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聊一聊这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关于“过度解读”这四个字本身无需介绍,在各种场合它被用得太多了。我们只需在网上点开一本书,一部电影或动漫,最好作者还是什么鲁迅、姜文、庵野秀明之类的,评论区必然会出现这四个字。只要剧情主题稍微复杂一点的作品,一定会有人对其详加解读,也一定会出现反对方认为这是在过度解读。
那么解读到底有没有“过度”一说呢?
恐怕是没有的。
对于一部文艺作品,只有“优秀”的解读,“平庸”的解读和“差劲”的解读,而并不存在“过不过度”的说法。
关键就在于这个“度”字上。我们所谓“过度”的意思,其实就是指偏离了作者原意的程度。譬如“窗帘为什么是蓝色”、“鱼眼睛里诡异的光”、“另一棵树也是枣树”……这些经典的例子,它们往往发生在语文阅读题里,作者本来可能确实没有什么深意,但是阅读理解却要求回答者对此做出背后含义的解释。
这里就涉及到了一个主体的问题,我们到底是在解读作者,还是在解读作品?如果是前者,就应该去揣摩作者的本意,并且尽量还原出来——但这是侦探的工作。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讨论和评价的其实就是作品本身,所以其实根本就不用去还原作者当时的意图。因为——
作者创作时的表达≠作品能够表现出的意义。
其实只要把虚拟的电影或小说换成现实的雕塑等实物就很好理解了。艺术家在创造雕塑的时候会不会融入自己的表达和想法?这是一定的。但是他要表达的,不一定都能实现;大家看到的,也不一定是他要表达的。例如下面这类出现在很多校园中的主题雕塑——
“读书顶个鸟用。”
这些雕塑的作者们使用捧书的少女和小鸟的意象应该是要表达出一种青春朝气,积极向上的意思,但这些雕塑具体的动作确实是不顾书本抬头看鸟。于是就诞生了“读书顶个鸟用”——它是一个戏谑性的、幽默的解读,你可以不认同,但不能说它是错的,因为这样的解读既符合人物的动作形态,也不违背校园生活的背景逻辑,即使它是出自学生对于说教的一种反叛。这是因为雕塑是一件实物,创作者在制作它时不可能完美地还原自己心中所想的样子,而一旦创作出来了,它就成为了一个现实存在的物品。我们不需要知道作者是谁,对着这么一件事物,观众们可以从无数不同的角度,根据不同心境和思绪来阐述它的意义。所谓“意图谬误”的概念,正是指人们常常将作者的创作意图与对作品的价值判断混为一谈, 并以前者代替后者。但我们在解读作品时,本来就不必把作者的理解当成唯一的标准答案,既然没有标准答案,也就没有对错之说,更没有什么“过度”的概念。
这就是塔可夫斯基所说的:“当一部电影上映后就不再属于创作者,而是属于它的观众。”
知乎上有一个很经典的问题,关于前几年大火的《董小姐》中的那一句歌词的含义。最后作者宋冬野本人出来回答了——
非常有戏剧性效果。但这是在说其他回答就是对于歌词的过度解读吗?并不是,请注意原问题——“为什么《董小姐》里「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大家的解读和分析,恰恰就是在讲述自己的共鸣,而不是纠结于宋冬野自己到底是什么想的。
我们再来了解一个概念,哲学家唐纳德·戴维森提出来的“彻底诠释”理论。简而言之,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完全相互理解的,也没有任何翻译能够做到百分之百的还原,换言之,作品本就不可能被“彻底诠释”。观众要想真正完全理解《EVA》,除非是大家都接受人类补完计划,跟庵野老贼一起化作橙汁融为一体——好像这还真的恰好契合了《EVA》的主题。所以,这种完全极致的还原本来就是做不到也毫无必要的,所谓的追求一致是一个动态的、多维的过程,而非静态的、绝对的。也就是说,一件作品的意义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包括作者给出的答案。宋冬野在写那句歌词时没有想太多,就是随便比喻了一下。但是这句歌词里他事实提到了野马和草原,这不是凭空出现的,作者潜意识里就选择了这两种事物作为表达。那么这句歌词诞生之后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独立意象,听众避不可免地会联想到草原与野马的关系,而大家都有着共同的基本生活经验和见识,知道野马与草原这两种事物是有联系的,可以构建起冲突关系的,那么当然会诞生出属于自己的理解。
诗句也是如此,那句大家都会背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按照正统的解释,原文其实是在写爱情,但是后来被人引用都是作为赞誉奉献精神,一般用在描述老师身上。说起来,这算不算一个典型的过度解读的例子呢?首先,它本意是描述爱情也是基于人们的合情推理,李商隐是古人,我们不可能有机会去问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其次,也是上文提到过的,没有过度的说法,只有角度不同,重点是这句诗而不是李商隐。作为单独的作品,春蚕和蜡烛的意象是可以与读者产生共鸣的,这个牺牲的自然过程也非常适合用于形容奉献精神,所以这就是一个合理的解读。这样的解读让诗句焕发了新意,含义变得更加丰富,它也得以存续千年,继续在世间流传,这与李商隐最初创造它的本意是描述爱情并不冲突。
那么既然谁都可以解读,为什么解读还是会有好坏之分呢?而且往往好的解读,也确实是更贴近于作者的原意呢?这就涉及到了下一个概念,关于解读的“视角”。
要理解作者视角与读者视角有着多么大的差距,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这样的坐标轴。中间是零点,零点左边是读者,零点右边是作者。看到-99的读者与看到-1的读者,所想已经千差万别,但仍然是负数,与能看到+1的人所见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舞台剧中有一个“花瓶理论”,那就是舞台上出现的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花瓶,也一定有其意义。诞生这种意义未必会在观众身上得到反馈,或者它作为道具的效果达到了,诞生观众不会刻意去考虑其发挥的作用。从创作者的角度,即使没有担任过导演,哪怕只是做过视频的人都一定有体会——作品最后呈现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意义的。做视频的时候要反复修改几秒甚至几帧的画面,这里删掉舍不得,那里配不上bgm要重来;包括写作,一句话反复删改,一个标点符号可能会影响阅读的节奏,这个词用得不妥要改……这些创作的痕迹在最后的成品中观众是几乎看不到的,他们只能见到结果,而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从观众的视角很难理解一个一晃而过的镜头有什么深意,即使那背后可能是几个月的布景准备和演员几十个小时的反复排演。如果有人指出来了,也经常会被归于“过度解读”。这就是视角不同带来的立场偏差,也是考验创作者们的地方,怎样让观众不仅能欣赏作品本体,还能理解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的苦心。
再来看看下面这两张图。
美丽的星空,主题是前面的树杈和山脉,背景繁星作为点缀。可如果我们有意地把焦点对在后面的星空,试试看会发生什么?这可能需要一定的空间想象力,努力调整一下自己的视点,别看眼前的景物,盯着星空。你会突然发现这两张照片立刻从大自然风景的文艺范儿,变成了遨游宇宙的科幻风格,甚至让人有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无言震撼感。当你意识到天上那些闪着光的小点点,是一个个巨大的天体星球,瞬间就会察觉到前景的树和山是多么的渺小,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宇宙飞船的露天平台上一样,直视着浩渺无垠的寰宇。这就是视角从负到正的跨越,这种体验就是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所以,真实的情况是,任何作品只要诞生,就已经是一个充满了无限解读可能的事物。但不存在过度解读并不代表解读就没有门槛,正因为作者与读者的视角差距如此之大,其实大多数时候观众不仅不是“过度”解读,而是压根都还没能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更遑论对于作品本身更深层次的分析。有太多的人,远没有看到树影背后那令人敬畏的浩瀚星空,就开始自以为是地对着一棵树的剪影夸夸其谈,并臆想着与作者意图契合的所谓度量。而对于那些眼中倒映着繁星却默不作声的思考者,不明所以,却又气急败坏地为对方扣上了“过度解读”的帽子。
那么一般被人们称作“过度解读”的差劲解读到底是什么样的解读呢?还是用最好举例的姜文老师的作品,《让子弹飞》已经是一部最能雅俗共赏的人人都能看懂的商业片。影片开头是马拉着火车在前进,这里就出现了一种解读,叫做这是在象征“马列主义”。
注意了,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差劲的解读。
我们不能说它过度,因为它连边都没摸到。
这个解读仅仅是从“马拉列车”的字面意思,将其缩写,然后一看,哦缩成两个字正好是马列啊,这不是政治理论嘛,多有逼格,多有内涵,所以这是马列主义。至于这个逻辑是怎么跳跃的,无从谈起。
关键是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叫列车不叫火车呢?
因为“马火主义”貌似就编不下去了吧。
事实上,马拉火车本来就存在,当年慈禧体验唐胥铁路时就是这么干的,甚至还让太监来拉过。在国外,19世纪末,这种“城市畜力轨道公共运输系统”也非常盛行。导演姜文压根不会强行用文字游戏来做一个这么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的表达。这种解读之所以差劲,就是因为懒惰,只是单纯地从作品中归纳出一点元素,因为看起来会体现自己的高明(其实并没有),所以沾沾自喜地赶紧喊了出来。
这就是解读者的实力与作者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暴露出的尴尬。《让子弹飞》是民国背景+荒诞故事,出现马拉火车并不稀奇,作者只是构建出了一个符合作品世界观的情境。之前提到解读应该是针对作品而非作者,没有过度但是分好坏,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它既脱离了故事的本意去咬文嚼字,逻辑上也无法自圆其说,所以并不能说服其他人。如果要解读,就必须顺着作品的视角来看待,你可以认为它是在讽刺落后的生产力与制度在拖动着社会前进,体现出了不搭调的荒诞感,这才是能说服人的解读,况且即使这么去解读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这么看来,语文课教我们的训练其实也没有错,只有自身的知识水平提高了,才能理解并领会到更多艺术创作的手法,以及从更多的意象中欣赏到有美学价值与内涵的象征意义。只是考卷上的问题误导了大家,“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这依旧是从“作者中心论”的角度去让人揣测一个不可能真正揣测得出的标准答案,甚至更准确地说——答题者揣测的明明不是作者,而是出题人的解读,
所以,请记住,解读不是在探求“作者为什么这么说”,而是找寻“我能从中看到什么”。我们解读的是作品,而非作者。我们不应该去死记硬背答案里总结的鲁迅在这段话中想要表达什么,而是从祥林嫂、孔乙己、阿Q的故事本身去自己体味其中的讽刺、批判与悲悯。何况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作者其实是要比读者想得更多的,所以请不要轻易否定或嘲笑那些天马行空的脑洞。相反,能够创造出一个独立于作者之外,逻辑自强又能映射现实的艺术作品,供人去尽情发掘和讨论,正是大师们的厉害之处。经典的画作总是悄然暗合黄金分割比例,出众的音乐无需听懂歌词也能让人共鸣,优秀的故事从不在具体文字上搬弄造作,而是通过主题的共鸣来震撼人心……真正经典的作品从来都不是专制的、封闭的,而是开放的、经得起各种解读的。
当抛弃“过度解读”这个概念后,你会发现自己在欣赏时变得轻松了很多,变成了与作者平等的,可以对作品理性看待的主人。也不会再轻易被不同的声音所激怒,将它们打为异见,让自己陷入偏激与片面中去。当然,最幸福的事情肯定还是自己的解读与其他人甚至作者本人不谋而合,那种思想的碰撞与灵魂的偶遇的巧合,大概就是鉴赏这件事最大的快乐了,毕竟呐——尘音繁杂,百鸟争鸣,高山流水,难觅知音。