震动与感悟,至今我仍旧记忆犹新,可以说我对世界本源的好奇与向往都是由此开始的,因为那个时刻我才真正跳出每一天接二连三的具体事务让灵魂自由飘荡在田园、山川、自然,最终归于深邃的天空。

接下来一段时间,对于未知事物的沉迷与山外世界的好奇占据了我的心。我经常一个人爬到西边的高山之巅瞩目远眺、神思六合。我总是在想我们那层层叠叠的山岭到底延伸了多远、那山峦溪流又包裹了多少个如同我们庄子的村落、那弯弯曲曲的道路又最终从哪里行出我们的视野,而山外又有多大、又有多少种景象与风情、它们的外面又还有多少种文明。那些时候,我感到了一个人的渺小,也对最终走出大山之后可能遭遇的万千境遇心生怅惘。

等在外面飘荡这么多年之后,我仍旧没有失去一直远眺的目光。我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也见识到了姹紫嫣红、纷繁迥异的山川城邦、风土人情,我被这个世界的博杂、繁华、融洽深深震惊;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天南地北本来无别、国中化外相融无它,方知万代轮转、缘来聚散、世界再大、何必牵挂,想起幼年的殚精竭虑、诚惶诚恐,不由得一阵嗤笑——到底还是太年轻。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我们感慨这一个礼拜过得异常漫长的时候,殊不知宏观上整整一个十年、二十年已经静悄悄地飞快流逝了。再也退不到从前,再也触摸不到童年的故人、故事、故乡,那么多的生死离别、家庭迁移之后,我的心中最终不得不承认曾经那个温馨融洽的村庄早已不在、曾经最纯真美好的情谊早被时间抹灭,然后,才多多少少觉得我们哪还有什么根、哪还有什么家?我们早变成了长年漂泊的游子——一生难以叶落归根的游荡者。

如果说漂泊在外算是游荡,至少多数人还会围绕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养育后代这些东西拧成的绳索荡秋千,而我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够,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然的怀抱中得到寄托和抚慰,毕竟它不偏爱任何一个人,也不赋予这个世界更多意义。

拥有一个安静、冲淡的朋友,生性孤独的人才不会被喧嚣和疯狂吞噬,何况他是那样伟岸、博大、气象万千。我喜欢沿着纵横交错的山岭随心所欲往前走,无论天高云淡、亦或朔云横飞都能够感到山风的温柔、雨露的清新、稻草人的自在,也许还有心的感慨。我喜欢寻觅、探访散落深山、荒原的无数湖泊,每一个都别有风情、独具神韵,每一次都梦回童年、复归仙府。我也喜欢在一个闲暇的午后骑上车去往人迹罕至的偏远村庄,一路漫不经心寻花问柳、观云听泉,一路享受白发老者的泰然逍遥、蓬头稚子的纯净生机。我更喜欢坐上大巴穿梭于边疆的崇山峡湾,无论是否还在国中,都能得到脱离纷乱世事的自在;还喜欢沿着逶迤多变的海岸线远远打量缥缈无际的海洋,那些时候,思绪早已经跟随倔强的孤舟出没惊涛骇浪之间扬帆远航。当然,更多时候,我只是想随便找个凉亭、寻处溪涧、攀块巨石盘腿屈手、凝神闭目、坐而忘机,我的心便跟随大自然的更替流溢漂过了无数的村庄、道路、溪流、峡谷、山脉、高地、荒原、大陆直至海洋、星空、须弥与太一,我不由得想起了泰戈尔的那句话——当我想起浮泛在生与爱与死的川流上的无数时代及其之毁灭,我便得到了超脱尘世的宁静。

宁静不是虚无,而是尝尽世间酸甜苦辣、见惯宇宙流变轮转的淡漠与了悟。

我的意志曾经跟随庄周时而变成鹏鸟击水扶摇高飞九天、时而化为蝴蝶春来秋去飞舞花间;也曾追随太白早发白帝、夜别宣城、齐梁漫行、瀛洲梦吟。而最动人心魄、引人入胜,为之嗟然长叹、黯然神伤则是东坡在《临江仙》这首词中写到的“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不得不说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登上小舟,放船千里,直下长江,然后在渺无人迹的海洋中随意飘荡是何等快意、静谧、与超脱;因为纷乱拥挤的人类城邦终究不是我的应许之地,我的心忠于自由、向往广博、追逐风暴、享受孤绝、依恋淡雅,那么,即使身处再温柔的梦乡也只能深沉守望海洋。

然而个体始终是渺小的,属于“1900”的命运之舟尚且免不了泊岸炸毁的命运,又何况出没无常的小船的最终倾覆?更进一步说:一个人如果足够缥缈、虚空,小小星球的有限海洋又怎么容得下他自由飞驰?一个人如果并不够纯粹、笃定,永不着边际的漫游又怎么不会厌倦、狂乱?当然也会有无数失落荒岛的浪漫邂逅或者惊险遭遇,但只有诗人与探险家才会从中寻觅到深刻的快乐,于我来说这种打扰却是如此冒昧、如此多余、如此毫无必要。

所以,等我真正见识过海洋的自由深邃、渔船的繁忙不息以及大陆上的无数国度对它的热切期望之后,才觉得我这样一个优柔、迟钝、心无归属的人注定只能守望而非融入大海,我所能做的不过稍稍在明媚的海洋中漂上旬月半载、在富饶的孤岛上住个三年五年,最后终究还是会回归大陆。

如果寄情浩瀚的海洋仍旧得不到最深沉的宁静,追求永恒超脱的灵魂唯有飞向无边的星空。让我从长满烦忧之草的河湾中重新驶出意志之舟然后沿着全新的生命之河开始狂放不羁的漂流吧!我的小船行过江河湖泊、漂过海峡大洋、跃升云城雾乡、别离渺小地球、闪过斑斓行星、划过辽远银河、飞临宇宙万维、融于太一本体。也曾偶遇少陵顺流东下、遥随库克列岛漫游、登览天宫感念六合、俯瞰地球沧海一粟,更曾加入星联勇战博格、搭载星舰驱除虫族,触碰原力会见本杜、消弭因果无上超然。最后,整个人类连同世界早已经与历史融为一体。

终极超脱之后的轻盈终使我知悉我们从哪里来、最后也将回到哪里去,而此生的命运则是存在难以逃避的过程。这种了悟又让我回到最初的原点——我们活在当下、活在这个世界的小小角落;我们所能进行的漂泊也十分短暂,因为人总需要停息和回归,哪怕是最陌生的人群与世界。

虽然还是那么期望南下与东去、离别与追逐,不过我的内心中似乎已然为即将厌倦的花鸟虫鱼、登山寻药、甚而工作生活重新留下了举足轻重的位置,谁又能说得清楚它们会不会变成垂暮之年少有的回忆与寄托呢!

忽然想起在老家的时候曾经问过两个怪乱不羁的老光棍为什么那么大岁数了却始终要三天两头帮人干活赚钱,他们的回答是: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孤寂,所以才断不了和人群的纽带与联结。

或许,我也只是这样渺小而孱弱的人,我最坚决的漂泊也充其量不过去往少有人际的山峦高地垦荒独居;然而最近的城镇却从来不曾远出视野;就像我站在楼顶眺望数十公里之外的崇山峻岭却没感觉我们有多么遥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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